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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我与工厂


来源:凤凰文化

工厂就像是一个秘密的艺术学校,公开的身份是生产煤矿机械设备,地下的身份却是艺术活动。我记得那时候工厂里有写诗的、唱歌的、吹笛子的、画画的、写古体诗的、学哲学的、偷听美国之音的……西方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在私下传阅,我甚至读到过食指的诗,读过罗伯斯庇尔的小册子,也读了赫尔岑和契诃夫。

我十六岁的时候,被国家分配到昆明北郊一家工厂去当工人。我本来以为会像我父母那样,上学一直上到大学毕业。但是在1966年,我的命运被革命强制地改变了。脱离了经验中的常规路线,走向一个标新立异的方向。我记得1970年11月的一天,我背着一个背包,里面捆着被子、枕头和床单。提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一套换洗的衣服,一个笔记本、一块肥皂和两三本初中的教科书。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运走了我们的行旅。我们排着队,步行了两个小时,走到工厂。我记得我们在大门口站着,好奇地看着那些穿着粗帆布工作服的工人走出走进。我不知所措,工人阶级是我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我出身在教师与干部的家庭里,衣食无忧,满脑子都是书本。现在,忽然有人叫我去领工作服,接着,我领到一套蓝色的粗帆布(其实就是牛仔布)的工作服,一双翻毛皮鞋,一双白帆布手套。那衣服厚重僵硬,穿在身上,我几乎无法动弹。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套工作服就是西方工厂的仿制品,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牛仔的时候,我已经打扮得就像是一位牛仔。

我与工厂格格不入,我非常害怕这里,尖锐、冰冷、危险、喧嚣、纪律严明、时间无情。我记得第一天上班,我师傅说,你这双手怎么干活嘛,像葱一样白。但我终于成为了一名熟练的工人,学会了许多技术。甩大锤、烧电焊、氧气切割、磨钻头、开天车、修理电器……我变成了一个每天动手的非常灵敏的人。我可以把一辆自行车全部拆开再装配起来,而在我青少年时代的封闭世界中,动手被视为野蛮和弱智。三十年后,我在美国弗蒙特写作中心,发现那里的每一位诗人和艺术家,首先都是工人,他们修汽车,切割钢板,干各种活计。我在一盘录像里看见德国画家基弗,穿着灰尘扑扑的白色工作服,开着吊车。我的朋友,美国后纽约派诗人罗恩•帕特也是这样,他花五年时间自己盖了他的林中小屋,这位教授自己修理他的汽车。

工厂,在文革时期,是仅次于乡村的流放地。我的工厂有许多右派、前电影演员、画家、芭蕾舞演员、各种旧时代地主、资本家和知识分子的后裔,这是些非常有教养的人,活的教科书,这些人成了我的老师。我记得那时候在工厂最好玩的事就是讲故事,许多人都会讲故事,把他们从前看过的小说讲给大家听。工厂经常停电,因此大家有大量时间来讲故事。现在想起来,那个工厂就像是一个秘密的艺术学校,公开的身份是生产煤矿机械设备,地下的身份却是艺术活动。我记得那时候工厂里有写诗的、唱歌的、吹笛子的、画画的、写古体诗的、学哲学的、偷听美国之音的……西方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在私下传阅,我甚至读到过食指的诗,读过罗伯斯庇尔的小册子,也读了赫尔岑和契诃夫。

这是一种特殊的工厂。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与今天所谓的蓝领、打工完全不同。我的工厂就像一首复杂的东西方文化混合的抒情诗,混合着各种因素,规则、机器、图纸、夜班、文学、普希金、浪漫主义、夜班、诗歌、青春、禁书、卡尔•马克思、《反杜林论》、意识形态、恐怖、民兵、步枪、防空洞、工人纠察队、食堂、大礼堂(这是一种起源于教堂的现代场所,很多年后,我看到基弗画的车间,他把工厂画成教堂。现代主义的教堂)……这家工厂是依据苏联工厂的样式建造的,独立在田野中间,落日经常出现在车间的玻璃窗上,红色的砖房、烟囱,就像苏维埃画报中的那种工厂。

我成了一位诗人。但我写的不是工厂题材。我写爱情、生命、自然。我还不会处理工厂题材,直到我上了大学,我才有能力处理工厂。这本诗典里所选我的作品,都是我在大学时代写的。那时候报纸会发表工人诗歌,一首诗作者名的前面会标上职业身份,如:工人某某某,农民某某某。我的诗不能发表,我只是给我的朋友们看看。1980年,我考取云南大学。二十年后,这家工厂倒闭。有一次我路过这家工厂,老工人在厂门口挂着大标语,要求分给他们住房。我们也创造了巨大的财富。那十年里,我一个人劳动生产的产品,可以装一辆卡车。虽然常常停电,但有电的时候,我们干活,那就是拼死拼活,我曾经连续蹲在地上焊接矿车兜二十四个小时,直到无法站起来。

秦晓宇编得这本书很好。工人诗歌是中国历史的一种特殊产物。现代性在中国总是有一种中国方式。比如工厂,这种西方文明的产物,在我青年时期,被革命改造得很有诗意。诗意并非只是风花雪月,暴力也是一种诗意,而且是不可多得的诗意。机器的暴力、技术的暴力、图纸的暴力比革命更有“美好现实”的假象。而前者的胜利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抵抗的。我后来系统地阅读西方哲学,发现很多东西非常亲切。我是在工厂的实践中,领悟到西方文明,然后才在图书馆再次证实那些道理。比如海德格尔讲的尺规,我在工厂,经常看图纸,我感觉到我的世界是在一张图纸上。而在我少年时代的世界中,几乎没有什么图纸。木匠打家具,从来没有图纸,只是靠经验,大概就行。我这一代人的工厂经验,是一种更深刻的“拿来”。如果五四那些知识分子“拿来”的还是书本、概念。那么在我这一代人,西方已经不是别处、彼岸,而是我们自己的生存处境了。这是一个深刻的变化。我相信现在的蓝领,读卡夫卡不会太费力。我在工厂工作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被时间控制起来,几乎成了一个害怕时间、坚决遵守时间,为时间焦虑的人。后来读罗布•格里耶的小说,我经常会想到游标卡尺,他也当过车工。我也学会了动手。我后来喜欢说“在场”“手边”“拒绝隐喻”,不仅是读书的结果,更是经验的结果,在工厂如果说话总是言此意彼的话,你无法干活,容易出工伤事故。语言必须精确地直指事物。你不能说锁链,你得说三环链。

工人诗歌值得研究,我想,现代性在中国,不仅仅是些概念,也可以从研究这些当过工人的诗人的诗歌入手。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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