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0年的一个早晨,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攀上了位于德累斯顿埃尔贝河畔27号的一间普通公寓。当时,这位欧洲大陆最伟大的诗人刚刚从温泉小镇捷普利采疗养归来。他在日记中的记录很简短:“拜访了弗里德里希。他的奇妙风景画。一片雾气笼罩的墓地;一片开阔的大海。”
这些画作正是《海边的僧侣》(Monk By the Sea)和《橡树中的修道院》(Abbey Among Oak Trees),均由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创作。这位艺术家于1840年去世,享年65岁。他阴郁而华丽的画作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让观众忘记置身何处。澎湃新闻获悉,2025年2月,汇集约 75 幅作品的大型展览——"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自然之魂"将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行。
弗里德里希,《海边的僧侣》,1808-1810 年,现藏于柏林国立博物馆
弗里德里希于1774年9月5日出生于格赖夫斯瓦尔德,后来在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美术学院学习,之后定居德累斯顿。他挑战学院派传统,寻求自己的灵感来源,这些灵感常常来自自然,尤其是他漫步于德累斯顿周围风景如画的乡村时所感受到的启发。在德累斯顿,弗里德里希成了家。他的艺术生涯一度取得巨大成功,但后来却逐渐被冷落。1840年他去世后,他的作品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直到1906年柏林的德国百年艺术展上,他被重新发现,并被誉为现代艺术的先驱。
弗里德里希,《自画像》,1800年,当时艺术家26岁,在哥本哈根皇家艺术学院学习。哥本哈根皇家美术博物馆藏
弗里德里希的受欢迎程度延续至今,或许是因为他的艺术深刻地触及了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以及自然的概念。他的画作以其感人至深的力量,将人与自然的情感联系表现得淋漓尽致,为观者提供了沉思和共鸣的空间。
比如,《海边的僧侣》可被视为一种先于蒙克《呐喊》的、令人存在焦虑的预兆。这幅画被不祥的云层、海滩和天空占据,仅有一笔细小的笔触表现了背对观众僧侣。它被誉为浪漫主义艺术的“大爆炸”,尽管画中有微小的人类形象,但被认为是抽象艺术初始,比康定斯基首次证明艺术不必具象表达早了一个世纪。
弗里德里希于德累斯顿画室的常客们看到,他一次次修改《海边的僧侣》:最初画面中有帆船在波涛上起伏;一开始是白昼,后来变成了夜晚。显然,画家并不打算忠实地再现自然。完成后的画作构图简洁、色调阴郁,这或许与弗里德里希在创作过程中接连失去姐姐和父亲有关。
弗里德里希,《橡树中的修道院》,1808-1810年,柏林国立博物馆藏
歌德那天看到的另一幅画作《橡树中的修道院》,绘制在同一块画布上,据推测可能描绘了同一位僧侣的葬礼。有一种理论认为,僧侣是弗里德里希的自画像。正如弗洛里安·伊里斯(Florian Illies)在其新书《寂静的魔力》中所说,我们在《海边的僧侣》中看到的这个身影既是引诱者,也是被引诱者。“上帝把他引诱到这片海滩的边缘,然后将他独自留在那儿;现在,这个僧侣引诱着我们,似乎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卷入漩涡。”
如果真是如此,这幅画可能不仅仅是风景画,而是一幅将观者吸入虚无的画作。1810年,这幅画在柏林展出时,诗人兼记者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在评论中写道:“没有比这更悲凉、更绝望的处境了:在这个死寂的广袤世界中唯一的生命火花。这幅画……就像《启示录》。”
几个月后,克莱斯特在柏林附近万湖(Wannsee)的海滩上开枪自尽。“今天,”伊里斯写道,“我无法看《海边的僧侣》而不联想到这个身影的法衣里藏着一把手枪。”
如今,在弗里德里希诞辰250周年之际,他的艺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曾被纳粹利用,被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批判为小资产阶级式的平庸,还被视为迪士尼的《小鹿斑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灵感来源。
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被认为已经过时,从德国艺术史中被抹去。即便20世纪被重新认可,他也被束缚在陈词滥调的浪漫主义中,看起来毫无威胁性。
弗里德里希,《雾海中的漫游者》,1818年,汉堡美术馆藏
我们见过多少次《雾海中的漫游者》(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1818)的复制品?画中是一位身穿长礼服的男子,单脚踏在峭壁上,显得威风凛凛。但这其实误解了弗里德里希的艺术:我们本可以从中看到某种奇迹。
华兹华斯的《序曲》中描述了一次顿悟:诗人在穿越夜雾笼罩的斯诺登山后,跃出迷雾,看见“百山扬起黝黑的背脊”,浮现在一片银灰色的云海之上。在商业航班出现之前,能越过云层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弗里德里希的画作或许描绘了一种“亵渎的奇迹”:仿佛人类取代了上帝,俯视着天国。
弗里德里希对《小鹿斑比》的影响要提到沃尔特·迪士尼1935年的欧洲之行,他购买了数百本德国艺术书籍带回好莱坞,为动画师们提供灵感。当斑比在薄雾笼罩的草地和云杉林间嬉戏时,伊里斯认为,场景灵感来源于弗里德里希的《晨雾中的群山》。当鹿群逃避猎人时,背景是弗里德里希的《岩石山谷》。而在影片悲伤的结尾,森林燃烧,斑比抬头望向火红的天空,那就是弗里德里希式的天幕。
弗里德里希,《易北河砂岩山脉的岩石景观》,1822-1823年
至于《等待戈多》,关联更加清晰。1937年,贝克特参观了德累斯顿的世袭亲王图书馆大楼,其中有一个房间专门陈列弗里德里希的画作。“对他画中那两个小而闲适的人物有一种愉悦的偏爱。”贝克特在日记中写道。多年后,他告诉记者,这正是《等待戈多》的灵感来源:弗里德里希画中的两个小人可能就是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原型。戏剧开头的舞台说明——“乡间小路。一棵树。黄昏。”——听起来就像一幅弗里德里希的画。而且,无论是在戏剧还是画作中,我们都无法确定戈多(Godot)是否会来、已经去世,还是从未存在。
弗里德里希,《有亭子的风景》,1797年。这幅早期作品展现了典型的主题:破烂的风景、紧闭的大门、用途不明的建筑。
令人惊讶的是,弗里德里希的作品经历了很多。伊里斯的书讲述了这些作品的悲喜剧,他描述了许多作品如何毁于火灾、被荒谬地误判、被掠夺、藏在法兰克福某个仓库的角落里,或者被贵族们在城堡里遗忘了几个世纪。正如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戏剧(120部戏剧中仅存7部),弗里德里希也可能已永远失去了他的最佳作品。
例如,1931年的某个早晨,阿道夫·希特勒和托马斯·曼(Thomas Mann)分别在慕尼黑的不同地方醒来,闻到烟味,听到警笛声。宏伟的水晶宫(Glaspalast)正在燃烧,约100幅作品,包括龙格(Runge,)、辛克尔(Schinkel)等艺术家作品被焚毁。其中还有弗里德里希令人神伤的画作《波罗的海海滩》、描绘故乡的《格赖夫斯瓦尔德港》、从公寓窗户看到的《德累斯顿的奥古斯特桥》,以及表现妻子卡罗琳和女儿艾玛在夏夜看窗外风景的《黄昏》。
对于德国艺术的这一毁灭,希特勒愤怒不已。他发誓要在慕尼黑建造一座德国艺术的圣殿,并于1933年为轰轰烈烈的新古典主义建筑“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奠基。1937年,这座建筑举办了纳粹的“伟大德国艺术展”,展出了宣扬爱国主义的“雅利安”(Aryan)艺术。
如今,慕尼黑的“艺术之家”已不再收藏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但在城市另一端的新绘画陈列馆(Neue Pinakothek)仍能找到几幅美丽的作品。若想欣赏他的巅峰之作,则需前往其他地方:英国国家美术馆、温特图尔艺术博物馆、柏林国家美术馆,或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后者将于明年二月举办展览,展出约75幅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以纪念这位艺术家的诞辰,此次展览源于收藏其作品最全面的三大博物馆合作:汉堡美术馆(Hamburger Kunsthalle)、柏林国家美术馆(Alte Nationalgalerie)以及德累斯顿国家艺术收藏馆(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通过广泛的互相借展,从不同角度深入解析弗里德里希的艺术作品及其意义。
这位如今被视为天才的艺术家,曾因拙劣描绘人体和面孔被同学嘲笑。但这种“能力不足”并不足以解释为何在他的代表作中,人物总是背对观众。
弗里德里希,《吕根岛的白垩悬崖》,1818年,温特图尔艺术博物馆
是的,“背影人物”(Rückenfigur,指背对观众的人物)有许多伟大的范例,其中不少是女性的性感形象,比如康斯特布尔的《女子肖像》或委拉斯凯兹的《维纳斯的梳妆》。然而,弗里德里希的“背影人物”完全不同。他无休止地努力让我们看到画中人所见之物。在他最著名的画作之一《吕根岛的白垩悬崖》(Chalk Cliffs on Rügen)中,不要将注意力放在左侧穿红裙的女子,或右侧戴帽子的男子,更不要盯着画面底部看似在找丢失隐形眼镜的跪地男子。相反,与他们共享他们的惊奇,与自然进行神秘的交融。
弗里德里希,《窗边的女子》,1818/1822
尤其动人的是《窗边的女子》(Woman at the Window),画中他的妻子卡罗琳背对着观众,挡住了视线。我们只能依稀看到一艘帆船的桅杆,通过这一细节,却可以构建出一个充满水意的世界,而她显然比我们更清楚所见的全貌。关于这幅杰作,人们可以赋予许多解读——卡罗琳的向往、迷恋,甚至或许是她的幽闭感。我们或许会希望她稍稍让开,让我们一窥她注视的景象。
弗里德里希,《凝视月亮的人》,约 1824年,柏林国立博物馆藏
这幅画也对20世纪早期的丹麦画家维尔赫姆·哈默肖伊(Vilhelm Hammershøi)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伊里斯所言,哈默肖伊“描绘了被遮挡视线和填满空间的女性所创造的能量”。哈默肖伊传承并重现了弗里德里希的发明,这也正是为何弗里德里希的画作在当今显得如此迷人,又与时代精神背道而驰的原因。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即将举办的弗里德里希展览宣传语写道:“他的艺术中展现的风景——冥想、神秘、充满奇迹——今天依然充满生命力。”这确实如此,但我们不应忘记,他的画作同时也危险得令人着迷。
几乎所有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画作都在表达寂静、静止的空气和停滞的时间。在我们这个匆忙而分心的时代,缺乏这三者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画。通过描绘冥想,他的画作邀请我们去冥想。卡罗琳·弗里德里希并不是挡在我们前方——她在为我们指引方向。
注:"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自然之魂"将于2025年2月8日至5月11日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行,本文编译自《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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