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总以“反传统”为时尚 使感知系统扭曲
我曾见过的许多文史教员,常常非腐即酸。腐是他们口中的中国传统迂执不化,半点不新鲜;酸则因为中国文化百年衰颓,这班人要不过卑,要不过亢,尤其面对数理学科,他们总缺乏一种如实的自知,以及从之而生的健康的自信。
我最近认识怀仁。怀仁清华本科毕业,接着念北大,后又留学牛津,现居德国。在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她是个极其顺遂的天之骄子,至少,许多人会羡慕她的学习历程。但事实呢?
她对我言道,清华本科时,苦不堪言,始终就想着要如何跳离那种“被机械、仪器和自动化所充斥的生活”,甚至还“闪念过退学”;对她而言,当时所有的课程,都极感“疏离和痛苦”,因为,她觉得,那些学习,“都和生命无关”。大学五年,究竟她想做什么,其实很不明白;但不想做什么,倒是极为清楚——就是“绝对不要做一个工程师”。所以,有回她与一位文学社的朋友自嘲,彼此都是清华的“败类”,都是那个“理工帝国”的“败类”。
我听到她提清华“败类”,不禁想起了一桩往事。那是我念台大历史系时,才大一刚开学,系主任说,一回,(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开会,有位理工科教授提到人文学院的学生整天东晃西晃,成日优哉游哉,感到极为不齿,于是,在“气愤”之余,竟脱口而出,骂这些文科学生,都是“人渣”!我还记得,当时系主任讲述此事,神情愀然,极为肃穆,无非想激励我们认真学习,免得再让人瞧不起云云。当时,我在台下听着,觉得十分好笑;但看到系主任如此认真严肃,不好意思煞风景,就只好忍住不笑出来。
现在看来,怀仁读本科时轻易就产生的对生命的困惑,也就是一种生命的真实感,有些人即使年纪再大,都可能完全漠然。但是,这些后知后觉甚至不知不觉者,竟然还可以有如此强烈的优越感,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人“人渣”,说来,实在骇人,但也确实好笑。
这些后知后觉者,对于生命之所以少了起码的真实感,是因为他们的“感知系统”整个都出了问题。我后来才知道,不只是他们这些人,其实是我们整个时代的主流,某些“感知系统”出了大问题。
这问题,也困扰了我好久。
话说,我自己读初中时,数理还行;有一回,还代表学校参加了两星期的科学研习营;但才刚读高中,我就直觉到好像不是那回事了。高中我读台南一中,据云,那是一所以数理闻名之名校。我乡下出身,平常家中二老要不在建筑工地,要不就在烈日下的盐滩,忙着生计,几乎不管我。还记得,高中新生报到那天,我诧异极了,因为赫然发现,竟然会有家长陪同报到,而且,还是那么多!“他们不是已经读高中了吗?”我瞅着那群家长,既新鲜又狐疑,一会儿,我就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些家长的眼神中,似乎,都有一种类似的期待,约摸就是三年后又要带着子弟到某某医科(台湾医生收入极好、地位甚高)或是某某重点大学电机系注册报到,如此云云。那时,若真要算实岁,其实我还未满十五;但是,那一旁的熙熙攘攘,却委实已离我迢迢远远。
高一时,全班人数五十四,外头补习数学者,倒有四十六。寻常同学谈论着各家补习班,比较高低好坏,我睇视一旁,只觉得他们言语乏味,内容简直无聊。但再无聊,再烦闷,仍然是在课堂上。高一整整一年,不管是国英数,还是史地公,但凡在课堂上,尽皆索然。
高二开始分组,南一中的文组一向冷门,我那届,尤甚。我父母不识字,对于选组之事,没啥意见,我就擅自决定。我那时仍懵懂,但对于身旁同学将数理看得那么重要,却着实反感;而且,我也直觉到那些学科与生命实在有隔,念着念着,就是不感真切。于是,我选了文组。高二上学期,全年级有二十班,千余人,但文组却只有两个班,合计六十四员。那时,班上人丁三十二,又粗粗可一分为三:曾在理组留过级者,居其一;自知念不了理组者,又有其一;而后,难以归档、无以名状者,终亦有其一。如此三分天下的高二文组,颇似南一中之“放牛班”。人人各自忙着跑野马,鲜少有人留心教科书,学校也不太搭理,真是相忘于江湖。这很合我的脾性。于是,高一的窒闷,倏忽解脱大半。这当然得力于“放牛班”的自由空气多流通,亦由于多有同学声息可相通,再要感谢的,是我们的国文先生李幼珍老师。
我上李老师的课,不时会昏然打盹,且又不肯老实背书;她也不客气,高二下便将我的国文给当掉。这真是好。那时我年轻气盛,有种莫名其妙的傲岸,也从不认为她多有学问。但是,众人对她仍多有好感。这好感,是缘于她有一种新鲜与自信,而这,在一般文史教师身上极不易见。我曾见过的许多文史教员,常常非腐即酸。腐是他们口中的中国传统迂执不化,半点不新鲜;酸则因为中国文化百年衰颓,这班人要不过卑,要不过亢,尤其面对数理学科,他们总缺乏一种如实的自知,以及从之而生的健康的自信。
这种言语行事的新鲜且自信,我也曾在某些数理老师身上看到,但李老师又与之不同。除了不酸不腐,她且又传统底蕴深,厚实安稳,完全没有一般显风露头之徒那种假自信的轻佻。
换言之,当时的好感,是因为她这人的质地与其背后的中国传统毫无反差,完全不见扞格。换言之,她的人和她的中国文化相称极了,几乎可说是,严丝密合。
“五四”以来,年轻人但凡稍涉学问,便极易以反传统为时髦,更易以现代西方为时尚,尤其“科学主义”,更让一代代年轻人的“感知系统”扭曲,使得他们对真实生命有种骇人的漠然。然而,我后来不敢对传统轻蔑以视,也不以趋新崇洋为务,稍后甚至还因对传统的好感而进了台大历史系,凡此,多少都必须感激高二那年所感受到的那种新鲜、自信、厚实与安稳,以及那种生命和学问的严丝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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