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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1年的古巴,莱昂纳德·科恩曾被共产主义吸引


来源:凤凰文化

他被共产主义思想所吸引,但这种吸引与他被“圣经中那些救世主的想法”吸引并无二致,他说:“我认同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建立仁爱社会,人们为了某种信念而非一己私利而活的理念。”

莱昂纳德·科恩

玛丽安在蒙特利尔过得并不如意。不过自从小阿克塞尔出生,孩子父亲弃她而去后,她就没过得如意过。她爱莱昂纳德,也爱蒙特利尔, 与莱昂纳德的母亲相处得也很融洽。在她眼中,莱昂纳德的母亲“美丽、坚强,对她和小阿克塞尔都很好”。可问题是,她在蒙特利尔不识一人,而且除了照顾儿子外,她无事可做。莱昂纳德就不同了,他似乎无人不识,还总有一堆事情要做。这段时间,他独自完成了电视剧本《交易》(Trade),还和莱顿共同完成了两个电视剧本:《太多英雄已陨落》(Enough of Fallen Heroes)和《明灯照亮暗水》(Lighton Dark Water)。他们翘首期盼着金钱和荣耀,可它们自投出后便杳无音信。

莱昂纳德在伦敦写的小说《钟爱的游戏》似乎同样不受待见。正如他在给作家兼文学批评家德斯蒙德·佩西(Desmond Pacey)的信中转述的那样:“麦克莱兰和斯图尔特”的编辑们认为该书“恶心”“冗长”, 是“作者与自己的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恋”。麦克莱兰被他的诗坛金童寄来的作品搅得一头雾水。这是自传体小说吗?他问莱昂纳德。莱昂纳德回答说,除了第二部分中的夏令营男孩之死,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过主人公劳伦斯·布雷弗曼并不是他。他和布雷弗曼“有着相似的经历”,他说:“但我们有着不同的处事方式。”麦克莱兰拒绝出版这部小说,不过他对莱昂纳德的第二本诗集依然热情不减。1961年3月30日,当他准备将《尘世香盒》的校样交给莱昂纳德时,却得悉莱昂纳德已经身在迈阿密,正准备搭飞机去哈瓦那。

莱昂纳德想去古巴一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在古巴还是美国后花园的时代,他最爱的诗人洛尔迦曾在古巴待了三个月,并称其为“天堂”,对其美与丑均加以颂扬。莱昂纳德对社会主义、战争和乌托邦向来很感兴趣,而古巴最近爆发的革命让他对它更加难以抗拒。令人费解的是莱昂纳德此行的时机。其一,莱昂纳德回蒙特利尔是为了挣钱, 眼下正是其经济拮据之际;其二,经过两年的等待后,他的第二本书终于要出版了,他需要配合宣传;其三,此去古巴意味着要暂别玛丽安, 而她应其要求,最近刚刚漂洋过海,来到了他的身旁。再者,这个时间点去有很大的危险性。自从卡斯特罗领导的武装力量推翻了亲美的巴蒂斯塔政权后,美古关系就一直非常紧张,关于战争的传闻也是甚嚣尘上,不过,这非但没有打消莱昂纳德想去古巴的念头,反倒增加了他对古巴的向往。

这么说来,您的古巴之行是冲着战争去了?

“是的,的确如此。人们往往因为怯懦,而不愿去面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我。这反倒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您想借此考验一下自己?

“算是吧,想挑战一下自我。”

听上去挺爷们儿的。

“是的,逞英雄的傻事。”

在哈瓦那,莱昂纳德装扮得像个革命战士:穿着宽松的军绿色裤子和卡其布衬衫,戴着贝雷帽。为了表示对切·格瓦拉的敬意,他还蓄起了胡子。这装扮显得很不协调。莱昂纳德在古巴时创作了4首诗,在《给希特勒的花》一诗中,他不无道理地称自己为“哈瓦那惟一的游客” (“哈瓦那惟一的游客心在归途”),不过12年后,在根据古巴之行创作的歌曲中,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战地指挥官科恩”:

我们最重要的间谍

往外交鸡尾酒会空投致幻剂时

负了伤

彼时,莱昂纳德开始创作小说《著名的哈瓦那日记》(Famous Ha- vana Diary)。

时值革命政权上台两年,哈瓦那正日渐衰败。办公大楼里散布着破碎的窗户,水泥裂缝中杂草丛生。百万富翁们住过的宏伟殖民府邸, 如今成了农民的家园,昔日如茵的绿色草坪,而今成了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识、山羊正在啃食的棕色残茬。不过,尽管卡斯特罗掀翻了高利贷者的桌子,关闭了赌场,将妓女集中改造,哈瓦那还是有夜生活, 还是有迷人的女人。莱昂纳德找到了她们。他常常在海明威最爱的酒吧之一——“拉博得吉达德尔梅地奥”(La Bodeguita del Medio)一直喝到凌晨时分。此外,他还是不改在蒙特利尔、纽约和伦敦时的习惯, 一只口袋里装着笔记本,另一只口袋里装着猎刀,在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

一年后,莱昂纳德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他“对暴力一往情深”。“携带武器并去干掉其他男人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真想知道,”他说,“这种事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想杀人或被杀。”他并没有见到多少暴力和杀戮,不过在去海滨小镇瓦拉德罗的路上,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一小队古巴士兵逮捕了。那身军服行头导致他被当成了美国侵略者。一番解释后,那些古巴士兵终于相信了他是加拿大左翼青年而非美国大兵。之后,两名士兵同笑容满面的莱昂纳德合了张影,并将照片留给他作纪念。同众多游客一样,莱昂纳德也寄明信片。在寄给麦克莱兰的明信片上,他开玩笑地写道,要是他在古巴被杀,对他的书该起到多大的宣传效应啊。他给莱顿寄去三张明信片,在印有蒙克名作《呐喊》的那张上,他写了一句妙语,嘲弄了另一个呐喊着逃避某个女人的男人一番。是在说他和玛丽安么?可明明是他让玛丽安来蒙特利尔陪他的啊, 而且当时两人尚未分开。有时候,莱昂纳德看似是在追求家庭生活, 实则也在逃避它。追求意中人可比佳人在侧美妙多了。

4月15日,8名流亡美国的古巴人驾驶轰炸机袭击了三座古巴机场。两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正在哈瓦那的旅馆房间里伏案写作的莱昂纳德意外地听到了敲门声。他被请去了加拿大驻古巴大使馆。在那里,一位副领事对他说:“你母亲很担心你。”听到古巴流亡者空袭古巴机场的报道以及人们关于战争的谈论后,玛莎打电话给自己的一位加拿大参议员表亲,敦促他给加拿大驻古巴大使馆打电话,让他们尽快找到莱昂纳德的下落,并把他遣送回家。对于为何会被大使馆传召,莱昂纳德的脑海里曾闪过很多念头,但他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么回事。已经26岁的他,早就过了被妈妈用皮带牵着走的年龄。玛莎的担心不无道理, 她曾亲自照料过一位伤员——莱昂纳德的父亲,因此战争在她眼中毫无浪漫可言。然而莱昂纳德却选择留了下来。

1961年4月17日,猪湾事件1(Bay of Pigs Invasion)爆发。莱昂纳德从房间里就能听到防空炮弹的声音,看到部队穿越街道的情形。一直到4月26日,他才离开了哈瓦那。尽管他钦佩革命者,也见到了很多快乐的古巴人,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人们排着长长的队,焦急地等候在警察总局外,希望能打探到被卡斯特罗关押起来的亲人的消息, 这些囚犯中不乏艺术家和作家。一切都那么不明朗。“我觉得自己在保卫着猪湾不受美军入侵,但同时,又在策划着那次入侵行动——我在幕后操纵着一切,”他说,“我当时很狂妄自大,可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承认对自己的政治信念“信心不足”,“它们总是变来变去,”他说, “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对某种信念真正狂热过。”他被共产主义思想所吸引,但这种吸引与他被“圣经中那些救世主的想法”吸引并无二致,他说:“我认同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建立仁爱社会,人们为了某种信念而非一己私利而活的理念。”见到了想见到的景象后,是时候离开了。

何塞·马蒂国际机场挤满了外国人。航班有限,人们都希望能得到一张机票,尽快离开哈瓦那。莱昂纳德排了一条又一条长龙后,终于抢到了票。可当他站在登机口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公务人员在他的包里发现了那张他同古巴士兵合影的照片。眼前的莱昂纳德一头黑发,皮肤也晒得黝黑,他们怀疑他是个企图逃离祖国的古巴人。他被交由一个十来岁的持枪士兵看管。莱昂纳德跟那个男孩儿攀谈, 向他讲述自己的情况,但对方只是不耐烦地看着他——那种不耐烦或许只有杀个人才能缓解。碰壁之后,莱昂纳德静静地坐了下来,凝视着窗外那架他原本能够登上的飞机。突然,飞机跑道上有人扭打了起来, 一些武装警卫随即冲上了停机坪,看守莱昂纳德的士兵也冲了出去。情急之下,这位对革命一腔热血的士兵居然忘了锁门。莱昂纳德趁机溜了出去,一路上畅行无阻。

回到加拿大,换上便服后,莱昂纳德仅在蒙特利尔待了一周就再度离开了,这次的目的地是多伦多。他和莱顿获邀在5月4日举行的加拿大艺术大会上朗诵诗歌。莱昂纳德一扫近期胡子拉碴的形象,在会上朗诵了《尘世香盒》里的部分诗作。三周后,《尘世香盒》的出版派对在贝尔蒙特大道599号举行,主持人是玛莎。莱昂纳德将这本书作为谢罪礼献给了母亲,希望她能原谅他前往古巴的鲁莽行为。

《尘世香盒》的首版是装帧优雅的精装本,收录有88首诗,其中6首是莱昂纳德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期间所作,曾刊发于他自己创办的文学杂志《凤凰》。莱昂纳德把这本诗集题献给了他的外祖父克莱恩拉比和祖母里昂·科恩夫人。护封上印着文学评论大家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和诗人道格拉斯·罗克海德(Douglas Lochhead)的评论。弗莱评论说:“强烈的诗性气质赋予了科恩先生驾驭黑色叙事诗的本领。这类诗作身上似乎有英国诗人奥登的影子,但又打着科恩自己的烙印——它们以清澈的民谣节奏娓娓道来编年故事。”罗克海德则认为莱昂纳德的诗“强烈、热切、有阳刚气”,有股子“爱争吵的精气神”。护封上还有一段以第三人称写的文字,应该出自莱昂纳德自己的手笔。这段话提及了他的古巴之行以及在希腊小岛上写作的情形,为莱昂纳德的形象增添了浪漫色彩。他用其惯用的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写道:“我完全不该待在加拿大。我属于地中海。我的祖先大错已铸。我不得不不断地返回蒙特利尔,维持和亲朋之间近乎神经质的关系。”当然,他的根对他而言,要比此番描述重要得多。最后,他又出人意料地把矛头指向占领了他最爱的蒙特利尔街道的现代化建筑。彼时,韦斯特蒙的旧式豪宅已成为激进的法国分裂主义者的袭击目标,邮箱炸弹事件时有发生。莱昂纳德由衷地喜爱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而且, 在哈瓦那见到革命后的生活同革命前一样令人绝望后,他对变革已经失去了热忱。

很难给莱昂纳德贴上现代或是传统的标签。加拿大广播公司的一位电视主持人,问及莱昂纳德是否视自己为“现代诗人”时,莱昂纳德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认为我是个作家,而非诗人。我还远没写到终点。‘诗人’是个高贵的词,需要盖棺定论。”

《尘世香盒》里的诗歌深刻中透着自信,语言也很优美。“香盒”是一个盛着香料的华美木盒,用于犹太庆典,标志安息日的结束。不过, 这个香盒却是属于尘世的。盒子里的诗篇在圣洁和世俗,高尚和淫荡之间来回跳跃。在开篇诗《风筝是个牺牲品》(A Kite Is aVictim)里, 诗人虽然在高高的世界里有一些控制权,但他那富有创造力的作品却依然饱受限制和责难,一如风筝,看似是在自由翱翔,实则仍像上了钩的鱼一样被缚于一根线上。诗人与上帝和大自然订下了契约,于是果园、公园和河流,花、鸟、鱼、虫等等在书里比比皆是。有了这些大自然里的意象,诗歌《如果是春天》(If It Were Spring)中的杀人之举也显得浪漫起来。《在我的手下》(Beneath My Hands)里,玛丽安小巧的乳房被比作坠地的麻雀翻起的肚腹。《教义》(Credo)中,一群蚂蚱从一对情人刚办完事的地方跳了出来,让人联想到《圣经》里的瘟疫。性与灵在好几首诗里都共享温床。在《庆典》(Celebration)一诗中,莱昂纳德将被“吹”出来时的自己,比作神庙中央支撑庙顶的两根石柱被参孙推倒的瞬间,从庙顶上轰然跌落的诸神。

这些诗歌的主角非常多元,除了爱人(乔治娅娜·谢尔曼是《我渴望拥她入怀》[ I Long toHold Some Lady ]以及备受好评的《致安》的缪斯)、天使、所罗门不忠的妻子们、一位古代国王的性玩偶(《女玩偶》[ The Girl Toy ] )外,还有莱顿、马克·夏卡尔(Marc Chagall)、A. M. 克莱因等等。莱昂纳德的父亲和叔叔们出现在了《牧师1957》(Priests 1957)中。关于已故外祖父的有三首,全书最后那首精彩的散文诗——《外祖父日记里的诗行》(Lines from My Grandfather's Journal)便是其中之一。莱昂纳德视外祖父为理想的犹太人,觉得他不像自己这般摇摆不定。从莱昂纳德在《天才》(The Genius)中对自己的描述(“为了你,我愿做犹太银行家/为了你,我愿当犹太百老汇演员”)来看, 当时的他对于自己的方向似乎举棋不定。

成为词曲作者后,《让我们比拟神话》与《尘世香盒》这两本诗集中的意象或诗句常被莱昂纳德融入到歌词中。《哈利路亚》中的大卫王(KingDavid)和在屋顶沐浴的女人来自《故事开始之前》(Before the Story);《一群孤独的英雄》(ABunch of Lonesome Heroes)里的“变成金子”典出《绿帽子之歌》(Cuckold's Song);《真爱无痕》 (True Love Leaves No Traces)便改写自《雾散了无痕》(As the Mist Leaves No Scar)……

文学评论界对《尘世香盒》大多赞誉有加。两年前曾撰文批判莱昂纳德的路易斯·杜德克,这次将溢美之辞毫无保留地送给了他。罗伯特·韦弗(Robert Weaver)在《多伦多每日星报》上发表文章,称莱昂纳德“可能是加拿大目前最好的用英语写作的青年诗人”。《加拿大牧师》杂志专栏作家阿诺德·爱丁堡(Arnold Edinborough)对此表示赞同,撰文称莱昂纳德已经从欧文·莱顿手中接过王冠,成为了加拿大最重要的诗人。史蒂芬·斯科比(Stephen Scobie)在《加拿大百科全书》中提及,《尘世香盒》真正奠定了莱昂纳德作为抒情诗人的地位。戴维·布罗米奇(David Bromige)在刊发于《加拿大文学》的书评文章中指出,莱昂纳德的“诗歌语言过于华丽”……不过他也认为,一旦莱昂纳德能将情感从“词藻的厚手套中”挣脱出来,就能写出大部分同时代诗人难以企及的诗篇。总之,短短三个月,《尘世香盒》首版便销售一空。

在这本成熟的诗集发行前后,莱昂纳德各有一段不那么成熟的经历,可谓相映成趣。如果说诗集出版前的哈瓦那之旅算是一场冒险的话, 出版过后的那番经历就是一场如假包换的奇异冒险记——莱昂纳德遇到了垮掉派小说家亚历山大·托鲁奇(Alexander Trocchi),参与了一次营救活动,还有了过量吸食鸦片的体验。托鲁奇是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高大苏格兰人,比莱昂纳德年长9岁。上世纪50年代,他搬进巴黎的廉价旅馆,在那里创办了文学杂志《默林》(Merlin),刊发萨特和聂鲁达的作品,撰写色情小说,诠释着“垮掉派遇见早期嬉皮士”的情境主义。他热衷于毒品,将他对“白粉”的沉溺转化成了达达主义者的行为艺术。莱昂纳德曾在一首诗作中称其为“公众瘾君子”。

1956年,莱昂纳德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就读,同年,托鲁奇也搬至纽约,在哈德逊河的一艘拖船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同莱昂纳德一样, 托鲁奇的夜晚最初也在格林威治村度过。但没过多久,他就占据了字母城(Alphabet City)的一隅,创立了“安非他命大学”(Amphetamine University),容留众多瘾君子一起飘飘欲仙。“托鲁奇和一帮朋友常用光怪陆离的颜色在浮木上绘画,那些色彩非常鲜亮。在高强度致幻剂的作用下,他们的画笔能将最细微的细节都染上迷幻味。”英国作家、1960年代的反文化先锋巴里·迈尔斯(Barry Miles)写道:“由于那幅景象实在令人惊异,艾伦·金斯堡把著名作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也带过去一块体验。”在下东区这样一个破败之地,他们的行为就像引爆了彩虹。托鲁奇将这些艺术品命名为“futiques”,意为“未来的古董”。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莱昂纳德为何会被托鲁奇所吸引了。

1961年春,托鲁奇因提供海洛因给一位16岁的少女而被捕。“他不是毒贩,之所以做出如此荒谬、近乎不堪的事,是因为他爱怂恿人吸食海洛因,”迈尔斯解释道,“但卖毒品给未成年人在纽约可是死罪。”摆在托鲁奇面前的极可能是电椅——至少也是一段漫无止境的牢狱之灾。他选择了逃亡。莱昂纳德在加拿大边界接应上了他,把他带到了蒙特利尔。托鲁奇才不会空着手过去。他带去了一些鸦片,用莱昂纳德家的炉子煮着吃。自己过完瘾后,他将平底锅递给了莱昂纳德。随后,他们外出找地方就餐。显然,他留给莱昂纳德的鸦片未免太多了。他们穿过圣凯瑟琳大街时,莱昂纳德突然瘫倒在地。托鲁奇将他从川流不息的路中央拖到路边,陪着他坐下直至他苏醒。莱昂纳德醒来后, 看上去似乎毫发无损。他尽了四天地主之谊后,不知是乔治·普林顿(George Plimpton)还是诺曼·梅勒,帮托鲁奇办好了假护照,使得他从蒙特利尔经水路回到了苏格兰。托鲁奇在阿伯丁下船后,动身去了伦敦,在那里,他以海洛因瘾君子的身份进行了注册,从此可以合法地获得毒品。

莱昂纳德的第三本诗集《给希特勒的花》收录了《公众瘾君子亚历山大·托鲁奇,为我们祈祷吧》(Alexander Trocchi, Public Junkie, Priez Pour Nous)一诗,这首诗的主角便是他援救过的这位亡命之徒。

谁会更纯粹

比你还单纯?......

我总是陷入报纸的昏迷中

虚度着光阴......

我放弃了在加拿大的杀戮计划......

你在

城市的浴室里工作

更改着法则......

你的纯粹送我去上班

我必须回归性欲,以及显微镜

尽管《尘世香盒》佳诗叠现,备受好评,莱昂纳德还是未能将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收入囊中。据莱顿说,这让莱昂纳德很受伤。也许还会有很多事情不会朝着莱昂纳德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但他成了加拿大诗歌界的宠儿却已是不争的事实。随后,加拿大艺术委员会犹如突降的援兵般资助了他1000美元。1961年8月,莱昂纳德带着这笔钱回到希腊, 继续他的创作生涯。

“伊兹拉是个创作的好去处,”莫特说,他曾经陪莱昂纳德在岛上待了两个月,“那里很特别,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自来水,但风景优美,消费也特别低,可以说是莱昂纳德写作的最佳去处。我们的作息很规律,通常凌晨3点左右入睡,但早上6点就起床了,然后一直工作到中午——我画画、做雕塑,他写作。中午时分,我们会先去海滩游会儿泳,回来后再去港口吃午餐。之后我们会午休两个小时,然后继续创作。那段时光很美好,既快乐又作品不断。不过我可以肯定, 如此高强度的工作,谁都挺不了太久。”

莱昂纳德可以挺下去,因为他有各种毒品相助,至少是相伴。他尤其钟爱Maxiton——这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属右旋安非他命的范畴,一般人叫它安非他命;他还喜欢与之药效相反的Mandrax——一种安眠镇静片,既能镇定,又能催情,在英国非常流行。对一个玩命写作的作家而言,Maxiton加Mandrax是梦幻般的药物组合。更理想的是,在欧洲,人们还可以从柜台买到它们。除了这两种主打药物外, 他还备有印度大麻制剂、鸦片和致幻剂等后备药物。

您嗑镇静片Mandrax我能理解,可安非他命这样的兴奋剂?您的歌不像是嗑安非他命的人写的啊。

“嗯,我这个人节奏很慢,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慢人几拍。安非他命能让我达到正常节拍。”

LSD等致幻剂呢? “我用过不少。幸运的是,用完致幻剂后,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想我糟糕的胃不希望我对它严重成瘾。不过我依旧一直在嗑。我坐在伊兹拉家中的露天平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踏上迷幻之旅——我等着见到上帝,但最后等来的通常都是痛苦的宿醉。同其他爱吸致幻剂的人一样,我产生过许多幻觉。我家旁边有个垃圾堆,每到春天,那上面就会开出许多雏菊。我确信自己和它们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当我开口歌唱或是对着它们轻言细语时,它们就会将一张张黄色的小脸转向我,冲着我笑。”

您有致幻剂催生的歌或诗吗?
“《美丽失败者》(Beautiful Loser)里有一点LSD和大量的安非他命。”

“他说到墙上的涂鸦了吗?”玛丽安问,“那是用金色颜料挥就的, 上面写着‘我变,我没变,我变,我没变,我变,我没变,我变,我没变。’我觉得很漂亮。”桑菲尔德回忆:“我们先抽印度大麻,然后开始吸LSD、嗑精神类药物。我们不是在找乐子,我们在探索心灵。”探索心灵的方式多种多样。英国诗人兼音乐家理查德·维克(Richard Vick)曾在岛上住过一段时间,他说:“萨满教巫师是伊兹拉岛的冬天一景,他们热衷于用塔罗牌和沙盒游戏等来与心灵对话。”《易经》和《西藏度亡经》当时在岛上也很受欢迎。另外还有人研究佛教和荣格的心理学, 比如利亚里奥斯。

莱昂纳德依旧保持着禁食的习惯。无论是禁食本身,还是这个过程带来的心灵净化、精神状况改观,都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通过禁食,莱昂纳德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写作上;但也由于禁食,莱昂纳德有些形容枯槁(当然这也跟他磕安非他命有关)。莱昂纳德似乎对克己、自控和饥饿有着一种深切的需求。他在《美丽失败者》中写道:“请让我空着肚子,如果我空着肚子,我就能接纳东西,它们来自我身体之外, 所以我就不是孑然一身。我忍受不了这孤独......请让我变得饥饿……明天我就开始禁食。”他笔下的饥饿似乎无所不包。《尘世香盒》中,有一首《它在摇摆,乔科》(It Swings, Jocko),他在诗中写道:

我要饥饿感

对食物、爱情和肉体的饥饿感

莱昂纳德虽然戒绝吃肉,却并不压抑对“女伴和床伴”的渴望。在伊兹拉岛,你若是在靠近海港的一家酒吧里待得够久,就能列出一大张谁和谁上了床的清单来。清单错综复杂的程度会让你大跌眼镜,并没有多少人因这些风流账而闹得血花四溅也会令你啧啧称奇。一次莱昂纳德坐渡船离岛时,一位女士痛不欲生,尽管不识水性,却毅然投身海中欲随他而去。一位男士见状赶紧跳进海里上演英雄救美。据说救人者后来成了她的新情人。“没有谁睡在自己的床上。”理查德·维克说。尽管与岛上的其他居民相比,莱昂纳德“总体上非常谨慎”,但他并不例外。维克回忆,一天晚上,他与女友及女友的闺蜜在一家酒吧喝酒时,莱昂纳德和玛丽安出现了。事实上,维克当晚带去的两个女人与莱昂纳德都曾有过一腿。她们友好地对莱昂纳德说:“我们从未爱过你。”莱昂纳德同样友好地回答:“嗯,彼此彼此。”“是的,他很有女人缘,”玛丽安说,“我知道自己当时吃醋了。不过,纵然所有女人都惦记着我的男人,他还是选择与我生活在一起,因此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不担心才怪,她只是不抱怨罢了。况且,她对他可是真爱。

1962年3月,阔别伦敦两年的莱昂纳德再度入住普尔曼夫人的公寓。他为那本动笔于这家膳食公寓的小说找到了一家伦敦出版商—— “瑟克和瓦伯格”(Secker & Warburg)。在出版商的敦促下,他来到伦敦对小说进行删减。对一个将成稿的过程描述为“让他脱了一层皮”“让他撕心裂肺”的作者来说,为了出版而不得不删减无疑是种煎熬。在写给莱顿的信中,他讲到自己如何“挥舞一把大手术刀,把芜杂的管弦乐割成一条直直的旋律线”。这场“手术”借助安非他命完成, 镇静片和印度大麻起到了镇痛作用。可药物再有效,这仍无异于将他与一位旧爱锁在一间屋里——昔日的佳人,而今在他眼中全是缺陷。他给朋友们去信讲述他的黑梦、恐慌和沮丧。伦敦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让他的心情更加愁云密布。“威廉四世国王”酒吧毕竟不是“拉博得吉达德尔梅地奥”酒吧,汉普斯泰德也不是伊兹拉。他给玛丽安写了一封信,向她诉说着无尽的相思。在这部小说中,他写到自己“需要一个人独处,这样才能思念她,才能理清头绪”。

同上次在伦敦时一样,莱昂纳德这次仍常与南希·巴卡尔待在一起。通过她,莱昂纳德结识了来自特立尼达岛的加勒比黑人迈克尔·X (Michael X)。和托鲁奇一样,迈克尔·X也是一个性格复杂、魅力四射且麻烦缠身的人。“莱昂纳德被迈克尔迷住了,”南希说,“实际上每个人都会被他所吸引。”1962年,南希与迈克尔·X成了情侣。迈克尔·X曾是臭名昭著的伦敦地主彼得·拉赫曼(Paul Rachman)手下的得力干将,后来逐步建立起了一个经营音乐俱乐部和卖淫生意的小王国。可和南希同居的那个迈克尔·X,却是一位口才极佳的民权活动家,在黑人抵抗组织和早期的白人嬉皮士团体之间左右逢源。他和南希还携手创办了黑人民权运动组织“伦敦黑人权力运动”。在这次以及随后的伦敦之行中,莱昂纳德对迈克尔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晚上,他、南希、迈克尔·X 还有赫肖恩常常齐聚印度餐馆,深入地探讨艺术和政治。

正如南希所言:“那是个狂飙激进的年代。你永远不知道我们致力的事业到底能走多远,我们的所作所为会招致多大的危险......”迈克尔活跃得有些过了头。1967年,南希与迈克尔分道扬镳。同年,迈克尔成为第一个因违反英国《种族关系法》而被捕的黑人。该法案原旨是保护黑人和黄种人不被白人侵害,而迈克尔却反过来侵害起了白人:他呼吁黑人同胞见到将手放在黑人女子手上的白人男子就立即开枪—— 可南希就是白人。出狱后,迈克尔·X在北伦敦创立了一个黑人权力(Black Power)公社,由多金且通常也有名的白人提供资金和支持。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就曾将他们的头发捐赠给公社供其拍卖。迈克尔后来因谋杀罪被捕时,列侬还帮他支付了保释金。那起谋杀案发生在迈克尔回故乡特立尼达创建另一个革命公社之际。人们发现公社的两名成员在岛上被人砍死,其中一名是某位英国政治人物的女儿。据报道, 这两人会遭杀身之祸,是因为他们违抗了迈克尔的命令,不愿去袭击警察局。

在伦敦,迈克尔·X 向莱昂纳德透露说——他也许是在开玩笑,也许不是——他计划推翻特立尼达政府。他说,若是那天到来了,他会任命莱昂纳德做旅游部长。你或许会觉得这个职位对莱昂纳德来说有些奇怪,他兴许更适合当文化部长的。“我也觉得很奇怪,”南希说,“但不知怎的,莱昂纳德觉得他的提议妙不可言。”对于自视为革命者的迈克尔·X看来,莱昂纳德就是个游客,一如他在哈瓦那时那样。“我记得他们握手成交了,”南希说,“莱昂纳德当时无比开心,无比满足。” 迈克尔·X的故事以他1975年因谋杀罪被绞死而告终。当年,许多西方人在为迈克尔求情,希望特立尼达政府能够从宽处理,其中不乏像安吉拉·戴维斯(Angela Davis)、迪克·格雷戈里(Dick Gregory)、朱迪·科林斯(Judy Collins)和莱昂纳德这样的名人。特立尼达政府未予理睬。

这一次,莱昂纳德在伦敦待了四个月,比他初访伦敦那回还要多出四周时间,事实上,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忍耐极限。小说的删减工作仍未告终,不过新诗集的创作已经有了重大进展。夏天时,他回到了伊兹拉岛,迎接母亲大人的到来。玛莎依然担心儿子不会照顾自己, 这一次,她没有拜托使馆领事,而是决定亲赴现场检查一番。她在岛上居住期间,玛丽安和小阿克塞尔搬到朋友家去住了。她可不习惯与儿子那位来自北欧的非犹太女友同住一个屋檐下。

被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抛弃(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事先说好的),与此同时,生活又被另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所吞噬——面对这种状况,莱昂纳德实在无心写作。玛莎在岛上住了一个月,之后,莱昂纳德感激而愉快地回到了有玛丽安和小阿克塞尔相伴的生活中来,并在打印机上完成了他的小说。他曾先后以《雾散了无痕》《完美肉体》《毛发之地》《完美点唱机》作为小说的标题,最终,他将标题敲定为《钟爱的游戏》。

书名:《我是你的男人:莱昂纳德·科恩传记》

作者:西尔维•西蒙斯(Sylvie Simmons)

译者:陈震

出品方:浦睿文化

[责任编辑:冯婧 PN041]

责任编辑: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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