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陈逸飞:斟白酒 叉背吃煎蛋 自信在美国能出头
文化圈
□冉茂芹
好几年前我就想写一写我与陈逸飞的一段交往,但迟迟未动笔,因为陈逸飞去世不久,不好让人以为我有攀附之心,今天再来写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陈逸飞在“文革”的晚期名声如日中天,共产党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以绝无仅有的高姿态插页彩印他的一张人物水粉画:《金训华》,这是一幅歌颂下乡知识青年金训华在山洪暴发中奋不顾身地抢救林场木材而英勇牺牲的画作。在那前后他与魏景山等人又创作多幅大型油画如:《攻占总统府》,他的名声一时盖过了广东省的所谓“四大天王”。
一九七七年我到上海去参观“法国农村风景画展览”,行前,我的附中同学、好朋友梁君令带我去见梁在北京电影学院时的同学彭宁,彭的父亲是将军,“文革”前去世,这时他正与白桦写电影文学剧本《苦恋》,长住在广州迎宾馆。彭宁也认识陈逸飞,他特别为我推荐了上海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一位朋友薛靖,让我到上海找他。彭宁身材高大,有北方汉子的豪气,那时他正兴致勃勃地撰写剧本,并当场拣出一些精彩的情节和字句而面带得意,以那时的政治气氛来说这种“伤痕”文学还很需一点勇气。后来《苦恋》发表,似乎都归功于白桦而冷落了彭宁(《苦恋》最早名为《路在脚下延伸》;彭宁十年前去世,时约60岁)。
我到上海后,一个晚上,薛靖带我去见陈逸飞。
陈逸飞家我记不得在什么街,只隐约记得有上二楼,当晚就有两帮访客,我们前边是新疆油画家哈兹和两青年,轮到我们也是一般性的聊聊,我想,双方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又隔了一年,在北京、上海举办了罗马尼亚画展,我与刚从广州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工作回肇庆的余泽生结伴赶赴上海。在广州上火车时正巧与省画院的画家们坐同一车厢,汤小铭、林墉、陈衍宁、王玉珏、伍启中……真是一时多少豪杰!这载着广东画院满是精英的参观团一抵上海,“规格”自是不同,来接车的就是陈逸飞,陈那时是上海油画、雕塑工作室的副主任了,在一一握手之际,陈突然发现我竟也列队其中!我赶忙向他解释刚好与省画院同车而已(当然这些人都是同学、老友,也再熟悉不过了)。我们步出火车站,陈逸飞与他们招呼过后就走到我身边与我边走边谈起来,一时引起省画院的同志们的诧异:怎么冉茂芹会与陈逸飞这么熟络?而在我们身后指指点点。其实,对于他的热情我也不胜疑惑。他把他们安顿在“和平饭店”后转头对我说:今晚到我家吃饭,就你和我。再详细交代了地址和公共汽车的乘坐路线。
傍晚,我如约来到他家,他妻子正在楼下的小小厨房张罗饭菜,不一会就请我上桌了:这是厨房中的一张小圆桌,陈夫人亲手炒了几样小菜,看那颜色蛮下饭的样子,我正邀她入座,她笑说已吃过就上楼去了。就剩下我与陈逸飞俩人,他为我满满斟了一小杯白酒,告诉我这是极少有的在自家待客用餐,我当然很能体会他对我的一番特别情意。顺着谈话的意思我语气委婉地问他何以今年与去年两次晤面有显然不同的待遇呢?陈似早有预料般告诉我,去年薛靖带我来见他时,他只以为我是广东地区、县一级的一般美术干部而已,去年底(1979年初)见到《广东文艺》(当年广东省作家协会月刊)封底里刊印我的油画新作《战士的歌》,方才知道“你的画艺非比寻常”,知道上次待之不周。并深表遗憾且言辞恳切,令我大为感动。自此,我们开始了通信联系。
1980年初,我在肇庆接到陈逸飞发自上海的电报:请我去广州白云机场接机。我第二天赶到白云机场,接到陈后才知道陈还电报陈衍宁,衍宁出差,只有我一人接机。我用仅有的“一点”“代用券”(当时国内大型宾馆、高档进口消费品只收外币兑换的代用券)为他安排住在广州东方宾馆。我去年已知道他要到美国去,他还问过我要不要考“文革”后中央美院油画系第一届硕士班,他认识叶剑英家的人,可以帮忙云云。行李收拾好,他盥洗完毕按铃叫了两客咖啡、烤吐司面包、煎蛋,我从他的用餐方式发现西式进餐吃煎蛋是用叉背的,猛然醒悟他的上海人背景,非我这小地方的人可比。他告诉我到美国去只能往深圳口岸过到香港再飞美国,另外,他也得先在香港画画肖像赚点钱。此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说了一句话:我就不相信这颗球到美国弹不起来!
确实的,他在美国弹了起来。在广州时他也告诉过我与美国西方石油公司总裁韩默认识,答应帮忙,果然,他在美国第一次画展就在纽约《韩默画廊》。
第二天,我送他到深圳-广州的直通火车站月台,挥手告别。
1980年9月,我赴台办理父亲后事的申请获得批准,持单程通行证抵香港,再次与时在美国的陈逸飞联络上,他还给我寄来《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学校)的入学表格,可惜美国驻港领事馆没有给我签证。不久,他亦委托我帮他在香港苏富比拍卖民国初年上海名家白龙山人王震的一幅大中堂墨梅,得款一万肆仟港元全数寄了给他,此后,大概他太忙,我们的联系就中断了。
直到一九九六年秋台北艺术博览会,他的作品展览区与我的展画区紧邻,他展的是厚涂颜料的巨幅执扇旗袍女郎和藏族百姓,我展出的是先民渡海之一:《海峡夜浪》。十六年后重逢于台北大家都很有些变化,两个人,一个上海人,一个湖南人,仍然走着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他邀我年底去北京参观他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我去了,看见展览大厅前一袭袭黑衣黑裙的美女小提琴演奏,美术界的元老、名角和政界要人络绎不绝地前来祝贺……我静静地看画,远远地看他,衣香鬓影中的陈逸飞……
后来,我就只有在拍卖新闻中听到他的消息了,直到他遽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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