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谈创作、修订与出版:我在写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
2018年03月03日 09:16:57
来源:澎湃新闻网
作者:宋元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14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没有完全想到第三部小说用什么选题。”
今年95岁高龄的金庸先生(1924-),近几年已经基本不接待访客和媒体。目前金庸基本卧床休息,也会看佛经,看电视,但不再写作,出门走动已不太方便。前几年90大寿,没摆宴席,仅小聚。去年香港“金庸馆”开馆,他也没有出席。
十几年前,金庸的社会活动还颇为活跃,笔者曾于2000年-2003年间在香港、上海、杭州等地多次专访金大侠。
对于作品的修订、翻译、出版,金庸先生都非常重视,哭笑系之,是有话要说的。
金庸79岁那年,计划修改出版他的全部武侠作品,笔者曾专程前往他位于香港岛的书房访问。记得他书房兼接待室的门口朴素干净,张贴着他自己手书的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联中的14个字,分别是他14部武侠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
金庸先生站在门口迎接,穿着一身浅色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满面,精神饱满,气度不凡。相比之下,因当时九月香港的暴热,笔者穿着T恤衫,觉得颇不礼貌。
也就是在那次作品修改中,金庸把旧版《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年龄等“硬伤”修改掉了。他表示,在修订作品时,还是经常为小说人物流泪。
近日英国麦克莱霍斯出版社面向全球发行《射雕英雄传》英文版第一卷,这是这部作品首次被译成英文出版,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实际上,旧版《射雕》是有很多“硬伤”的。笔者重新整理当年与金庸先生谈及他的作品创作、修订和出版的对话,与读者分享。全文首发于澎湃新闻。
本文作者与金庸先生
“我的历史观有了些许进步”
宋元:在您门口,我看到您手书的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金庸: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14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没有完全想到第三部小说用什么选题,更加不知道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果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义而合规律的字。
宋元:当年您在创作这14部小说时,如何避免情节和人物雷同?
金庸:我在创作这些人物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细节。”限于才能,这个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些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
宋元:和传统的武侠小说比,现代武侠小说有什么发展和推进?
金庸:武侠小说继承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分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不可能,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
宋元:一些读者反映,读您的武侠小说,发现您前后期的民族观念略有不同?
金庸: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国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有了些许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皈依回。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绝不是作者本意。
“我在写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宋元:听说您在创作的时候,非常投入,常常进入角色,甚至于哭出声来?
金庸:我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我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伤心;我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拍案而起,把手掌也打痛了。
宋元:您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大都有两种结局:郭靖、乔峰以天下为己任,宁死而不悔;而陈家洛、袁承志、张无忌则是功成名就,飘然隐退。哪位主人翁身上有您的影子?
金庸:艺术作品总有些夸张,我在写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如乔峰酒量很好,而我喝一点就不行了。郭靖努力奋斗,不怕困难;乔峰顾全大局,具有牺牲精神;段誉从不生气,即使在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对每个人很好;令狐冲对什么都无所谓。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我都做不到,但希望做到。
宋元:您觉得您的作品最大价值在哪里?
金庸:我的小说价值在于强调是非观念,做人强调要有侠义精神,看到不公平的事情要站出来,同情弱者,见义勇为,不该做的事情不做。
宋元:您最喜欢您哪一部作品?
金庸:这个问题很难答复,所以常常不答。单就“自己喜欢”而论,我比较喜欢感情比较强烈的,如《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笑傲江湖》。如果问哪一部作品最好,我相信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有所进步:长篇的比短篇的好些,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过很多读者不同意,我很喜欢他们的不同意。
宋元:您希望读者从什么角度去读您的武侠小说?
金庸:读者可以从故事性的角度,可以从文学性的角度,也可以从小说人物的角度。
以金庸为主题的常设展馆“金庸馆”,展出金庸手稿、照片、早期小说版本以及各类水墨画等
“电影中的韦小宝太无赖”
宋元:您的作品一改编成影视剧,往往会引来非议。听说您也不喜欢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但为什么还卖版权?
金庸:没办法。就好像如果我生了15个小孩,自己照顾不到只好交给幼儿园一样,他们虐待我的孩子,我很生气,也只好与校长交涉。他们把我的小说改得不好,我以后就再不卖了,就像知道这家托儿所不好,下次再不送孩子进去了。
写小说时,会把感情放进去,这很难拍出来。我现在看到《天龙八部》阿朱死的那段,还会哭呢。别人自己创造一个故事,我当然更不喜欢。
宋元:您的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记》,自问世以来,议论纷纷,褒贬不一,请问您对它的评价如何?也有人说,人们喜欢韦小宝,恐怕倒不是他特讲义气什么的,倒是他运气奇好,艳福齐天,又不用学习,满足了很多人的幻想,对此您怎么看?
金庸:我撰写的习惯向来是每天写一段,第二日刊出,所以这部小说也是连续写了2年又11个月。《鹿鼎记》和我以前写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那是我故意的。一个作者不应该总是重复自己的风格与形式,要尽可能地尝试一些新的创造。
因为主角韦小宝的性格,有些读者不满《鹿鼎记》。小说的读者喜欢自己代入书中的主角,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
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好人、坏人、有缺点的好人、有优点的坏人等等,都可以写。鲁迅写阿Q,并不是鼓吹精神胜利法;作者只是描写有那样的人物,并不是鼓励读者模仿他的行为。
读我小说的很多是少男少女,那么应当向这些小朋友提醒一句,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学。
宋元:您觉得韦小宝和阿Q这两个人物有什么异同?
金庸:这个比法我不敢当,我是在学鲁迅的笔法。韦小宝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小人物,他身上有很多缺点;阿Q则是近代社会的一个人物典型,鲁迅先生借此深刻地揭露了国民性。
宋元:您觉得周星驰演的韦小宝怎么样?
金庸:周星驰是我的朋友,他演的韦小宝里面,有很多是编辑和导演的意思。其实小说中的韦小宝也有正经的一面,而影片中的韦小宝太无赖了,一味取闹。
周星驰主演的电影《鹿鼎记》
“改到关于乔峰的情节,还是忍不住流泪”
宋元:查先生,您的武侠小说已经广受好评,但您仍下决心对作品进行二度修改,是出于什么考虑?
金庸:一般许多作家到了晚年,都会“悔少作”的。我写武侠小说的时候,还要写社评,办报纸,时间非常紧凑。那时,我的写作经常会被突发事件打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发生的事情比较多,变化复杂,我必须花很多时间去关注研究,写时评,所以武侠小说的写作有时就很匆忙。
文学作品反复修改是常事,如宋诗“春风又绿江南岸”,作者原来用的不是“绿”字,曾用过“到”、“满”等。
宋元:您的作品繁复庞杂,修改起来,就不像修改诗句那么简单了。
金庸:是的,改小说比较困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像曹雪芹改《红楼梦》,披沥十载。
宋元:也有人说,无论金大侠修改得如何完美,但盗版书中的错别字就足以抵消修改所带来的文学价值。
金庸:我的小说的出版过程都很奇怪,不论在海外、香港、台湾,还是大陆,都是先出各种翻版盗印本,经我修订授权的正版经常出得晚。对此,我只能说,大家不要去买盗版本。在香港,买盗版本也是非法行为。
宋元:您修改自己的作品时,会不会再次被自己的文字感动?
金庸:当然会。拿目前正在修改的《天龙八部》来说,情节上不会有大的改动,但改到关于乔峰的一些情节,感慨于他的命运,还是忍不住会流泪。
宋元:某种程度上,您的名字成了巨额利润的代名词,所以曾有一些人盗用您的名字出版武侠小说,对此您如何看?
金庸: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的,就不免令人不快了。
1997版电视剧《天龙八部》中的乔峰与阿朱
“我没有侠气,但古龙有”
宋元:您如何评价另一位武侠小说大师古龙?
金庸:古龙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都是写武侠小说的,我没有侠气,但古龙有,他很会喝酒,很有侠气。有一次,他和倪匡喝酒,旁边有一个日本人要和他们比试,结果古龙叫人把酒倒进了面盆里,要这样比试。这个气势把日本人吓跑了。
宋元:除了“红学”,现在既有专门研究您作品的“金学”,也有专门研究钱钟书作品的“钱学”,对此您怎么看?您认识钱钟书先生吗?
金庸:“金学”的说法不敢当,“金学”不值得研究。不如大家有兴趣谈,不如说“金庸茶馆”比较随意,大家聊天。钱钟书先生的学问很广博,我万万及不上他,我有他一半学问就很好了。以前钱先生曾送我一套他签名的《管锥编》,我非常感激;后来我也送给他一套书,是《鹿鼎记》。
宋元:请问您如何评价陈寅恪、胡适两位先生?
金庸:他们两位都是学问很好的人、陈寅恪历史修养高,功底深,是学界模范,品格也高;胡适在西方受教育,他用西方观点研究文学,提倡白话文,有一定创见,提倡科学民主,引进现代思想。他们对社会都有很大贡献。陈先生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学者,学问那么好,我就是学一生一世也来不及了。
“晚一分钟截稿,就多一分竞争力”
宋元:您自己如何评价您武侠小说家、学者和报人三种不同的身份?
金庸:这三者当中,我学者做得最差,以后多研究学问是我的选择。以前写小说,办报纸,觉得自己的学问还应付得过来;后来当了大学教授,跟其他教授相比,自己的学问就不够了。之前有个朋友送了本讲解梵文的书给我,我读起来,觉得太难了,读不下去。
办报纸是身不由己的事。以前办报纸,看大样,常常搞得很晚,一般要到凌晨4点才入睡。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把这个习惯改过来,就连太太也陪着我到凌晨才休息。所以现在出去旅行,上午的活动我没办法参加的。
宋元:您一手创办《明报》,又一手把它办成一张大报,有什么“秘诀”吗?
金庸:也没什么“秘诀”,就是要努力和投入。比如晚一分钟截稿,就多一分竞争力。像美国发生“9•11”事件,他们的时间是早晨,我们这儿就是晚上。如果白天截稿,就会漏了大新闻。
宋元:您写武侠小说、办《明报》、写社评,都是十分耗费精力的事,但给人的感觉,您一直游刃有余,您如何保养身体的?
金庸:我年轻时,身体支付得太多。现在我会在跑步机上走路,一边走一边看电视,休息完再走15分钟。因为那部机器会越来越快,走着走着就会觉得很疲倦。以前少林寺曾请我去参加一座佛像的开光仪式,那里有个高僧教我练气功,但我很懒,回家后就没再练了。
《明报》创刊号
宋元:回顾您走过的岁月,您觉得实现了您的人生理想吗?
金庸:对于我而言,第一个理想是,少年和青年时期努力学习,得到相当的知识和技能;第二个理想是,进入社会后辛勤发奋,做几件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的事情;第三个理想是,衰老时不必再工作,能有适当物质条件、健康、平静愉快的心情和余暇来安度晚年,逍遥自在;第四个理想是,我创办了《明报》,确信这事业对社会有益,希望它今后能够长期存在,继续发展,为大众作贡献。
宋元:回顾您的人生理想,您觉得是如何去实现的?
金庸: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全力以赴。有十分的力气,绝不使九分。即便是小事情,也要认真对待。总之要不怕失败,不气馁,做事情要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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