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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为工人立言,为劳动者立志


来源:北京青年报

众多工人的‘我的诗篇’汇聚为一本书,一次朗诵会,一部电影,它们既是中国工人阶级的生活史诗与精神史诗,也可视为一部当代中国沉重转型的社会史诗。

彼处有忘却,此处就有纪念。

 

 

那一直沉默的存在,一旦走到台前,会格外耀目。

2月2日晚,在务工人员聚集的朝阳区金盏乡皮村,举行了一场诗歌朗诵会,并在网上直播。“我沉默的诗篇原是机器的喧哗……”19位诗人朗诵了自己的作品,他们都是工人,从事炼钢、采煤、铁路、建筑、爆破、制衣等形形色色的工作。代替90后工人许立志出场的是他的哥哥,朗诵他的遗作。

也是2月2日,许立志的诗集《新的一天》在京首发。这本遗著是通过众筹方式出版的,3000册新书,即将递送给众筹的参与者们。

在朗诵会上,财经作家吴晓波提到,2月3日他将出席胡润全球富豪榜的发布仪式。“活在这样讽刺的世界里,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吴晓波说,“但我相信,真正有灵魂的人,是在这里的工人诗人。诗歌是这个时代最后的秘密。”

那么,让我们谈谈工人和诗的故事,谈谈我们时代的“秘密”。

文丨张知依

为了许立志,迎来《新的一天》诗集

诗人许立志,1990年7月28日生于广东。高中毕业后在广州等地打工。2011年进入富士康工作。2014年9月30日坠楼辞世。

“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诗歌评论家秦晓宇是主持人之一,最近两年,他致力于把工人诗歌从公众的盲区中拉出来。

2013年,秦晓宇将工人郭金牛的诗《纸上还乡》推荐给了第44届荷兰鹿特丹诗歌节,这首诗涉及富士康“十三跳”事件,作者曾负责安装防跳网。秦晓宇撰写了《共此诗歌时刻》一文,发表于2014年2月的《读书》杂志,文中特别提到了《纸上还乡》的故事。

看到这篇文章,作家吴晓波很感慨。“过往三十多年,中国工人阶级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之一,可是他们一直被剥夺、被漠视、被低俗化,秦晓宇让我看到了事实的另一面。”然后他邀请秦晓宇主编一本《当代工人诗典藏》。

“工人诗典”的编辑工作远比秦晓宇想象的困难,“一片深海,找到里面的游鱼很不容易。”他看了无数打工诗人的创作,看到工友们在各自处境里,被现实逼出的灵感。编辑过程中,他按照作者的年龄排序,希望藉此将诗歌和中国工业化进程联系在一起。其中有鞍钢工人田力的《炼钢,炼钢》、巷道爆破工陈年喜的《炸裂志》、制衣厂女工邬霞的《吊带裙》、农民工郑小琼的《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在他们的诗句中,能感到中国转型的沧桑变化。”从60后到80后,一代代工人在用诗歌诉说,然而秦晓宇心底一直有个愿望:如果能有一位90后的农民工诗人,书写城市化进程里农民工的迁徙故事,才足够完整。

于是又有一番在博客和各种打工诗歌论坛上的泅游——终于,2014年3月底,他找到了曾在富士康打工的许立志和他的诗。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秦晓宇读了许立志所有的诗歌。“这是把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直接打通的创作。虽然不一定每首都好,但是他绝对算得上打工诗人以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他通过电子邮件和许立志取得联系,表示希望收录他的诗并会支付稿酬。“他很快同意了。我猜想他应该挺开心的。”

“《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直接‘抄袭’花生酱的产品说明书,有很深的意味。”一颗颗花生在流水线里被压榨,最终的归宿是死亡。在秦晓宇看来,这首不像诗的诗,就如杜尚著名的现成品艺术《泉》——那只放在博物馆里的小便池。“如果说把马桶放进博物馆是在挑战艺术的资本化,那这首诗就是在挑战社会的资本化。许立志的诗里有很多意象,像是大机器的小小零件,也有很多的死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也咽不下了……”

2014年9月30日,许立志选择纵身一跃,让流水线变成一块青春的墓地。第二天,许立志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预先设定的消息,只有四个字:“新的一天”。

轰然一声死亡的巨响,人们才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曾经这样活过、抗争过。随后媒体一拥而上,这个流水线上的年轻诗人的故事被反复讲述了一阵子。

“许立志深深地生活在死亡这个主题里,不只是写写而已。”秦晓宇感到惋惜,“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就这么走了。”出事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为许立志出一本诗集。他和同事们找到了许立志的家人。这个过惯了默默无闻生活的家庭,不愿意让伤口再次撕裂,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拒绝了一切媒体的采访。“我们本想在朋友间进行募捐,但是被许立志的家人拒绝了。”秦晓宇说,他们看到了许家的克制、忍耐和自尊。最终,纪录片导演吴飞跃提议开展一场众筹,以出书的名义,“筹措一些钱,替立志尽孝”。秦晓宇为此联系了吴晓波,他也是“蓝狮子”图书的出版人,吴晓波很痛快地答应了。

2014年岁末,“一个底层打工诗人的遗著:许立志诗集《新的一天》”众筹活动开启,目标为6万元,支持50元及以上的读者可以获得不同数量的诗集。今年1月15日活动顺利结束,最终筹得136850元。除去出版、寄送的成本,其余交给许家,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义务劳动。

2月2日,《新的一天》首发式在作家出版社举行,3000册书将全部递送给众筹的参与者。秦晓宇说,未来如果还有加印的可能,版税等事宜将由蓝狮子出版和许家协商。

为工人们的生与死作证纪录片

大约是2014年春夏之际,“大象微纪录”的创始人吴飞跃,得知吴晓波、秦晓宇正在编辑“工人诗典”。这个纪录片团队一直在寻找好选题,而秦晓宇也想用大众更易接受的方式,让诗和更广泛的人群对接。双方一拍即合,决定拍摄纪录片。

“加入这个项目之前,我并不是诗歌的爱好者。”制片人蔡庆增说,触动他和整个团队的,是工人们笔下的诗歌世界,他们听见了乡愁、疼痛、爱情、希望或者绝望。纪录片的素材是工人和诗,二者都被边缘化了,但他们想拍摄一部离大众更近的片子,叙事和镜头语言都朝此努力。“这部片子应该属于更多的人,属于这群底层诗人所在的那个广大的群体。”

收进纪录片里的诗歌,秦晓宇在好诗的基础上,筛选出不那么晦涩的作品。更重要的是选择哪些诗人,他们应该具有典型性,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中国工人,揭示出中国工人的历史命运。当时秦晓宇找过许立志,但是被拒绝了。最终出镜的,包括巷道爆破工陈年喜、酿酒工人绳子、失业不久的薄膜厂流水线工人乌鸟鸟、炼钢工人田力、铁路工人魏国松、建筑工人铁骨、农闲时的锅炉工白庆国、十四岁就开始打工的服装厂女工邬霞、羽绒服厂的填鸭毛工彝族小伙吉克阿优、在大地深处工作了近三十年的煤矿工人老井,还有许立志的家人……

“很多工人诗人比较内向,他们把最丰富的表达放进作品,在生活中拙于表达,不愿意抛头露面。他们习惯了沉默。记录他们的故事,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秦晓宇表示,“他们的人生中,有日常生活里最震撼你的部分。”

秦晓宇还记得在陈年喜家里拍摄的情景。一尘不染的梳妆台上,心形的镜子被陈年喜的妻子擦得锃亮。柜子上摆着他们多年前的结婚照,相框里压着一张日历,上面印着陈年喜的一首诗:“我水银一样纯洁的爱人/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她指指床头,说这就是1997年结婚时用的枕巾。”秦晓宇说,他看见了爱情,胜过任何电影里的桥段。

摄制组无法忘记许鸿志为弟弟送行的一幕。2014年10月15日,许立志的骨灰被撒入深圳南澳的海水中。南澳是许立志生前喜欢的地方,另外难言的原因是,按照习俗,自杀者不能归葬祖坟。许鸿志抱着弟弟的骨灰,走过一条狭长、幽暗、旁边坐满卖鱼渔民的通道。夕阳坠落,骨灰飘洒。游鱼的尽头在陆地,青年以海洋为归宿。在海岸边,所有人的泪水决堤。

这部尚未完成的纪录片名为《我的诗篇》,预告片已经放在了京东的众筹平台上。摄制组需要以此为后期制作募集一些资金。“我们希望《我的诗篇》能在院线放映,当然这还在漫长的申请中。” 制片人蔡庆增说。

这些诗来自“底层”,耸入“云端”朗诵会

纪录片主要拍摄了六位工人诗人的故事,但还需要一个整体结构,于是就有了2月2日的“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未来它将剪辑穿插在纪录片中。

主人公们第一次相聚了。陈年喜、绳子、乌鸟鸟、吉克阿优、田力、魏国松、铁骨、白庆国、邬霞、老井等19位诗人来到皮村的新工人剧场,这些很少发声的人走到了镁光灯下。他们的“演出服”多半就是工作服,他们没有修饰过的面孔,没有动听的嗓音,没有抑扬顿挫的腔调,尽管排练时都把自己的诗背得滚瓜烂熟,但一上台就变得格外紧张。

“一双手,加上另一双手,是两双手

对,无数的手

从鲜嫩,到粗糙

从一个夜晚,伸向另一个夜晚……”

——田力《炼钢,炼钢》

“唉,勘探队啊黑石油,如今的戈壁滩上有多少狼毒花

我就有多少失去的青春和光阴”

——马行《我和勘探队》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不要在此悄然低泣了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老井《矿难遗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陈年喜《炸裂志》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我已把它折叠好打了包装

吊带裙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邬霞《吊带裙》

“我说着——

这些多刺的油腻的语言

它们所有的刺都张开着

刺痛这柔软的时代!”

——郑小琼《语言》

郑晓琼,80后代表诗人。2001年南下东莞打工。玩具厂、磁带厂。几经周折来到东莞小五金厂做扎孔工5年。著有诗集《黄麻岭》等。

工人们带着各自的乡音,用诗歌讲述着自己的生活,也讲述了世界原本的模样,这是从泥土、流水线、巷道、铁路、炼钢厂、油田、服装厂,从那些与“中国奇迹”息息相关的地方诞生的诗篇。新工人艺术团的许多抱着吉他,高唱《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剧场空间有限,但朗诵会搭载着互联网直播被传到了更广阔的地方,动人的诗歌发自“底层”,耸入“云端”。所有参与《新的一天》众筹的读者,都获得了一张网络直播的入场券,还有网友通过购票见证了这场朗诵会。网友们纷纷留言,传递感受,参与直播,借助流行的弹幕,很多情绪飘过屏幕。“那会子工人是老大哥啊”……“真实。想哭。这些诗歌太珍贵”……“在医院治疗室外面排队检查,感谢有诗的充实,泪流满面”……“这才是真实的中国呀”……

当舞台交给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时,现场和网络评论都变得安静。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许鸿志并未多言,他低着头读了弟弟的几首诗,包括这首著名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朗诵会上还播放了《梦中秋》,是难得的许立志生前的朗诵。

“梦里有个少年

披着旧日的寒衣

手捧一束皎洁的月光

他昂首看见

与家人团圆的笑声

好温暖”

——许立志《梦中秋》

工人/诗人/ 彝人作为鹰的后代,我们远离家乡

朗诵会最后一章的主题叫“退着回到故乡”,出自工人唐以洪的诗。打工者的故乡意味着什么?难道就是每年春运遥指的地方吗?

吉克阿优,彝族。1985年生于四川省普格县。重庆师范大学服装辍学后开始打工,在服装厂做充鸭绒工三年。著有个人诗集《打工的彝人》。

身穿民族服装的彝族诗人吉克阿优朗诵着:

“墙头的仙人掌,像彝寨一样艰难地活着

保留着我童年的刺、阿妈亡故的刺

那些我写在老屋外墙上的诗句

被雨打风吹,已经模糊成为我们民族的踪迹

所有归来的日子都是彝年,长辈劝酒

做着打工梦的小侄女缠着我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了

逮一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我谎称自己依然是彝人

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

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彝年》

吉克阿优生于1985年,小时候辍学,放过两年羊,初中时开始写诗,“看我喜欢文学,老师和校长给了我很多书,后来还免去了我的学费。”他曾经迫切地想读大学,但高考临近时母亲去世,却让他觉得“就算考上大学也没有意义了”。他上了中专,被选送到重庆师范大学下面的成人班,后来被派往服装厂“实习”,“本以为是了解生产衣服的各个环节,没想到成了‘劳务派遣工’,我做了逃兵,学业就算中断了。”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的离去中老去

此刻他勇挑小兴场的泥路

反对我的新鞋、欢迎我的热泪”

——吉克阿优《迟到》

他跑到山东、北京、东莞,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外来务工人员”。他做了三年鸭绒填充工。一开始他只想用诗歌表达自己,“每个打工者写诗最主要的动机就是发泄自己的情绪,因为只有诗歌才不会辜负我们”。后来他的作品《工厂的夜有些黑》发表在《打工诗人》杂志上,他欣喜若狂地拿给工友们看,老板似乎不太高兴,和他说“其实每个工厂的夜晚都是这么黑”。阿优问他,你懂不懂诗?

他渐渐出名,有人叫他“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彝族打工诗人”。他觉得身上的担子变重,“我感觉有使命,有一百万彝族同胞在外打工,应该帮他们说点什么。如果说谎言比现实更有力量,我们就用文学做出抵抗。”他写漂泊的彝人在天桥上听到乡音(《天桥上的母语》),写彝族打工者在接触新思想之后反思包办婚姻(小说《索玛花》),在他的诗行里,被工厂派回乡村招工的人,是现代社会的奴隶主……

阿优还办了彝族打工者的文学组织,命名为“飞鹰”。“鹰是彝族的图腾,作为鹰的后代,我们远离家乡。” 他想用诗歌唤回一些失落的东西, “在历史上的战乱里,我的民族曾经为了活命退到大凉山上去,今天,我们为了发展跑下来。这一去一回,有些文化遗失了。”

尾声皮村回到了往日的寂静

2月3日一早,皮村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只有飞机的轰鸣声掠过天空。工人们纷纷踏上归程,带着有大家签名的《我的诗篇珍藏版纪念册》。头一晚的朗诵会结束后,铁骨请大家吃饭,一开始都很拘束,等到白酒上桌,气氛渐渐自然起来,诗人们轮流朗诵,后来田力站到了桌子上,一首《种玫瑰》回荡在飘雪的夜晚。

摄制组的人早晨6点就起床了,继续采访。头一天他们忙到夜里12点,回旅店倒头就睡了。“纪录片完成了90%的拍摄,还有很多后期工作。如果一切顺利,将于今年6月问世。”制片人蔡庆增说。

在正午的阳光里,许多一面收拾剧场,一面接受采访。作为新工人艺术团的创办人之一,他经常与来自不同领域、关注工人问题的知识精英合作。他是这次朗诵会的副导演,也是2015年打工春晚的总导演。“今年的打工春晚,我们第一次把诗歌作为一个环节。诗歌是工人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解读这个世界,书写的过程同时也是反思的过程。”谈起朗诵会,许多显得比较冷静,“昨天的诗,挺有生活的颗粒感。”他呷了一口烟,继续说,“精英阶层能用这样的立场记录工人的真实状态,很不容易。有人愿意这样做,引起更多人的共鸣,是好事。我们希望一起努力,改变工人的处境。”

谈起朗诵会,担任总策划的秦晓宇感到自豪。“众多工人的‘我的诗篇’汇聚为一本书,一次朗诵会,一部电影,它们既是中国工人阶级的生活史诗与精神史诗,也可视为一部当代中国沉重转型的社会史诗。”

面对工人阶级沉重的历史命运,诗歌的力量或许很微小,但秦晓宇的话还是令人难忘——

“用诗歌为工人立言,为底层劳动者立志。”

退着回到故乡

唐以洪

从北京退到深圳,从东莞

退到杭州,从常熟退到宁波

从温州退到成都,退到泥土、草木

五谷的香气里,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从工地里退出来

从机器里退出来,从那滴泪水里

退出来,从四十岁退到三十岁

二十岁,十岁……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面朝未来

退到母亲的身体——那里

没有荣辱,没有贫穷贵贱之分

城乡之别。没有泪水,相遇的

都是亲人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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