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京剧改革:听戏不是进博物院 没有正统概念
《三个人儿两盏灯》剧照
很多大陆专家爱问我们:你们这么唱,京剧还姓不姓京?这问题很讨厌。好比京剧是一个人,他叫京先生。难道京先生20岁和40岁长一个模样?除非你认定京先生活到25岁就死了,以后的都不是他。如果都不是他了,你们作为京剧迷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王安祈
王安祈在台湾眷村长大,村里的叔叔伯伯要么爱听河南坠子、河北梆子,要么爱听越剧、沪剧,王安祈的妈妈爱听京剧。王安祈5岁已经跟着大人去“国军文艺中心”看京剧,身边的人,大她二十岁的已经算年轻——这情况三十年没有变化。王安祈当上大学教授,在戏院里仍被喊作“小妹”。
“小妹”心生焦急,她太爱京剧,深深为这门艺术的存续担忧。她一边在大学教戏曲,一边以剧作家的身份参与京剧改革。1970年代名伶郭小庄创办的雅音小集、1980年代吴兴国创办的当代传奇剧团都曾请王安祈写剧本。
2002年,台湾大学戏剧系特聘教授王安祈接受了台湾惟一一家“公家”京剧团——“国光剧团”的邀请,出任艺术总监。王安祈一边听戏、一边教学、一边写戏,近十年间佳构不断:根据传统戏《御碑亭》改编的《王有道休妻》探索古代女性的性别意识;《三个人儿两盏灯》通过唐代宫中女同性恋的故事,写人生的千古寂寞;《金锁记》欲借张爱玲的苍凉笔墨,为京剧添一抹“恶的风景”;“献礼剧目”《百年戏楼》,从男旦、海派、伶人在“文革”中的遭遇,勾勒京剧的百年沧桑……
从5岁到57岁,王安祈见证了台湾京剧几死几生。
“以陆治陆”
今天的台湾,真正懂京剧——听得出长腔的韵味,分得出流派的观众已经不多了——真正懂行的大部分大我30岁。
有个例子可以说明京剧在台湾的衰落:以前台湾有一份私人出资的《国剧月刊》,这个刊物鼎盛的时期不仅在岛内发行,还向海峡对岸赠阅,他们跟大陆的京剧院团很熟。后来刊停了,变成《台湾申报》,发行量非常小,2011年停刊。
台湾还有一些票友,可票友最关心自己的演出机会,不大关心京剧生态。
几十年前,京剧从流行音乐变成传统艺术,从黄包车夫都会哼唱的民间剧种,变成了供人瞻仰凭吊的“国剧”。为了应对这种变化,1979年,郭小庄成立雅音小集,1986年吴兴国成立当代传奇剧团。他们那时候没有政治压力,完全是希望京剧能传下去。京剧界的自发改革刚刚展开,1990年代初,“大陆热”和“本土化”双双来袭。
1992年底,大陆第一支表演团体——上海昆剧院来台公演,隔年3月是北京京剧院,4月有中国京剧院、湖北京汉剧团,5月是河北省京剧团……非常短的时间里,梅葆玖、杨秋玲、刘长瑜、裴艳玲……都来了,老伯伯非常兴奋,纷纷跑去看故乡的艺术。
台湾的京剧演员那时很惨:要在媒体面前做出两岸相见甚欢的样子,公开举行拜师礼、对着镜头微笑,可心里想的是:我们的市场被你们瓜分了,正统入侵,我们本来就很边缘,现在更边缘了。
无奈中,台湾京剧界想出“以陆治陆”的办法:上演大陆的新编戏。戒严期间,大陆新编戏在台湾是“禁戏”,大陆京剧团来台后多演传统戏,台湾京剧界就捡起这个空档。
同时,“本土化”在全岛发酵,京剧经常遭到“立法委员”质疑:京剧为什么叫“国剧”?是哪个国家的“国剧”?三军剧团每年花掉一大笔财政拨款,究竟演戏给谁看?在质疑声中,1995年,三军剧团解散。幸亏有几位元老喜欢看京剧,裁撤后的三军剧团重组变成国光剧团,隶属的部委从“国防部”调整到“教育部”。
命虽然保住了,但质疑声还是很大,国光剧团成立后迫切推的理念是“京剧本土化”,在短时间内推出“台湾三部曲”——《妈祖》、《廖添丁》、《郑成功》。“三部曲”做得非常样板,像我这样的老戏迷看了很生气:剧团好不容易脱离军中,变成文教单位,应该发展它的文学性和剧场的艺术性,怎么又变成了政治八股?
“看戏又不是进故宫博物院”
2002年12月,我到国光剧团任艺术总监。2003年碰上SARS,2004年才开始正常工作。我很好命:那时候社会上对京剧合法性身份的质疑已经过去了。我给自己定了两个原则:第一不碰政治;第二不以国粹自居,退居边缘,京剧只是多元文化娱乐中的一种。
到国光任职前,我在台大戏剧系工作,有人劝我放弃教学,我不愿意。几十年来,我一直有一只眼睛在看外面,在大学里教戏曲,每天跟年轻人接触,等于做民调。
25年前我放《红灯记》,学生非常错愕,还有人哭——他自动把共产党置换成国民党,把毛泽东置换成蒋中正。过了几年再放,所有人都在笑。我十分清楚同一出戏在不同时代的学生中有什么反应。
2004年,我在课上介绍梅兰芳唱演的传统戏《御碑亭》:明代书生王有道进京赶考,妻子回娘家,途中遇雨,在御碑亭下躲避。一位年轻秀才刚好路过,看到亭里有一年轻妇人,就在亭子外站了一夜,两人一句话也没说。王有道考试归来,知道此事,生疑休妻……我还没讲完,学生已经开始爆笑,笑到拍桌子。他们问:老师,这种剧情现在还要演吗?
我非常尴尬,只能说:这个戏的唱腔很美,身段很漂亮。学生把脚翘到课桌上,反问:老师,你要我们看戏的时候只打开眼睛、耳朵,关上大脑吗?我只好说,这是古代女性的想法。学生说:我们买票看戏不是进故宫博物院……
现在的孩子离京剧,离中国的文化、历史越来越远。我不能板起面孔跟他们说:京剧里有那么美好的唱、念、做、打,有那么深厚的文化底蕴,你们为什么不看?
“可是,什么是京剧的正统”
到了“国光”,我们的第一个工作是京剧实验小剧场。小剧场是“以小博大”,以边缘对抗主流。27年来,我教了一届届学生,我知道他们他们一旦有钱去看表演艺术,往往是这个月看云门舞集,下个月看歌仔戏、苏州评弹、表演工作坊……
我们的竞争对象变大了:不是同一剧种内部的梅尚程荀,而是赖声川、李国修、林怀民、吴兴国、周杰伦、哈利·波特。我们怎么能告诉他,京剧一定是西皮二黄、四平调、高拨子、南梆子?
“京剧实验小剧场”做的第一个戏是根据《御碑亭》改编的《王有道休妻》。
学生在课堂上的哄堂大笑让我耿耿于怀。我问自己:《御碑亭》以后还要不要演?传统戏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如果以后都不演了,岂不太可惜?
小剧场可以解构、可以颠覆。可是我又不想很浅薄地把老戏里的男性沙文主义嘲弄一番。于是我转而写女性的内心:这个女人结婚十年,丈夫不解情趣,她的生命快僵死了。好不容易意外在大雨之夜,和一个年轻书生在荒郊野地的小亭子里相遇,很危险也很刺激。两人全身都淋湿了,双方一直没什么动静,但女人知道他在偷看。她有一种被偷窥的喜悦,这种喜悦让她重新发现自己的美……结局我没改,这个女人还是被丈夫休掉了。后来,丈夫在科举考试中高中,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又回来请妻子原谅。
有人说:不能原谅丈夫,现代女性应该像娜拉一样拂袖而去。可我觉得,中国古代女性不会这样选。我让两个演员来演妻子,一个青衣、一个花旦,青衣是温婉的外表,花旦是不甘的心。最后一幕,青衣要接受道歉,花旦轻拉她的袖子:你就这么云淡风轻?最后青衣跟丈夫回家,花旦不知道她该往哪里去。
我并没有把古典完全打散,它只是出了一下现代的神。戏做完,我们把它带回校园,学生们很兴奋。
2005年,我们做了《三个人儿两盏灯》,戏是我的学生赵雪君写的,她以前完全不懂戏曲。戏讲的是唐代宫廷里女同性恋的故事,我读到想掉泪,她写出了非常深刻的寂寞,从唐代的后宫贯穿到现代都会。我帮她修唱词,又请国光把这戏排出来。国光剧团带着赵雪君跑了台湾的好多学校,她变成一个很好的例子:当你有故事要说的时候,你就说出来。没人规定京剧必须要写三三四十字句,二二三七字句——这个门槛一竖起来,京剧只能永远演王宝钏、薛平贵、四郎探母。《四郎探母》跟今天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
《三个人儿两盏灯》之后,我们做了《金锁记》。这个戏走遍了台湾的大学。
我儿子跟林书豪同年。我先生喜欢听老生的戏,儿子出生之后每天听的都是余叔岩、杨宝森的《一轮明月》,可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常说:“一轮明月干我什么事?”2006年《金锁记》巡演,我突然听到他在剧场里叫我,他的同学都在买票看这出戏,他就一起来了。后来我偷看他的博客,他在博客上写到:我好佩服我妈,今天《金锁记》看得我浑身一凛,回家把张爱玲的小说又看了一遍……
《金锁记》里有一场戏是曹七巧跟她丈夫讨钱。丈夫摸了她,她觉得很恶心,可是拿到了钱,把眼泪擦掉,把扇子一摇,喊一声“我来了”——好像满不在乎,可又可悲可怜,又决绝又无奈。
《金锁记》感动人的未必是某一段唱,如果哪位观众对其中某个画面有印象,三五年后能够再想起来,那一刻,他想不想得起来那是京剧、昆曲还是越剧,想不想得起来那叫《金锁记》都没关系。
2009年,我们带《金锁记》去北大。演后谈,很多学生留下来了,当然未必全是赞赏和喜欢。有一个同学问得很直接:如果央视春晚邀你们演三分钟《金锁记》,你们会选哪个唱段?我知道,他是在质疑我们没有完整的主唱段。
我很想回答: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但我没说,因为那样会冲撞到京剧的传统。可是,什么是京剧的正统,它三十岁的时候叫正统,还是四十岁时叫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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