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知青,已经或者正在成为一种历史。
知青的历史距今已经有四十个年头了,对于年轻人来说,它就像唐、宋一样遥远。
有关知青的文学作品,最深刻之处莫过于男女情感的纠结,最残酷之处也无外乎观念性的迫害。
一个小说家,有责任连接历史与想象,连接真实与虚构。
《知青变形记》就是其中一个人的一次努力
韩东今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知青变形记》,与他以往的写作不同,读者在这里看见一个陌生的韩东。
这是一部其貌不扬然而出神入化的小说,具有非凡的魅力。
当当代小说纷纷祛魅,在罗布·格利耶或者博尔赫斯的指引下越来越雷同的时候,韩东却创造力旺盛,这位写了30年的作家如今野心勃勃,他正越过那堆缺乏灵魂的小说,为读者扮演起巫师的角色。
半梦半醒的现实感
这篇小说写得很自然,仿佛是自己生长出来的,仿佛那个地方自己讲出了这个故事。而其实这都是作者精心营构的结果。与韩东以往的小说不同,这篇小说土巴巴的,粗心的读者会以为它是所谓的乡土小说或者知青小说,而实际上这个小说已经超越了它们。英雄主义的、青春无悔的知青在这里荡然无存,读者看到的只是一群被人生推来搡去,面目模糊、逆来顺受的小人物,主角罗晓飞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性格,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而他正在经历着对于任何人的人生都可谓残酷的命运。他被同伴无可奈何地(迫于暴力)陷害,被捕,逃走,顶替一个死人,在死者的名义下复活,在名不副实中过着名副其实的生活。
韩东成功地模仿了某种中国当代乡土小说的经典语言,非常老道(当代文学其实只在这方面曾经创造过经典)甚至更有力量,他为这种泥巴味儿的语言注入了轻微的幽默感(不是后现代的解构)。但它绝不是乡土小说,它也不是韩东一向擅长的那种小说,它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这是一个作者相对于自己的独创,一切都是似是而非,深具历史感而又很难被严格的现实主义检验。现实主义这把尺子插不进去,因为小说创造的一切细节都是自由自在的、超现实的,荒诞不经,但是自圆其说。
更像是一个梦,充篇梦话,这是戏剧性的语言和细节造成的,而不是故事。故事似乎是现实主义的,常见的。清醒的梦话,正是在说梦般的氛围里,小说超越了现实,这是一个隐秘的变形。
我望文生义,由标题中的变形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而其实毫不相干,韩东一心一意要创造的是一种中国小说,这篇小说是对20世纪以来当代中国小说一味模仿西方现代小说的潮流的一个反动,这种反动通常以所谓乡土小说为帜,而韩东超越了这种无力的反动,他创造一种新的小说。这篇小说为翻译提供了难度,它几乎是无法翻译的,因为它混沌而微妙,具有招魂的魅力而不是像通常的小说暗藏着解释历史或现实的动机。
与主角罗晓飞暧昧的性格不同,福爷爷、礼九这些形象非常鲜明、寥寥几笔,已经跃然纸上。礼九,它与闺女的关系如此暧昧,这是牛或者一个女人?其实每个人与它的关系都很暧昧,它似乎是某种潜意识的象征。
许多人物、细节写得非常有力量,韩东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故意刻画,他似乎没有故意刻画什么,包括小说的主人公,那个被迫的冒名顶替者,他是被迫的吗?但细节似乎告诉我们,他一直在半推半就。韩东只说出冰山露出的部分,其他深植于读者的潜意识和历史经验中,它需要读者自己去完成。
这是一段暴力时代的传奇。在不正常的社会中,任何故事都是传奇。于是处理这类材料的时候,如何抵抗传奇的诱惑是对作者的考验,因为传奇太容易了,而发现隐藏在传奇后面的那个自然、正常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智慧。
从名不副实到名副其实
这篇小说关注的是人如何在荒诞中存在,荒诞是一个境遇,而不是所谓逆境。人生有逆境吗?所谓“顺境”其实就是名不副实,阳奉阴违。人只有在“逆境”中才可能名副其实,因此“逆境”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存在本身。
罗晓飞在成为为国之前是名不副实的罗晓飞,下放乡村、易地而居,强迫性地使他名不副实,大许对他的陷害同样是名不副实。但是在他被迫冒名顶替为国而得以逃脱名不副实的罪,名不副实地代替为国成为继芳的丈夫之后,他反而在名不副实中名副其实了。
从名不副实的存在回到名副其实的存在,这种“回到”是被迫的,然而“回到”了。仿佛阴阳相生,而其外在形式总是阳奉阴违,阴违阳奉。死亡与重生的是名分,体验着生命之欢愉与残忍的是肉体。
在名分上,知青罗晓飞已经不存在了,但在肉体上,他却真实地存在。只有在另一个名分下,或者说在一种被压迫着的他者(福爷爷、为国、继芳、大范村)的语言和世界观中他才存在。
阳奉阴违,这是当时的一种集体处境,这是一个存在方式,与名副其实的存在比起来,它在体验上的丰富与复杂,无奈或者愤怒、喜悦或温馨上并没有区别。
小说讲述的故事可谓残酷。但在韩东的笔下这个故事却讲得充满温馨和无奈感。只能无奈,没有其他,无奈也就不是无奈,无奈只是对生活的一种体会方式,或者风格了。暴力没有被过分地夸张和仇视,暴力仿佛也是温馨的,可以接受的,必须的。荒诞乃是存在的自然本性而不是一个批判对象,这是韩东抵达的深度。
这也许是韩东最具历史感的小说,历史感,我不是说韩东解释了历史,而是韩东在处理历史的时候超越了历史,为我们揭示了某种暗藏在历史下面的枢纽。而这个枢纽对任何一种历史来说,都是非历史的。
我一向对所谓“没有剥削者的社会”或者“民主的、非暴力”的社会持怀疑态度,我不是在道德的立场上怀疑它,我怀疑的是,亘古的黑暗一旦烟消云散,独自存在的光明是否会感到无聊。一个只有酒神、只有阳极的世界是可能的吗?人们越来越说得头头是道,而现实却越来越远。当代东欧文学的迷惘、失落大约也是来自早年对暴力的判断,太愤怒了,太愤怒了,这使得那些愤怒最终扑空。
韩东虽然一再把自己的创作说得若无其事,而我认为他是当代中国最具责任感和思想性的作家。《知青变形记》是当代中国小说的一个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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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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