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第八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公布了入围作品。骆以军《匡超人》榜上有名。
《匡超人》以《儒林外史》中原本才气德行兼具最终却沦为汲汲于名利的市侩小人匡超人为书名,从个人身体的尴尬破口(阴囊上的破洞)作为现代人精神坏损的隐喻,写到《西游记》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穿越到当代世界的无力与无奈,带领读者通往的是眼花缭乱的文明景观之下空虚阴冷的黑洞深渊。嘲弄不同世代的知识分子,书写堕落断裂的世界,表露当今世道的难堪与哀矜。
本文摘自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为《匡超人》所作的序。其中写道:作家最大的挑战不是离散的历史,也不是禁忌的欲望,而是自己肉身没有来由的背叛。他真正是盯着肚脐眼,不,肚脐眼正下方,写出一则又一则病的隐喻。
原标题:洞的故事——阅读《匡超人》的三种方法
文 | 王德威
骆以军最新小说《匡超人》原名《破鸡鸡超人》。前者典出《儒林外史》,后者却让读者摸不清头脑。超人是阳刚万能的全球英雄,怎么好和鸡鸡——婴儿话 / 化的男性命根子——相提并论?更何况骆以军写的是“破”鸡鸡超人。超人如此神勇,怎么保护不了自己那话儿?小说从《破鸡鸡超人》改名为《匡超人》又是怎么回事?骆以军创作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的新作破题就可见一斑。
一切真要从鸡鸡破了个洞开始。话说作家骆以军某日发现自己的鸡鸡,准确地说,阴囊上,破了个洞;一开始不以为意,随便涂抹药水了事,未料洞越来越大,脓臭不堪,甚至影响作息。作家带着可怜的破鸡鸡四处求治,期间的悲惨笔墨难以形容。越是如此,作家反而越发愤著书。破鸡鸡成了灵感泉源。那洞啊,是身体颓败的症候,雄性屈辱的焦点,是难言之隐的开口,但也是自虐欲望的渊薮。这个洞甚至喂养出骆以军的历史观和形而上学,从量子黑洞到女娲补天,简直要深不可测了。
就这样,骆以军在《西夏旅馆》《女儿》以后,又写出本令人瞠目结舌的小说。骆以军的粉丝应该不会失望,他的注册商标——伪自传私密叙事,接力式的碎片故事,诡谲颓废的意象,还有人渣世界观——无一不备。但比起《西夏旅馆》那样壮阔的族裔绝灭纪事,或《女儿》那样纠结的性别伦理狂想曲,《匡超人》毕竟有些不同。这里作家最大的挑战不是离散的历史,也不是禁忌的欲望,而是自己肉身没有来由的背叛。他真正是盯着肚脐眼,不,肚脐眼正下方,写出一则又一则病的隐喻。
骆以军
骆以军早年曾有诗歌《弃的故事》,预言般投射他创作的执念:一种对“存在”本体的惶惑,一种对此生已然堕落的吊诡式迷恋。他的文笔漫天花雨,既悲欣交集又插科打诨,更充满末路诗人的情怀。而相对于“弃”,我认为骆以军《匡超人》亮出他文学创作另一个关键词——“洞”。如果“弃”触及时间和欲望失落的感伤,“洞”以其暧昧幽深的空间意象指向最不可测的心理、伦理和物理坐标。
骆以军的小说以繁复枝蔓为能事,一篇文章当然难以尽其详,此处仅以三种阅读“洞”的方法——破洞,空洞,黑洞——作为探勘他叙事迷宫的入口,并对他的小说美学和困境做出观察。
01
破洞
前阵子睾丸下方破了个大洞,自己去药局买双氧水消毒,那洞像鹅嘴疮愈破愈大,还发出臭味,但好像不是花柳病,而是一种顽强霉菌感染;同时还发现自己血压高到一百九,晕眩无力。——《打工仔》
这究竟是骆以军的亲身遭遇,还是捏造的故事?骆以军擅长以真乱假,我们也就姑妄信之。疾病叙事一向是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从肺病(锺理和,《贫贱夫妻》)到花柳(王祯和,《玫瑰玫瑰我爱你》)到爱滋(朱天文,《荒人手记》)历历在案,但拿自己的隐疾如此做文章,而且写得如此嬉笑怒骂、哀怨动人的还是仅见。鸡鸡是男性生殖器,从这儿理论家早就发展无数说法。男性主体象征,社会“意义”权威,价值体系的主宰……佛洛伊德到拉冈到齐泽克,是类论述我们可以信手拈来。但骆以军的新作还是展露不同面向。
骆以军的破鸡鸡不仅暗示了去势的恐惧,也指向一种自我童騃化——或曰卖萌——的展演。这些年骆以军童言戏语的“小儿子”系列书写成为网红,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视为鸡鸡叙事的热身。网上的讨拍卖萌,老少咸宜,基本潜台词是我们还小,都需要被爱。然而那所谓关爱的资源又来自哪里?还是这关爱本身就是无中生有,却又无从落实的欲望黑洞?
骆以军,《小儿子》
从这里我们看到破鸡鸡叙事的辩证面,也是骆以军从网红转向“深度”虚构的关键。鸡鸡GG了。昭告天下之余,他同时转向心灵私处,毫不客气地检视原不可告人的一切。在《砍头》一章里他写道,“破鸡鸡超人是个什么概念呢?你想象着,他是受伤的,有个破洞在那超人装最突兀的胯下部位,那成为一个最脆弱的窟窿,伤害体验的通道入口,一个痛楚的执念。”注意骆以军叙事的关键词,像突兀、受伤、脆弱、伤害、痛楚,在此一次出清。而所有感觉、经验或省思都被具象化为一个窟窿,一个洞。
骆以军曾有诗歌《弃的故事》,根据周代始祖后稷出生为母姜嫄所弃的神话,他描写“遗弃是一种姿势”,“是我蜷身闭目坐于母胎便决定的姿势”,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但另一方面,遗弃也是一种不断“将己身遗落于途”的姿势,“其实是最贪婪的,/企图以回忆/ 蹑足扩张诗的领域。”换句话说,遗弃不只是一个位置,也是一种痕迹,而这痕迹正是诗或文学的源起——或作为一种“存有”消失、散落的记号。几乎骆以军所有作品都一再重写弃的故事。面对族群身份的错置(《月球姓氏》),亲密关系的患得患失(《远方》《女儿》),身体的毁损颓败(《遣悲怀》),或历史理性的溃散崩解(《西夏旅馆》),不由你不放弃,遗弃,废弃,或是自暴自弃。与此同时,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缓缓成形。骆以军的叙事者每以无赖或无能者(或他所谓的人渣)出现,且战且逃,因为打一开始就明白,生命叙事无他,就是不断离/弃的故事。
02
空洞
如果“弃”的痕迹迁延迤逦,形成骆以军小说的叙事方式,“洞”则不着痕迹,通向漫无止境的虚无。骆以军鸡鸡破洞的故事蔓延开来,形成将近三十万字的荒谬叙事。他的叙事拼贴种种文字情节,其间漏洞处处,一如既往。但此书因为“洞”的隐喻,反而有了某种合理性。不论如何,骆以军除了聚焦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我之外,对浮游台北的众生相也有相当描述。但这些人物面貌模糊,老派,大小姐,美猴王……其实个个面貌模糊,气体虚浮。他们来来去去,诉说一则一则自己的遭遇,也间接衬托骆以军面对当下世路人情的无力感。
但小说里面还有小说。骆以军用心连锁《儒林外史》和《西游记》和他自己身处的世界。“匡超人”典出《儒林外史》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匡超人出身贫寒,侍亲至孝,因为好学不倦,得到马二先生赏识,走上功名之路。然而一朝尝到甜头,匡逐渐展露追名逐利的本性。他夤缘附会,包讼代考,不仅背叛业师故友,甚至抛弃糟糠。我们最后看到他周旋在达官富户之间,继续他的名士生涯。匡超人不过是《儒林外史》众多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之一。以此,吴敬梓揭露传统社会阶层——儒生文士——最虚伪的面目。
匡超人和破鸡鸡超人有什么关系?这里当然有骆以军自嘲嘲人的用意。超人本来就是个不可能的英雄。所谓当代文化名流,不也就是像两三百年前那些名士,高不成,低不就,却兀自沾沾自喜地卖弄着风雅——用《儒林》里的话,“雅得俗”?他们也许百无一用,但社会需要他们的诗云子曰装点门面。骆以军在匡超人这些人身上,竟然见证历史的永劫回归。他们曾经出没在明清官场世家里,现在则穿梭在台北香港上海文艺学术圈,骨子里依然不脱“几百年前幻灯片里的摇晃人影印象”(《大小姐》);他们一个个你来我往,相互交错,运作犹如镶嵌在机器里的螺丝钉。“超人”成了反讽的称号。
但骆以军读出《儒林外史》真正辛酸阴暗的一面。匡超人(和他的同类)就算多么虚荣无行,毕竟得“努力”在他的圈子里力争上游。在一个“老谋深算耗尽你全部精力的文明里”,谁不需要过人的“滤鳃”或“触须”钻营算计,才能出人头地?但饶是机关算尽,也不过是命运拨弄的小小棋子。匡超人温文儒雅,舌灿莲花,但面具摘下,又如之何?午夜梦回,他恐怕也有走错一步,满盘皆输的恐惧吧。
骆以军更尖锐的问题是,在每一个匡超人的胯下,是不是都有个破鸡鸡?表面逢场作戏隐藏不了背后的恓恓惶惶,你我私下都得有见不得人的破洞。而更深一层地,所谓的“破”洞可能根本就是“空”洞。骆以军要说,这是所有人都“虚空颠倒”的世界。匡超人和我辈不过是“如衡天仪复杂齿轮相衔处的小傀偶……随意做异次元空间跳跃呢。”(《哲生》)
相对匡超人意象的是美猴王。骆以军显然以此向《西游记》致敬,小说中有大量章节来自他重读孙悟空和八戒、沙僧保唐僧西天取经冒险。对骆以军而言,孙悟空是超过“人”的超人,更是种神秘意象,“描述一种超出我们渺小个体,能想象的巨大恐怖,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地狱场景。”(《在酒楼上》)。但齐天大圣却是个“完美的被辜负者”(《美猴王》)。他的七十二变功夫毕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而他的那股桀骜不驯的元气到底是要被“和谐”掉的。孙悟空等的取经之旅是怎样的过程?“在时间之沙尘中逐渐形容枯槁,彼此沉默无言,知道我们终被世人遗忘。只剩下拖得长长的四个影子。那个惩罚啊,比那个尤里西斯要苦,要绝望多了。”(《西方》)
与此同时,孙悟空应付一个又一个妖魔鬼怪,喧嚣激烈,百折不屈。盘丝洞,琵琶洞,黑风洞,黄风洞,莲花洞,连环洞,无底洞……每一个洞都莫测高深,每一个洞都腥风血雨。孙行者必须克服洞里的妖怪,师徒才好继续取经之路。而当功德圆满,取经路上所有艰辛,惊险,误会,证明全是“一场不存在的大冒险”,一场心与魔纠缠串联的幻相。问题是,真相果然就在取经的终点豁然开朗么?
在《匡超人》的世界里,“美猴王”仿佛是卡夫卡的 K ,或卡缪的西西弗斯。现在他出没台北,可能就是那老去的江湖大哥,是落魄的社会渣滓,也可能是鸡鸡破了的骆以军。是非成败,虚空的虚空。小说最后,“美猴王”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们有的是猴脑大餐。孙悟空千百年来去时光隧道,寻寻觅觅,他的沦落不知伊于胡底:
美猴王没敢说……这么跋涉千里,要求的经文,就是讲一个寂灭的道理。那好像是把一个死去的世界,无限扩大,彩绘金漆,成为一个永恒的二度空间……懵懵懂懂,随风飘行,找不到尘世投胎的形体。这样的辗转流离、汇兑,像只为了把自己悲惨的,到底活在别人梦境、或酣睡无梦时,什么也不存在的某种挂帐啊。要流浪多久?一千年?两千年?——《兑换外币》
03
黑洞
骆以军“洞”的叙事的核心——或没有核心——最后指向黑洞。这并不令我们意外。有关黑洞的描述是科幻小说和电影常见的题材。广义而言,黑洞由宇宙空间存在的星云耗尽能量,造成引力坍缩而形成。黑洞所产生引力场如此之强,传速极快的光子也难以逃逸。黑洞的中心是引力奇点,在那点上,三维空间的概念消失,变为二维,而当空间如此扭曲时,时间不再具有意义。在科幻想像中,黑洞吞噬一切,化为混沌乌有。
骆以军未必是黑洞研究专家,但他对于宇宙浩瀚神秘的现象显然深有兴趣,像“莫比乌斯带”“克莱因瓶”“潘洛斯三角”,乃至于讯息世界的“深网”……《匡超人》中他旁征博引(都是小说电影),探问什么样的异品质空间里,时空失控,过去与现在相互陷落彼此轨道,所有三维事物成为轻浮的二维。洪荒爆裂,星雨狂飙,一切覆灭,归于阒寂。这可不是太虚幻境,而是黑茫茫一片的虚无入口,而且只有进,没有出。这样的黑洞观也成为骆以军看待历史和芸芸众生的方法,称之为他的黑洞叙事学也不为过。
于是,《匡超人》里,骆以军描写美猴王每个筋斗翻过十万八千里,翻呀翻的,逐渐翻出了生命形态有效的联结之外;“七十二变”变成虚无的拟态:
你不知道这继续变化的哪一个界面,是翻出了边界之外?也许在第六十九变到第七十变之间?诸神用手捂住了脸,悲伤地喊:“不要啊!”“再翻出去就什么都不是啦。”但我们其实已在一种脸孔像脱水机的旋转,全身骨架四分五裂的暴风,变成那个反物质、反空间、在概念上全倒过来的维度。——《藏在阁楼上的女孩》
这是作为小说家的骆以军夫子自道吧。有多少时候,我们为他文字筋斗捏一把冷汗:他这样铤而走险的书写,会不会再翻出去就什么都不是啦。而在千钧一发的刹那,他又把故事兜了回来。如是在叙事黑洞边缘的挣扎,往往最是扣人心弦。
从叙事伦理学角度来说,小说编织情节,形塑人物风貌,诠释、弥补生命秩序的不足,延续“意义”的可能。骆以军的小说反其道而行,用他喜欢的意象来说,叙述像是驱动引擎,或不断繁衍增殖的电脑程式,一发不可收拾,就像“蔓延窜跑在深网世界的那个‘美猴王’,已经失控了”。或用《匡超人》里的头号隐喻,小说本体无他,就是个“洞”的威胁与诱惑。
对骆以军而言,治小说有如治鸡鸡,没来由的破洞开启了他的叙述,他越是堆砌排比,踵事增华,越是显现那洞的难以捉摸,“时间停止的破洞”。叙述将他拖进一个吸力不断涌动的漩涡,越陷越深。更恐怖的,“但那个洞太大了。”“或者是,这一个‘洞之洞’,反物质的概念,在那破裂感、撕碎感、死灭、痛苦的黑暗空无中,再造一个‘第二次的破洞’。”(《吃猴脑》)
我曾经指出,当代台湾小说基本在“迟来的启蒙”话语中运作。如果以一九八七年“解严”作为分界点,三十年已经过去。这段时间台湾社会经历大蜕变,政治解严,身体解放,知识解构,形成一股又一股风潮。无论是历史家史谱系的重整、族群或身份的打造,或是身体情欲的探勘,性别取向的告白,环境生态的维护,都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对应。从叙事学的角度看,绝大部分作品处理小说人物从某种蒙昧状态发现国族、性别,谱系、生态真相——或没有真相——的过程,风格则从义愤到悲伤,从渴望到戏谑,不一而足。
骆以军不能自外这一风潮。真相、真知的建构与解构张力重重,总带来创作的好题材。“脱汉入胡”的离散书写,父子关系的家庭剧场,欲望解放的嘉年华都是他一展身手的题材。但这些年来,骆以军越写越别有所图。他似乎明白,潘朵拉的黑盒子一旦打开,未必带来事物的真相,反而是乱象。“当街砍头、彩色烟雾中的火灾、飞机坠落于城市、海军误射飞弹……”(《哲生》)在他笔下,台湾这些年从蒙昧到启蒙的过程越走越窄越暗,以致曲径通幽——竟通往那幽暗迷魅的渊薮。是在那里,骆以军与不断轮回的匡超人们重逢,与翻滚出界外的美猴王们互通有无。在转型正义兼做功德的时代,他写的是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只是这沦落的所在,是个有去无回的黑洞。
我们仿佛看见变妆皇后版的骆以军,挑着祖师爷爷(鲁迅?)的横眉冷眼,摆着祖师奶奶(张爱玲?)华丽而苍凉的手势,揣着他独门的受伤鸡鸡,走向台北清冷的冬夜街头。他把玩着鸡鸡下那逐渐展开、有如女阴的,洞。仔细看去,那洞血气汹涌,竟自绽放出一枝花来,脓艳欲滴——恶之花。
本文节选自
《匡超人》
作者: 骆以军
出版社: 后浪丨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0-7
编辑 |_童_指杏花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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