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自由:工厂的诞生与进击的卢德分子

可疑的自由:工厂的诞生与进击的卢德分子

现代人们提起卢德分子,总会想起远离科技产品,拒绝机器给人带来进步的冥顽之人。但是在18世纪的英国,他们是反抗雇主暴虐统治的先锋,通过捣毁机器引发“集体谈判式暴动”(埃里克·霍布斯鲍姆),争取自身权益。

文明的发展总是一体两面的,在工厂系统发明之时,与效率提升同步而来的是美洲的奴隶制度、童工与超长工时、以及对于环境的污染。当时的英国政府选择了站在雇主一方,通过残忍的暴政限制工人的权利。

经过三个世纪的发展,工厂仍然如“巨兽”一般通过膨胀的欲望控制着人类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工业制品和无法逃离的消费社会。更可怕的是我们变得温顺而柔软,工厂系统所改变的社会组织方式,正在内化成我们“自主”的行为方式和选择。

新时代卢德分子的最大困境,不是无处可破坏的机器,而是对异化和压迫自身之产物的视而不见。或许我们应该走进巨型工厂最初产生的历史,看看当时的人们如何反抗和斗争。

乔舒亚·B·弗里曼所著作的《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对于全球工厂进行了跨越三个世纪的深入研究,本文节选自第一章工厂的发明。

早期工厂的发明

1721年,在离英国德比市的全圣徒教堂(All Saints’Church,现在的大教堂)一箭之地的地方,在德文特河(River Derwent)的一个岛上建起了一个工厂,这是第一座兴办成功的工厂。这座建筑,与许多旧式建筑——教堂、清真寺、宫殿,或者要塞、剧院、澡堂、宿舍,或者演讲厅、法庭、监狱,或者市政厅——全然不同。严格来说,它是现代世界的产物,它也为现代世界的构建助一臂之力。

直到19 世纪,制造业的规模,通常比前者小得多。它由手工艺者及其助手们单独或者组成小组工作,或由家庭成员从事生产家庭消费的物品。在美国,直到1850 年,平均每个制造业企业雇用的工人不到8 名。

建造第一个工厂,并非出于造福社会的宏大愿景,而是源于从商业机遇中获利的世俗动机。隆贝建造工厂是为了从一种用于经纱的紧俏丝线中获利。在织布时,横向穿插的纱线被称为"纬纱",与纬纱交叉的被称为"经纱"。由于交替的经纱要被反复地拉起,以使纬纱能够穿过去,因此经纱需要用更结实的纱线。为了织布,要先把家蚕吐出的长丝制成绞纱。这些长丝必须卷绕在线轴上,和其他丝线捻在一起,然后再卷绕,再捻丝,而在英国,人们使用的是纺车,这样生产太慢了,无法满足纺织工人的需求。

可疑的自由:工厂的诞生与进击的卢德分子

理查德·阿克莱特于1768年申请了纺纱机专利,并于7年后申请了梳棉机专利。他与别人合作,先是在诺丁汉建了一个工厂,用马作为动力来推动纺纱机。他很快转向利用水力。在此之前,锯木厂、谷物厂、矿石粉碎厂和造纸厂就已经长期运用水力了,但是应用到棉纺织业上,他是第一个成功的。

他在克罗姆福德(Cromford)建了一个工厂,选址在德文特河岸边,在隆贝的工厂的上游,两者距离大约16英里。他改进了他的梳棉和纺纱机器,并与各种合伙人在德文特河一带和其他地方建立了更多的工厂。从工厂获取的利润和专利使用费,使阿克莱特成为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阿克莱特的诺丁汉工厂雇用了300名工人,大约与隆贝的工厂人数相同。他开在克罗姆福德的第一个工厂规模较小,有大约200名雇员,大部分是童工,第二个工厂有800名工人。杰迪代亚·斯特拉特(JedidiahStrutt)是阿克莱特的早期合伙人,他在克罗姆福德以南7英里处的贝尔珀(Belper)建立了一个工厂综合体,在1792年时雇用了1200至1300名工人,在1815年雇用了1500名工人,到了1833年雇用了2000名工人。1816年,在苏格兰新拉纳克(NewLanark)的工厂有1600至1700名工人。那时,在城市地带,正在建造着蒸汽动力棉纺厂,曼彻斯特有几个工厂雇用了1000多名工人。巨型工厂已经出现了。

巨型工厂的诞生

早期的机械化纺纱设备,不需要在工厂环境里进行运转。最早的阿克莱特机器是小型的,可以在一个农舍的环境里使用,以手摇的形式提供动力。早期的珍妮机和塞缪尔机也是如此。阿克莱特显然不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而是为了保证他能够收取专利使用费,才会推动工厂的集中生产。

工厂往往被描述为一种由技术驱动的迫切需要,一系列改天换地发明的产物,比如阿克莱特的纺纱机。但是,正如许多学者所证明的,机械发明、社会组织和生产规模之间存在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伟大的英国数学家和发明家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Babbage)在其1832年出版的著作《关于机器和制造商的经济》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来阐述"大型工厂的原因和后果"。巴贝奇开宗明义地指出,机械化生产能带来巨大的生产力,促进"伟大工业的奠基"。他指出,高度细化的分工,高效的生产单位必须要把特定生产过程中最有效的劳动分工所需要的工种类别再翻上几倍。他还提到了各种花销的数额。其中包括机器的保养和维修人员以及会计人员的费用,在规模太小的工厂里,他们不能得到充分利用。此外,将生产的各个阶段集中在一座大楼中,会降低运输成本,并且使一个实体能够负责质量控制,这就降低了失误的可能性。

《摩登时代》

《摩登时代》

在巴贝奇写了这本书后不久,利兹(Leeds)的记者贝恩斯也附和了他对采用工厂模式的一些解释,同时补充了一些指向不同方向的解释。他认为,集中管理可以让一个老练的监督者对生产的每个阶段进行更严格的监督。这也降低了原料浪费和失窃的风险。最后,它促进了生产过程各个阶段的协调性,避免了"由于某类工人在其他几类工人依赖他们的情况下无法履行其职责而造成的极度不便"。总之,集中给制造商提供了更好地监督协调劳工的能力。

试图解释工厂制度兴起的学者们,详尽阐述了贝恩斯的论点。直到20世纪70年代,研究工业化的历史学家一直强调技术是变革的推动力。1969年,大卫·兰德斯(David Landes)在他的名著《英国工业革命》里"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一章中写道:"在18世纪,一系列的发明改变了英国的棉花生产方式,产生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工厂制。"新机器创造了提高生产率和利润的可能性,引发了一系列组织性和社会性的转变,这些转变通常是很突然的,包括大型工厂的崛起和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

最初的暴行:环境污染及新型组织方式

在17、18 世纪,新类型的城市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医院、兵营、城堡、监狱、学院、仓库和船坞。但大教堂和其他大型建筑内部空间的体系,与制造业非常不同。为了适应可实现大规模生产、由动力驱动的机器和大批工人的需求,需要新的建筑设计和被改进的建筑技术及材料。为满足棉花工业的特殊需要而进行的创新很快扩展到了这一领域之外,并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塑造了英国和其他地方的建筑环境。

蒸汽动力的工厂对环境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无论是煤炭开采还是锅炉排放的煤渣和黑烟都是如此。在《艰难时世》(HardTimes)中,狄更斯描述了工厂蒸汽机的"嘎嘎作响"和"震颤",活塞上下跳动,"就像一只大象的头正在癫狂地摆动",锅炉喷出"可怕的烟雾",喷吐的黑烟和被污染的空气成了曼彻斯特及其他纺织生产的城市中心和工业革命本身的象征

《摩登时代》

《摩登时代》

在英国纺织区,没有什么比贝尔珀的斯特拉特工厂里建造的"圆形厂房"更能体现发明的感觉了。这座三层的圆形石头建筑,分成了八个部分,显然是出自塞缪尔和杰里米·边沁设想的"圆形监狱"(panopticon)。它的中心有一个检查站,监督人员可以站在这里观察整个建筑物里的一举一动,实现边沁所倡导的持续监督的理想。斯特拉特采用边沁的设计,可能是为了尽量减轻火灾的威胁,因为中央的监督员可以把建筑内任意部分的大门关闭,以隔绝火焰和保护其余的结构。尽管圆形厂房没有被多少后来者效仿,但持续监视的想法越来越多地成为工厂制度的一部分,并且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工厂的生产需要数十名或几百名工人的协调活动,这些工人被要求日复一日地同时开始和停止工作。公司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规则和制度,以罚款和禁闭来惩治违反规则的人。监工们监视工人上班下班,以及他们在厂里做了些什么。一些工人的活动被他们所使用的机器的要求制约,必须在机器周期性运行中的特定时间点上做一项特定的工作。

乌尔对这种按部就班的劳动的紧张程度嗤之以鼻。在他看来,纺纱的"细纺工"、被指派重接断线的孩子们,每分钟里至少有四分之三的休息时间。所以,在他看来,这种工作十分轻松。十年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保养机器--例如,不断地接上断线--是一项需要工人全神贯注的活动。这同时也是一种非常费神的工作,它不容许操作者的思想被任何别的东西占据……[它]使得操作者没有机会进行体育锻炼,甚至疏松疏松筋骨……这完全是最严厉的酷刑……服务于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马克思在《资本论》(Capital)中写道:"在手工制造业和手工业,是劳动者利用工具;在工厂,则是劳动者服侍机器。"

一位名叫"棉纺工观察者"的人写道,纺纱室里酷热无比,工人们得不到片刻休息:"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奴隶,如果在烈日下工作,有时可能会有一点风给他吹吹凉,他还能有一块自留地,还有时间去耕种它。而做奴隶的英国人,却享受不到来自天堂的空气和微风。"恩格斯在特罗洛普之后几年,也写到了英国纺织工人,他相信"他们做奴隶比美国黑人还要低贱,因为他们受到更严格的监督"。他还哀叹,工人的妻子和女儿在奴役中,也不得不满足制造商的"基本欲望"。在其他地方,恩格斯把工厂体系下的工人比作"在诺曼男爵的皮鞭下的撒克逊农奴"

进击的卢德分子

现在,卢德分子被用作形容技术恐惧者的流行语,用来形容反对基于机器的进步的人,这已经脱离了原有的语境了。这个词来自工人和他们的支持者在1811年和1812年以及1814年到1817年对英格兰中部和北部的纺织机械、工厂和工厂主的多次袭击,他们在此期间声称自己是在将军(有时是上校或国王)内德·卢德(Nedludd)的指挥下行动的。

在英国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选择将破坏机器作为一种抗议和释放压力的方式。这一方式早在卢德分子出现之前就有了,在他们之后仍在继续。在纺织业,破坏机器的行为早在1675年就发生了,对丝绸织机的攻击则持续到19世纪20年代,对棉织设备的周期性攻击也一直在继续。

《摩登时代》

《摩登时代》

不过,卢德分子发动了一个更广泛、更有威胁性、更令人震惊的机器破坏事件。在卢德分子发动袭击之前,通常会寄信件给雇主,威胁说要摧毁机器和建筑物,甚至进行谋杀,除非雇主满足他们的特定要求。一封写于1811年的信,显然是寄给一个名叫爱德华·霍林斯沃思的针织品生产商的,上面写着:"先生,如果你不推到(倒)机架(器),或停止计件支[付]工资,那么,我的伙[计]就会[光]顾你那里,让你的机器跟你说拜[拜]……"(抄自受损的原件)签名是"内德·卢[德]"。

在兰开夏郡,爆发了第三次工人暴力事件,包括食品暴动和用蒸汽织布设备破坏工厂。工厂袭击事件--包括由100多人组成的团体发起的袭击--反映了机械化对手工织布工的影响。他们竖起了卢德"将军"的雕像,并烧毁了工厂主的一座房子,而后一支军队前来镇压,至少打死了7名抗议者。

织工们所谓的"黄金时代"只是昙花一现。甚至在织布厂开始与他们进行实质性竞争之前,那些向织布工提供纱线并购买其产品的企业家就开始压低工资了。一旦他们这样做了, 织布工工资和生活水平的下降就会造成可怕的压力,因为大规模的贫困--有时是实实在在的饥饿--降临在织布工身上和他们的家庭里。机器编织出现后不久,就几乎消灭了手工劳动。回首这样一段历史,马克思写道:"历史揭示的最大悲剧,莫过于英国手工织布行业的逐渐消亡。"不仅在英国,其他地方的传统纺织业也被工业体系严重破坏了;1834至1835年,印度总督威廉·本廷克报告说:" 织工的白骨使印度平原都白成一片了。"

卢德主义,与其被理解为反对机器或工厂体系,倒不如被理解为工人对痛苦的反应--工厂在与他们竞争,却根本不与他们接触--即在19世纪上半叶混乱的工业化中经受痛苦的工人采取的一种抗议形式。工人采取这样的形式行动,部分是因为其他形式的集体活动受到阻碍。工人们集中在工厂和城市居民区,这种情形积累了产生一个政治讨论和劳工组织的临界量,正如汤普森所说的那样,"工人阶级创造了自己"的环境。但他们采取行动的渠道是有限的。

彼得卢大屠杀

彼得卢大屠杀

1819年,大约6万名抗议者聚集在曼彻斯特,要求进行民主改革。一支由当地工厂主、商人和店主组成的军队对和平人群发起了镇压,导致11人死亡,并在被称为"彼得卢大屠杀"的行动中造成数百人受伤。政府的反应是通过更严厉的立法,逮捕、监禁了50多人。19世纪20年代,更多的罢工、机器破坏和改革运动接踵而至,在19世纪30年代,它们成为限制工厂工作时间立法的巨大推动力。

1842年,在工厂工人和矿工中爆发了一场大范围的罢工,被称为"塞子暴动"(Plug Riots),因为罢工者从蒸汽机上取下塞子,使它们无法运转。到19世纪50年代,在纺织工人中开始形成更大、更稳定的工会(虽然仍主要是地方工会)。一些人发动了大规模的、长期的、通常不成功的罢工。在第一个巨型工厂建立了半个多世纪之后,尽管它们不断地、反复地做出大规模的努力,它们内部的工人们仍然缺乏有效的政治或组织方法来改变他们的命运或塑造他们所生活的社会。

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英国经常被描绘成一个比欧洲大陆更自由的社会。一些学者,如兰德斯,认为这是工业革命首先在英国兴起的原因之一。但对工人,特别是工厂工人来说,英国远远不是一个自由社会。工厂是在专制的政治制度下成长起来的,至少对工人来说是这样的。工人没有投票权,没有集会的权利,没有权利联合起来与雇主进行集体谈判。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权利辞职,也没有权利说任何他们想说的话。国家对新兴工业体系给予支持的最"好"表现,莫过于对不攻击他人、仅仅攻击没有生命的物件--破坏机器的犯罪者处以绞刑。 工厂制度是在严格限制工人权利成为可能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后来却作为一种新形式的自由的胜利而被歌颂。国家的压迫力量使这类大工厂能够在未开垦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一直延续下来。

本文节选自

书名:《巨兽》

副标题: 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

作者: [美]乔舒亚·B.弗里曼(Joshua B. Freeman)

译者: 李珂

出版社: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年: 20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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