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名人故里，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风行，原本少人关注的乡土名人顿时成了“香饽饽”。各地深挖名人资源，借名人之名举办的节庆活动、祭祀庆典、招商项目，以及建设的文化园区、文化广场等数不胜数。

许多历史名人的籍贯，或因年代久远记载不详，或因行政区划变迁而随之变动，或根本就是神话传说而难以考索，在学术界尚无定论的情况下，各地纷纷争抢，此现象值得思考。

从实有其人到虚构人物，从对簿公堂到网络抢注

还有多少名人可供挖掘？

2000多年前，夜郎国里的那个天真地问汉朝使臣“汉与我孰大？”的国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国名竟然成为后人争夺的目标。

10月16日，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在长沙召开“夜郎古国”策划评审会并通过《中国新晃夜郎文化旅游项目概念性规划》，宣布将斥资50亿元重建夜郎古国。消息一出，贵州、云南等地立刻有学者表示“新晃此举，不会动摇我省学界倡导大西南各省区联合打造夜郎文化品牌的决心”；同时学者们也提醒当地政府，“打造夜郎文化品牌不应老是停留在学术研究的层面，应该拿出具体的行动来。”贵州省作协副主席欧阳黔森说：“夜郎国在贵州是有定论的，新晃县的50个亿就能抢走夜郎的归属？50个亿存银行一天的利息是多少？得来多少游客才能赚回来？我不看好这个项目的前景。”

“夜郎之争”不过是近些年来中国愈演愈烈的名人故里之争的最新一例。

据不完全统计，自2000年以来全国见诸媒体的名人故里之争就有上百起。四川江油和湖北安陆争夺李白故里；河北丰润、辽宁辽阳和铁岭、江西武阳三地争夺曹雪芹故里；河北临城、正定两地争夺赵云故里；重庆奉节和四川彭山争夺刘备故里；安徽亳州和河南永城争夺曹操故里；湖北襄樊和河南南阳争夺诸葛亮故里；陕西宝鸡和山西高平争夺炎帝故里；安徽涡阳、河南鹿邑、甘肃临洮争夺老子故里；安徽凤阳、滁州和江苏盱眙争夺朱元璋故里……总之，帝王将相、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只要有点名气，都在争抢之列。

如果说历史上确有其人的名人尚可一争，那么像孙悟空这样纯粹的虚构人物的故里之争不免让人嗅到一股荒诞剧的味道。据称，福建顺昌找到了孙悟空的墓地，山东考证出了泰山就是“花果山”原型，江苏连云港则表示水帘洞就在当地的花果山里，而山西娄烦的文物旅游部门已经决定开发建设“花果山孙大圣故里风景区”。对此，有网友讽刺说：“纵然是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这下子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西门庆这个一向以“大淫贼、大恶霸、大奸商”的艺术形象著称于世的虚构人物，竟然也有山东阳谷、临清和安徽的黄山三地争夺。尽管后来三地政府撇清说“争夺西门庆故里是媒体误读”，但是与《金瓶梅》、西门庆有关的低俗旅游项目仍然在当地上演。

为了争夺名人故里，争议双方不惜把官司打到了国家有关部委。去年8月，湖北安陆在央视4套投放城市宣传片“李白故里，银杏之乡，湖北安陆欢迎您”；此后不久，四川江油向国家工商总局状告安陆“侵权”，安陆的宣传片因此遭央视停播。9月，安陆申请注册了商标类别中第四十一类的“李白故里银杏之乡”商标；10月，江油一口气申请注册了几十个类别的“李白故里”商标。当江油官员听说国家工商总局批复安陆用“李白故里”做旅游宣传不构成侵权时，竟称：“不排除将安陆和国家工商总局告上法庭的可能。”至今，在两地政府的官方网站上仍然各自挂着“李白故里”的标语和李白的塑像图片。

争夺名人故里的战火已烧到了网络。除了以名人故里注册域名和通用网址之外，名人及其故里的商标成了另一个争夺目标。在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的注册商标查询系统里，以“夜郎”为关键词进行查询可以得到100多个结果，仅以“夜郎古国”为注册商标的就有3个。

扭曲事实架空历史，故里之争负面影响不容忽视

“我们对于文化是不是太过实用主义了？”

“我觉得这种做法没有任何意义，我坚决反对。”提起近来的几次名人故里之争，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谢辰生说，“挖掘名人资源不能走火入魔。西门庆是什么人？败类！这样的人都能让地方政府急着给他找个家乡，这简直是文化的堕落，凸显了一些地方一切向钱看的倾向。”

“弘扬本土本乡的名人，重在弘扬其精神实质。‘夜郎自大’本来是一个贬义词，是批评那些视野狭窄、妄自尊大的人的，难道这也值得弘扬？打名人牌不能总是上项目，现在各地建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旅游园区，不过是个小盆景，没什么精神内涵。”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民俗学会名誉理事长乌丙安认为，争夺名人故里对于中国文化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

几年前，某地要搞黄帝故里，请乌丙安去参加论证会，被他婉言谢绝。乌丙安说：“第一我不是文物专家，第二当地没有文物考古的基础。有人说当地挖出了一具遗骨，经DNA检测，判断是黄帝的。这实在荒唐，如果那具遗骨是女性的怎么办？难道说是王母娘娘的？”

乌丙安认为，关于夜郎国的历史记载和考古发现并不多，单凭这点东西，是难以复原古国原貌的。“最后恐怕还是要靠想象，说不定会搞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研究夜郎古国的可不只是中国人，我们周边的日本、越南等国都有学者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如果我们弄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不符合历史事实，岂不是闹国际笑话，让外国人瞧不起？”

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乌丙安说，几年前他曾在某地的少数民族园里看到了只有太平洋岛国波利尼西亚才有的图腾柱，而当地官员说这就是这个少数民族的传统。“把人家的东西搬过来硬说是自己的，这不仅仅是无知和可笑，更是对民族文化的不负责任。”

“这些现象的出现追根溯源都可以追溯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句流传甚广的口号上。”文化学者、作家肖复兴说，“如果说在初期为了振兴经济，使用这个口号还情有可原，那么后来则步入歧途，越走越远，已经掉进商业主义的泥沼之中难以自拔了。”

肖复兴认为，在地方政府的发展冲动和政绩压力下，文化不过是一个木偶，谁都可以拿过来牵着线动一动、用一用。“对于文化，我们缺乏敬畏之心，我们的眼睛盯着的不是文化而是经济。”他问道：“我们对于文化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于实用主义了？我们对于文化与经济的关系的理解是不是过于浅薄了？”

故里之争凸显经济诉求，急功近利易出偏差

“同情之理解”和“严格之要求”不可偏废

对于名人故里之争也不全是否定的声音。有学者认为，通过文化发展经济的思路和做法本身有其合理性，重要的是防止因急功近利而出现偏差。

文化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就认为，社会对于开发名人故里应有一种“同情之理解”和“严格之要求”，二者不可偏废。他说，名人故里之争愈演愈烈折射出的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求发展的迫切心理，争夺名人故里本质上就是争夺经济资源。

纵观这些年的故里之争不难发现，争夺名人故里最起劲的地方大都位于中西部经济欠发达地区，相当一部分是国家级或省级扶贫重点县。自然条件恶劣、工农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微薄，在这样的条件下，如何发展经济，的确令当地政府苦恼。而挖掘名人资源、带动旅游文化产业，进而促进当地发展，自然成为最顺手、最方便的选择。当地官员也不讳言，打名人牌的目的就是招商引资、发展经济。

以新晃县为例，2009年该县的财政收入为1.1亿元，尚不及中国百强县第一名的一个零头。新晃县财政局的一位负责人说，正因为贫困，只依靠自身努力难以实现经济的高速发展，只有通过挖掘夜郎文化，引进外来资金，把这个项目做好了，通过发展旅游搞好经济，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民生问题。

天津历史学学会理事裴钰认为，故里之争是区域经济竞争的必然结果。他举例说，“黄帝故里”之一的陕西黄陵县在“十一五”期间，旅游业年均递增27.2%，远超过当地其他产业（工业年增7.7%，农业年增9.3%）。

四川江油通过开发李白系列旅游产品提高了当地知名度，促进了经济发展。在“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前，江油旅游业的年收入就已超过13亿元，年增速超过30%。

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曹操墓事件”则是开发名人经济的又一例证。在墓穴真伪尚未断定的时候，就有人算了一笔账：相关旅游开发可以为河南当地带来每年4.2亿元的收益。

巨大的经济利益，成功者的示范效应，求发展的迫切愿望，三者结合，导致各地的名人故里项目纷纷上马。这些项目的显著共性就是大，投资动辄上亿元，占地动辄数千亩。但是资金从哪儿来？土地经过了哪些审批手续？项目经过了多少科学论证？……这些疑问却鲜有解答。

对此张颐武分析，一些地方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出问题，一是生拉硬拽，稍有点历史联系，就敢大上项目；二是缺乏科学论证和公关宣传，没有得到民众、舆论的理解和支持，项目还没上马，就先成了众矢之的；三是一些地方搞政绩工程，劳民伤财，惹人反感。“现在只要一提争夺名人故里，没有不骂的，这也是值得商榷的，”张颐武说，“我个人还是认为，发展没有错，关键看怎么做。”

他说，现在地方政府或者有些企业，思路比较单一、狭窄，只是一看别人有个景点自己就也搞个景点，这种重复性的思路是没法发展的。“你从这个县到那个县看的都是一样的故里，只是张三换成李四，那还怎么找到真正的文化创意发展的内源性的点？”张颐武认为，像北京798、深圳大芬村这样通过文化发展经济的成功例子已经说明，“文化创意、文化发展不仅仅是通过开发一个古迹，变成一个旅游点，就能够解决的，需要在原发性、内生性上面下功夫，找到一个和本地经济文化发展趋势相结合的点。”

文化部：虚构的、负面的人物不宜命名（链接）

文化部、国家文物局今年7月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对历史文化遗产要进行科学甄别，对历史文化名人的故里、故居、重要文物所在地的认定，要本着积极有益、少而精的原则，由权威的学术机构和专家参与进行认定。对于有争议的、未经认定的，不宜命名或宣传。严禁利用历史或文学作品中反面或负面的人物形象建设主题文化公园、举办主题文化活动等。为保证命名的严肃性，各地不宜对一些负面的文化现象、历史人物和文艺形象、文艺作品中虚构的人物进行命名故里等活动。

通知指出，目前各地在文化遗产保护开发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和不良的现象：一是打着传承名人文化的旗号争夺名人故里，表面看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实际上是竞相争抢经济利益，名人故里之争中对于文化遗产经济价值的过度追求，已然将文化遗产商品化。二是兴建假文物，对文化遗产进行不恰当的商业利用和运营，过度的商业炒作和破坏性开发，使文化遗产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三是盲目举办祭拜活动，缺乏严肃性，造成传统文化内涵被严重扭曲。四是有的地方肆意炒作一些负面的文化现象、历史人物和文艺形象，产生了不良的社会影响，有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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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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