纪念日本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理想由生命换取

2012年02月08日 09:35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彭小莲

字号:T|T

0人参与0条主评论 0条评论0条总评论 打印 转发

今年的2月7日是日本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的祭日，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也许，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会想到他的作品会在亚洲、在中国有如此大的影响，他最后想做的，就是帮助中国导演拍摄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

20年前，中国的纪录片，还是停留在新闻报道和播音员解说的官方记录上，很少会看到一个独立纪录片导演的作品。所以，对于纪录片的理解，我们都是很幼稚的。第一次理解纪录片的价值和意义，是1991年的夏天，我在小川的工作室，观看了他拍摄的《第二道防线的人们》，全片长3个半小时，却没有一句解说词。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经历过农民房屋遭强拆的灾难，所以看见一部赤裸裸表现农民保护自己土地的纪录片，我像从现实的噩梦里走出来，我甚至听见自己心脏加速的跳动，这是看故事片时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记录！我这才明白了纪录片的全部意义，它留下了历史，留下了一个个生命的价值，留下了不可复制的视觉影像！

小川临终的时候，是他们那一代的纪录片导演土本典昭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送行。2005年在“云之南”电影节上，小川的纪录片在那里做回顾展放映，土本典昭也带着自己最后的纪录片出席了。土本导演似乎是和小川相约而来的，他们都是在为发展亚洲纪录片运动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当时，放映了土本1960年代拍摄的一部关于交通规则的影片，他大胆地运用了现代派手法，拍摄了这10分钟的片子，形式感很强，把一个浅薄的“宣传”影片拍得极具风格和追求。遗憾的是，影片最终被投资方枪毙，他们无法欣赏这样的个性。直到40年后，有人在胶片仓库里，发现了全片的完整底片，于是土本导演赶紧冲印出来，带着他“最新的”的纪录片和我们见面了。这前后种种的故事，让我看见了一代日本纪录片人的艺术和精神追求。

就是在那次，我采访了土本导演，希望他谈一下他和小川的友谊，以及他所认识的小川。他平和并且直接地回答我：“我不会跟你说你想知道的，因为对小川这个人的争议太大了，特别是他的夫人还活着……我对小川是非常尊重的。”这就是他们的友谊。他即使有再多的疑惑，也只放在心里。在日本，小川的争议就在于，他的理想主义，曾经号召了很多年轻的电影人，追随着他去拍摄成田机场被强迁土地的农民的斗争，以及他们跑到日本最穷的山形农村种稻、自供自给并拍摄纪录片的生存方式，一下去就是8年，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古屋敷村》和《牧野村千年物语》，最终导致的是：他们团队的分崩离析。这是让所有热爱小川和他团队的朋友都非常痛心的事情！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解除了这段疑惑。即使小川自己具有理想主义的牺牲精神，当人组成群体后，虽然可以拧成一股绳，把个体力量集中起来充分发挥，但有组织的群体，特别是公有制群体，必然有个统一的问题。而人是以个体存在的，想法、利益各不相同，要长久地保持一致而不感到压抑是很困难的。小川一人的理想不能永远代表所有人的理想，他一个人的意志不能替代其他人的意志，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群体。如果不是出自于自愿，那么这个统一意志就会剥夺他人的意志，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做法就会变成为强权，就会引起反抗，理想主义也会走到自己的反面。

在和小川共同的工作中，他教会了我更多地思考，我从他那里不仅学到了很多技术上的手段，更多的是小川的纪录精神，不只是他个人的，是那一个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群有理想、有良心的年轻人。那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东京召开的奥运会，接着是大阪世博会，这些都展现出世界突飞猛进的技术，展现了日本战后的复兴与崛起！但是像小川和土本这样的年轻导演，首先意识到的，是他们的文化和民族将为经济的快速增长所付出的残酷代价！田园和村舍的荒废、海洋和自然环境的污染，以及物质对文化的摧残。于是他们抛弃了名利，抛弃了舒适的物质生活，选择了良心的夙愿，奋起反抗，拒绝成为社会快速发展中的牺牲品。小川和土本典昭拿起摄影机，还有他们的团队中所有年轻人……无衣可穿时，打个补丁；有钱以后，保持一份朴素，那是一种生活态度，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包含了特定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小川和他们那一代理想主义者，选择了朴素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选择，诞生了文化。只有当一个导演扎实地踩着自己的土地，一步一步走来，在土地上认真思考和观察时，他的影片才会打动观众。情感必须是渗透在血液里的，甚至是渗透在生活中，是点点滴滴的细节在架起“文化”的内涵。他一点不张扬，一点不让你意识到他的文化价值，然后他却能改变你的精神生活。

更多的时候，文化是奢侈的，仅仅用金钱也换不到文化，它需要你用时间和生命来换取。小川和他的同代人，正是这样去做的，他们做到了，然后就在悄然无声的时候，他们的作品诞生了，渐渐地进入人们的灵魂，留给历史！小川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在壮年，在56岁的时候，就因为艰苦的生活，患上肝癌而去世。

对于我，小川和他同一代的电影工作者是永恒的，感谢他们为世界留下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中国电影导演，代表作有《美丽上海》、《女人的故事》，著有《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