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原因不一,所以自杀者的类别也不同:有因犯了罪恶愧悔而自杀的,有因穷饿所迫而自杀的,有因失恋而自杀的,有因殉情而自杀的,有因家庭不和而自杀的,有因考试落第而自杀的,有因社会政治不良而自杀的,有因职务上不能如意执行而自杀的,有因神经失常而自杀的,有因避病苦而自杀的,有因哲学上对于人生起了烦闷怀疑而自杀的,有因坚持自己的主义信仰保全自己的人格名誉而自杀的,有因宗教上的迷信而自杀的,有因外界自然的诱引,或受他人的暗示(模仿)而偶然自杀的。这些样的自杀,个别的原因虽然不同,而时代文明与社会制度的缺陷,实在是他们的根本原因,共同原因。社会制度若是没有经济上的不平,不会发生因穷饿而自杀的人。社会制度若是不迫人犯罪,不会发生因愧悔而自杀的人。若是婚姻制度没有弊病,不会发生因失恋殉情而自杀的人。若是家庭制度有解放个性的精神,不会发生因家庭不和而自杀的人。若是学校制度、教育制度没有缺陷,不会发生考试落第、或因课业过劳患神经病而自杀的青年。若是政治制度明良,不会有因愤世,或因不能自由执行职务而自杀的人。就是病苦的人,也与日常生活的安与不安,很有关系。就是那些因哲学上对于人生起了怀疑与夫那些为主义、信仰、人格、名誉、甘愿牺牲而自杀的人,也多发生在黑暗社会里,或黑暗势力的下面。千八百五十年顷的俄罗斯专制的黑暗势力,把人民的生活趣味,完全遮断。社会一切现象,都呈出死气。那时的文学家,只有讴歌“死”、描写“死”的庄严、“死”的美善。那时的青年,只有“死”、只有自杀是他们的天国。就有不自杀的,也没有什么生趣了,这就是一个显例。至于模仿的自杀,也多发生于自杀流行的社会。为自然诱引的自杀,也多发生于怀有隐痛的人。看那日本的青年,自从叫藤村操的一位青年,因哲学上的怀疑投入华严泷以后,投华严泷自杀而死的年以数十计。警察设种种方法防阻自杀的人,终不奏效。这一个景致绝美的瀑,几乎成了“死之瀑”,成了日本人的唯一死所。其他投入浅间山喷火口,或在富士山巅自杀的青年,尚在接踵而起。请问这些青年,全是模仿藤村操的么?都是为湖光山色所诱引的么?他们自杀的原因,模仿、诱引而外,果然没有生活上的苦痛么?我想往那里去的人,去时虽然未必有自杀的决心,但是在那里自杀的人,生活上未必没有可以供他自杀的隐痛,不过加上一层模仿与诱引,更容易促他实行就是了。这样看来,与其说自杀的行为是罪恶的行为,不如说自杀流行的社会,是罪恶的社会;与其责难自杀的人,不如补救促起自杀流行的社会缺陷。志希君论林德扬君的自杀标题曰:《是青年自杀?还是社会杀青年?》盖含有沉痛的意义!
各宗教对于自杀的是非观,亦有不同的地方。回教以自杀为逆神的命令,比杀人的罪更重,故教中悬为厉禁。耶教十戒中,有禁杀一条,不但禁止杀人,并且禁止自杀。儒教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话,大概也是反对自杀。佛教于一定的事情,许人自杀,但通常都以为自杀者,死后受惨苦,是前世的罪孽。惟波罗门教因有死后灵魂可以祟敌的信仰,故认因为复仇而自杀为勇敢行为。
哲学家对于自杀的意见,也不一样。康德以自杀为轻蔑存于人中的人道。菲西的以欲保生命,欲生是吾人的义务。海格尔以人能左右自己的生命的权利为绝大的矛盾,所以自杀是一种罪恶。陶马士·穆阿主张人若罹不治的病,很以为苦的,得牧师或长官的同意可以自杀。但牧师或长官须照自杀志愿者的志愿与病状,务求合于他的希望。美国某州已采取此说,公认罹不治难医的病的,可以自杀。柏拉图说,不可非难因苦运命或难堪的耻辱而自杀的人。耶比邱拉士说待死与自杀孰宜,不可不加以考究。这是很有含蓄的话。
关于自杀的道德观,又因国因民族而有差异,在东洋牺牲个性的消极的厌世的静的文明,多可认自杀。有时认自杀为无上的道德。中国之旌表节烈,日本以切腹为武士道的要素,都是例证。在西洋保存个性的积极的乐天的动的文明,多否认自杀。以自杀者为犯了罪恶,认他是杀人罪的被害者,同时又是加害者。英国以前不许自杀者葬普通的坟墓。
中国自潘宗礼、杨笃生、陈星台相继蹈海而后,各处青年厌世自裁的,渐渐有了。民国二三年顷,湘中少年有因外交失败而自杀者,我当时适在日本,曾致书《甲寅》,与章行严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我以为少年不应自杀,应该留此身以为奋斗之用。行严先生复书颇有几句沉痛的话,他说:“吾国之所大患,亦偷生苟容之习而已。自杀之风果昌,尚能矫起一二”;“匹夫沟渎之言,乃先民半面的教训,古今几多冯道、吴广①之辈,依此以藏其身”;“无自杀之决心者,未必即能立效命之宏愿。往者曾涤生败于靖港,愤投湘江,吾家价人负之以起。负之以起,非涤生所及料也,尔后成功,即卜于此”;“今吾国之所患,不在厌世而在不厌世。有真厌世者,一方由极而反,可以入世收舍己救人之功,一方还其故我,与浊世生死辞,极廉顽立儒之致。”如今思之,他的话实含有至理。中国社会,到了今日黑暗算是达于极点。中国若有血气、有理想、有精神的青年,对于这种黑暗的社会,没有趣味的生活,当然不满意、失望、悲观。将来青年的理想,日高一日,这种不满意、失望、悲观,也必日多一日;青年厌世自杀的风,恐怕也日盛一日。我们对于这种自杀而死的不幸青年,当然要流几点同情的热泪,因为他们实在不是醉生梦死的青年。然而对于他们的自杀,终不能不抱一点遗憾,因为他们只知厌倦卑污的生活,不知创造高尚的生活,他们只知道向死里逃避旧生活,不知道向死里寻找新生活。我希望活泼泼的青年们,拿出自杀的决心,牺牲的精神,反抗这颓废的时代文明,改造这缺陷的社会制度,创造一种有趣味有理想的生活。我们应该拿出那日本人情死的精神,与我们的新生活相抱合,任他是车轮,是白刃,是华严泷的水,是喷火山的火,我们也要前进,与我们理想的新生活握手。我们断断不可只为厌世,为生苦而不怕死,应该为造世为求乐而不怕死。
由此说来,青年自杀的流行,是青年觉醒的第一步,是迷乱社会颓废时代里的曙光一闪。我们应该认定这一道曙光的影子,努力向前冲出这个关头,再进一步,接近我们的新生命。诸君须知创造今日的新俄罗斯的,是由千八百五十年顷自杀的血泡中闯出去的青年。创造将来的新中国的,也必是由今日自杀的血泡里闯出去的青年。我悯吊这厌世自杀的青年,我不能不希望那造世不怕死的青年!我不愿青年为旧生活的逃避者,而愿青年为旧生活的反抗者!不愿青年为新生活的绝灭者,而愿青年为新生活的创造者!
《新潮》第2卷第2号
署名:守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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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大钊 编辑:韩宵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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