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意气风发,今日衰老投闲,这辛酸的滋味肯定不太好受。一世豪杰,一位英雄,却偏偏生活在一个懦弱的时代;一位梗概多气、磊落轩昂的山东勇士,不得不寄居在妩媚的江南,将一身的豪气消磨殆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痛苦呢?无意成为文人,却终究只能是一失意词人;原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但终报国无门,只得把虎啸生风的英雄本色用词表现出来:这顶词人桂冠,即使是词人中的翘楚,能让这位豪杰之士平息心中的郁闷么?豪杰之为豪杰,便在于他们往往能冲破约束,能为人之不敢为,言人之不敢言,想人之未曾想。辛弃疾虽不得不“屈就”为一词人,却不失英雄本色,不作妮子模样,不受传统束缚,他大胆冲破了词与诗文的界限,将豪情与柔情融合,真正给词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无法在疆场上有所作为,不能为家国收复河山,却在词的创作领域开疆拓土,应该算是一种补偿吧。
可惜,“手机中的战斗机”还是手机,永远无法飞上蓝天;词人眼中的英雄豪杰,未必是政治家眼中的勇士。活着的时候,辛弃疾受到过五次弹劾,死后人家还不放过他,还有一次弹劾,至今还有人对他的品格表示质疑。这些弹劾归纳起来,大致包含三方面的内容:辛弃疾杀人如草芥;辛弃疾贪污成性;辛弃疾好色。
本来钱钟书先生早就说过,鸡蛋好吃就行了,不必理会生蛋的母鸡是个什么样子。但在人们吃鸡蛋的时候,得知生蛋的母鸡其实长得很丑陋,多少就会影响食欲。又据说当年汤显祖完成《牡丹亭》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疯狂的爱上了他,认定汤显祖风流倜傥,非他不嫁。可当她看到汤大才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摇晃在眼前时,这位美女彻底崩溃了,她跳进了美丽的西湖。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我们还是有必要修复一下辛弃疾的形象。
2. 杀人如草芥?
首次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的是谏官王蔺,具体时间一般认为是淳熙八年(1181年),当时42岁的辛弃疾刚刚调任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也有人认为是绍熙五年。对于这次弹劾,孝宗皇帝亲自认定了这一事实,批评辛弃疾“凭陵上司,缔结同类,愤形中外之士,怨积江湖之民”,意思是说辛弃疾结党营私,欺辱领导,使朝野上下怒形于色,江湖百姓怨声载道,所以最后给予辛弃疾罢官处分。喜欢辛弃疾的看官,往往指斥孝宗昏聩,不察究竟,结果被王蔺之流的人糊弄。王蔺后来官居参政知事,也能舞文弄墨,虽然诗歌水平还有待提高,可好歹也是文化素质很高的官僚,不能简单地归为奸佞一类,看他那首《中塔悟空禅院》,似乎还是个慈眉善目的模样:
皋亭回首软红尘,晴日僧房暖似春。禅老眈眈如卧虎,相逢一笑问前因。
对于这次弹劾,奇怪的是辛弃疾自己也没有过多辩解。专家说,这是因为辛弃疾百口莫辩。既然是百口莫辩,可能说明谏官所言并非出于风闻,而辛弃疾为此赋闲达十一之久,也可见出这一事件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影响。史书上说,辛弃疾“肤硕体胖,目光有稜,红颊青眼,壮健如虎”,即说他身体魁梧,强壮如虎,眼露青光,这模样一般人看着确实有点发怵。尤其是其眼神之悍厉,连朋友碰见了都不敢对视,心里老打鼓,与他交情甚深的陈亮说辛大人“眼光有稜,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辛稼轩画像赞》);流浪诗人刘过也声称“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未可瓢泉便归去,要将九鼎重朝廷”(《呈辛稼轩》)。不过,对于辛弃疾为什么会脸颊红红的,一直没能想明白,是不是因为关公脸红的原因呢?如果是这样,他的红颊配上魁梧的身体,也就是关羽与张飞的结合体了。另一种猜想则是他“容光焕发”,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杨子荣,面对座山雕的质问“脸为什么红了”,曾经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巧合的是辛弃疾也曾经深入敌后。
辛弃疾首次亲自动手杀人,据史料记载,应该是在他二十二岁以后,是在敌占区从事策反工作时发生的。辛弃疾是历城(在今山东济南)人,他出生前十三年,“靖康之难”已然发生,中原为金人占领,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未能脱身南下。辛家世代为官,按辛弃疾的说法是“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为什么辛赞没有追随高宗政府而去,反而担任了金朝的朝散大夫、知开封府呢?专家的解释是辛赞为家计所累,辛弃疾的解释是“被污虏官”,即被金人俘虏后强迫出来做官。虽然做了金朝的官,辛弃疾认为他的祖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美芹十论》中他形容祖父“每退食,辄引臣辈(辛弃疾等人)登高望远,指画江山,思投衅而起,以紓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前人说杜甫每饭不忘君国,辛弃疾则说他的祖父登高必思南宋政府,时时刻刻惦记着揭竿而起,看来,在忠君的层面上,辛弃疾认为他的祖父丝毫不逊色于杜子美。
辛赞做了金朝的朝散大夫,还让十四岁的辛弃疾参加了金人的乡举。一一五四年、一一五七年,辛赞又两次派辛弃疾跟随计吏赴燕京参加进士考试。这两次考试,辛弃疾都没能登第,专家的解释是参加考试不是祖孙俩的本意,实际上,辛弃疾是在根据祖父的指示,借此机会到敌人的统治中心侦察敌情,做好起事的准备。也就是说,当时辛弃疾是以考试为掩护,从事情报收集工作,是一名典型的地下工作者。他心有旁骛,所以没有考中。况且,辛弃疾一旦中了机会,脱身不就很困难了么?
总之,专家认为辛弃疾这么聪颖的人才考试失利,“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相关证据也是可以很快寻觅出来的。金朝有位名士刘瞻,他最有名的学生就是年轻的辛弃疾与党怀英,当时人称“辛党”。党怀英的来头比辛弃疾更大,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党进的第十一代孙,但就在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他不小心进士及第,结果陷入了温柔富贵之乡,再也爬不出来了,后任金朝莒州军事判官,入为金朝国史院编修官,官至金朝翰林学士承旨,成为金朝文坛的杰出代表。据他《奉使行高邮道中》等诗歌来看,他还一度作为外交人员出使南宋。可惜不知道这时的党怀英有没有机会同早年的朋友辛弃疾亲切会谈,假若两人见面的话,又会谈论些什么呢?对待各自人生道路,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呢?
当然,我们可以怀疑很多眼光的来审视许多史料,这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应该持有的审慎态度,哪怕如黑格尔那样把历史看成一个人见人爱、人人都想帮助打扮打扮的小姑娘也无可厚非,不过,用怀疑的眼光来对待辛弃疾以及他祖父的一腔爱国激情,似乎就过于残忍了,因为辛弃疾的岳父范邦彦也是一个爱国志士。当年范邦彦一不留神也做了金朝的伪官,估计可能也是家庭的拖累,就好像周作人那样——仔细想想,主动甘心当汉奸的男人还真很少,往往都是受他人主要是亲人即女性的撺掇,又好比一个王朝的灭亡后都把责任下降到某位美女的身上,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红颜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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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闵泽平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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