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教母”帕蒂·史密斯曾一度害怕过摇滚乐

编者按：克莱夫·戴维斯是美国传奇唱片制作人，阿里斯塔唱片公司创始人，他的人生几乎代表了整个美国流行乐发展史。从鲍勃·迪伦到保罗·西蒙，从惠特妮·休斯顿到艾丽西娅·基斯，戴维斯的“金耳朵”发掘了太多天才。当这位乐坛巨星的传奇推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一生的经历讲述出来，无疑构成了半部20世纪流行音乐史。

在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演唱了鲍勃·迪伦名作《大雨将至》的帕蒂· 史密斯也是被戴维斯发掘的。在《美国摇滚往事》一书中，戴维斯详细讲述了他与帕蒂· 史密斯的往事，也透露了她两次沉寂背后的原因。同时，戴维斯对于帕蒂· 史密斯的赞美也随处可见，对于这位“朋克教母”的天赋，他以震撼来形容，他称之为“不世出的天才”。

《美国摇滚往事》，克莱夫·戴维斯、安东尼·德柯蒂斯著，李宏杰译，河南大学出版社·上河卓远文化2016.11

（文章标题为编者所拟）

我最早签的两个人定义了纽约摇滚歌手。虽然卢· 里德来自长岛，帕蒂· 史密斯来自新泽西，但是他们所做的音乐就像克莱斯勒大厦一样带有曼哈顿标志。他们俩就像这座城市的地标。

大多数说法称我第一次偶遇帕蒂· 史密斯的场所是鲍威利区的CBGB俱乐部，她就是在这里快速地成长为一名艺术家，引起观众的骚动。虽然我肯定在俱乐部靠近小舞台的卡座里度过了很多个夜晚，但那里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电影《双虎屠龙》中有一条流行语说到：“当传奇成真时，就记载传奇”。虽然，一家位于城市可怖一角的俱乐部是有点不堪的魅力，但是说实话，我很害怕—不是怕附近的环境，而是怕出现在俱乐部里可能会透露我的意向，让其他唱片公司的对手察觉到，从而引发一场竞争。帕蒂的传闻已经够多了——受人尊敬的评论家约翰· 罗克韦尔在《纽约时报》上大力赞扬了她，她已经为RCA 唱片公司录制了音乐小样。我更愿意保持低调。

出于那个原因，我通过她的经纪人简· 弗雷德曼在市区的录音棚办了一场秘密试听会，我和鲍勃· 费登出席。帕蒂和她的乐队刚弹了几个和弦，我们就为之折服。她唱歌充满迫切，目标明确，还有戏剧表演的成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帕蒂急速地改变了整个乐坛景象。简直堪称压倒一切。她的表演真的史无前例。她的音乐既包含车库摇滚、女子流行组合的元素，又明显带有迪伦、“滚石”乐队、垮掉派诗人还有街头艺术家的影子，但是她以一种完全独特的方式把这些融合了起来。如果去看她的俱乐部表演或者演唱会，你会知道她可能会以一首基本的摇滚歌曲作为开场，如《舞者天堂》或《嘿，乔》或《格洛丽亚》，而且她也有可能把一首歌分得支离破碎，随意地唱。这样的表演非常吸引人。她会伴着最急速的鼓点节奏读些为伊迪· 塞吉维克或者玛丽安· 菲思弗写的诗。她可能会徘徊在舞台上，沉迷于音乐中，想要小便就蹲下尿，好像永远在禁忌的边缘又永远带着些克制。不愿仅仅沉醉于湮灭过往，帕蒂崇敬摇滚乐、电影、艺术以及文学领域中的那些大胆的先锋，颠覆潮流的标志性人物。她是一位对传统反叛带着深刻敬意的反叛者，是一位缅怀给予灵感的过去时想着创造新未来的女性。

对我来说，那是摇滚最具原创性的时候，而且我知道我想要把她签到阿里斯塔。签下她显然非常困难。不羁的她让我觉得激动。当人们问我看过的印象最深刻的、永远不会忘记的演出有哪些，帕蒂的现场绝对永远占着一席之地。在演唱会上，她总是让人难忘，催眠神志，吸引目光。

我们确实很快就合作了，她知道我信任她。而且我的确曾经冒着风险去CBGB 俱乐部看了一次她的表演。那件事促成了我们的合作。帕蒂选了前“地下丝绒”乐队的成员约翰· 凯尔担任她的处女专辑的制作人。这张专辑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时至今日，有多少专辑里的歌能让人脱口而出第一句歌词？“上帝因为某些人的过失而死去，不是我的。”这句歌词简单却令人难忘，但整张专辑的灵感就是来自这句话。多年来，当我见到波诺，或者迈克尔· 斯蒂普，或者柯妮· 拉芙的时候，他们都说：“《马群》对我影响至深”或说“是《马群》让我想组建一支乐队”。毫不夸张地说，对于很多歌手，这都是一张改变人生的专辑。它一直在各种历史上最重要摇滚专辑的榜单上。关于这张专辑和作为艺术家帕蒂的一切，在概念上都表现得惊世骇俗。

甚至专辑的封面都在一发行就被奉为经典，它不像之前的任何一位女性摇滚歌手所出的专辑。帕蒂初到纽约时结识的好友罗伯特· 马普尔索普为她拍了那张直接而又大胆的黑白照片，带着一丝雌雄同体的气息，笼罩着傲慢的氛围。这张封面充分展示了帕蒂的个性。整张照片散发出一种凌乱的自信感：刺有马图案的夹克随意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透着辛纳屈的范儿，浅灰色的背景还有直视镜头的表情都刺激着你忍不住想打开这张唱片，去看看里面的内容。我承认一开始，对于这张照片有些顾虑；虽然我明白这张封面非常有力量，但是作为唱片公司的总裁，我觉得这会让（那些不在纽约以及一些其它主要城市的人，几乎可以说每个人）不懂的人产生困惑。她是谁？她打算做什么？但无论曾有过什么顾虑，我很快便摒弃了那些想法：假如我打算信赖帕蒂以及她的音乐，那么就需要我彻底相信她在艺术方面的直觉。而且显然那些直觉是超凡的。那张照片是一张完全表达出她想法的艺术作品，如同这张专辑本身，现在《马群》的封面也被视为无可争议的经典。这也是有因可循的。帕蒂痴迷于视觉艺术，她会借鉴诗歌、电影、艺术以及时尚来充盈自己的音乐。她把自己看成那些艺术影响力混合产物：她所热爱的诗歌，像让· 吕克· 戈达尔那样的电影大师，还有她崇拜的摇滚英雄们。她也否定了那些陈词滥调，没有遵循原本女性摇滚歌手应有的唱法、行为还有形象。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是一个开创性的艺术家。

她身边的吉他手莱尼· 凯，是一位前摇滚作家，策划了众所周知的车库摇滚乐唱片合辑《原金》，同时也是一位懂各种摇滚风格，见证摇滚乐进化史的人。帕蒂乐队的其他成员还有：键盘手理查德· 索尔，贝斯手伊万· 克雷尔还有鼓手杰伊· 迪· 多尔蒂，但莱尼是塑造帕蒂声音的关键。我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们和凯尔合作的这张专辑是摇滚乐史上最令人印象深刻、最原始的处女专辑之一。在专辑《马群》发行后没过多久，帕蒂出版了评论不佳的专辑《埃塞俄比亚电台》。1977 年1 月，帕蒂在坦帕市的舞台上表演时从舞台上摔了下来，几块颈椎骨折，急需长时间的休息和康复。虽然她暂停了音乐方面的工作，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对于她淡出公众视野我很从容。因为我可以等待她的回归。我记得1966 年迪伦的摩托车事故后，他的直觉让他保持低调并且对于他所做的事情不透露任何信息。任凭疑云密布。这种方式引起了我的共鸣，于是我如法炮制。没人知道，那个时候迪伦和“乐队”正在制作超现实的幻想主义音乐，最终被制作成专辑《地下室录音带》发行。当时他们就隐藏在纽约北部。同样，帕蒂就躲在她位于五分之一大道的公寓里直到康复。不时地，我会去探望她，能够看出帕蒂和她的家人间关系非常地亲密。她的母亲是她生命中的密友，为她管理歌迷俱乐部，无条件地相信帕蒂，相信她的音乐，还有她越来越多的狂热歌迷。她的母亲与我们对待帕蒂的感情不同，我觉得她与帕蒂心灵相通，志趣相投，是一位希望让帕蒂能够在外面更宽广的世界有所成就的人，但是同时也是一位永远以家人身份爱着她，在多方面塑造她的人。

当准备好重新回归乐坛时，帕蒂选择了一种独特的方式，把她充满艺术性的回归专辑称为：《复活节》（1978）。关于帕蒂，我们应该知道：她一直想拥有一首热门金曲。开始时她初入乐坛，无所顾忌，不受约束，不带一丝商业想法，但是在她成长的那个时代，她的所有偶像，从迪伦到“滚石”乐队，都上过电台，所以她也想打入WABC 电台。她想要坐在《今夜秀》的沙发上，与约翰尼· 卡森谈笑风生。她告诉我她的那些目标，但我从未想过为她找一个别的作者来为她写那首金曲，或者强迫她与一个更被大众接受的流行制作人合作，所以当听到帕蒂将与布鲁斯· 斯普林斯汀合作新专辑的主打歌之一时，我欣喜若狂。当时，布鲁斯正在做自己的专辑《镇边的黑暗》，整个制作过程中，他为收录专辑中的十首歌曲录制了大量的小样以供选择。有一首他已经开始制作但是还没有完成的歌叫作《因为夜晚》，这是一首充满戏剧感以及色欲的摇滚民谣。当布鲁斯从帕蒂专辑的制作人吉米· 艾欧文那里得知，她当时正在录制的专辑中还没有一首亮眼的单曲后，他给了吉米一盒录了那首歌未完成版本小样的卡带。在布鲁斯的小样基础上，帕蒂加上自己填的词（她说过歌词：“Love is a ring，the telephone”出自在家等待她的新男友弗雷德· 史密斯——MC5 的前吉他手，他打的电话带来了灵感），这首合作作品立刻流行了起来。在《复活节》发行之前的一场帕蒂回归舞台的演出上，布鲁斯和她合唱了这首新歌，从当时观众的反应就可以知道：有潜力的大热金曲终于来了。那首歌被很完美地演绎和制作出来，混合着帕蒂的诗歌语言和布鲁斯的急促感和戏剧感，还有很棒的副歌。很激动人心。当这首歌作为单曲发行的时候，阿里斯塔公司的宣传团队持续工作让它获得了排行榜第十三名的好成绩，帕蒂终于能够在电台前40 名榜单上听到自己的歌曲。

我想就算没有《因为夜晚》，《复活节》也会成为经典专辑，因为里面还有歌曲《25 楼》、《太空猴子》和《直到胜利》。她的歌曲《摇滚黑鬼》还有其未刮腋毛的封面明显地引起了争议。尽管我们曾讨论过可能出现的商业障碍，但是她自己有明确的目标。我们之间关系的重点是：她拿出作品，我在发行前给出直白的评估，有哪些因素可能会带来问题。虽然她总是带着尊重听我的意见，认真考虑我的担忧，但是作为一名艺术家，最后她还是会跟随自己的内心，这也无可厚非。大受好评的唱片，火爆的现场，还有无可争辩的热门金曲，让《复活节》成了帕蒂最畅销的专辑，直到现在也仍然是。

帕蒂的下一张由托德· 伦琴担任制作的专辑《浪潮》，里面同样有一些突出的歌曲：包括《赤足跳舞》。很多音乐家，尤其是U2 还有R. E. M 乐队都曾翻唱这首歌。这张专辑虽然没有热门单曲但是表现相当不错。

但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措手不及。我当时所不知道的是，帕蒂觉得她的私生活完全失控了，尽管她取得了一直寻求的认可，但是摇滚乐生活激活的某些恶魔因子让她开始害怕起来。我真的相信她的想法：如果继续摇滚，她的生活可能处于危险之中。当帕蒂做一件事的时候，肯定是全身心投入进去的，就像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之中，同样这也是她选择离开音乐的方式。她那时已与弗雷德· 史密斯相爱，还搬到了底特律和他住在一起，创建了家庭。就这样，她淡出了大众视野。她沉寂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也会每隔一段时间通次话。我从未要求她出新专辑。她深陷在个人生活中，我知道不能去侵犯她的隐私。她准备好了自然就会重新回归的。

当然，我会感到失望。帕蒂的潜能似乎是无限的，我真的喜欢看她永远鼓舞人心的表演。她会让你感同身受，让你沉迷于她宗教信仰一般的摇滚世界。我非常想她。我也知道，一旦放开了，很难再重拾曾经的辉煌，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歌手对大众来说会有更多的吸引力。但是我爱帕蒂，信任她，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远离她的生活，对于那时的她，个人生活比事业更重要，这个结果，我表示尊重。

然后就像当初她突然退出乐坛一样，几年后，她突然出现，打电话通知我她准备好录新专辑了。她说她必须这样做。她告诉我，这段时间的退隐拯救了她。那段日子对她来说就像开启了新篇章，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深深地感觉到如果她没有把自己从音乐的压力中分离出来，她可能不会挺住。但是，她又重新开始，和弗雷德· 史密斯还有吉米· 艾欧文一起录制了专辑《生命之梦》（1988）。我一听到这张专辑，就仿佛终于找回失去的心跳一样。急促的紧张感仍在，也许带着更多成熟，更多自省，但是效果还是一样。《人民拥有权力》后来成了一首现代赞歌，就像一篇集体宣言。在2004 年总统选举的每场竞选的最后都会播放这首歌。这张专辑中充满了美好与戏剧感的作品，比如《穿越之路》和《此起彼伏》，我如此高兴她能够重新回到音乐界，但是可惜这次回归太过短暂。

在遭受了一连串的悲剧和毁灭性的打击后，帕蒂又沉寂了很长时间。她的丈夫弗雷德，她的哥哥托德，她的老友罗伯特· 马普尔索普，还有乐队的键盘手理查德· 索尔全都辞世。可以想象这些噩耗在情感上对她的打击是多么严重。但是她仍有来自好友的支持，来自家人的安慰，这些使她重新变得乐观。帕蒂带着她的孩子搬回了纽约，后来在R. E. M. 乐队的迈克尔· 斯蒂普还有其他好友的鼓励下，她重新站上了舞台。1995 年下半年，鲍勃· 迪伦邀请她为一次短期的巡回演出做暖场嘉宾。那期间每个晚上，他们两个人都会合唱迪伦的《黑暗之眼》。第二年，她重新唤起了作为音乐家的兴趣，回到了录音棚，录制了忧郁却震慑人心的专辑《再次离去》。后来，她为阿里斯塔录制了很多专辑。两张专辑《和平与噪音》（1997）与《同心协力》（2000）都让帕蒂获得了格莱美提名。在收录了整个职业生涯佳作的精选辑《降临》出版之后，她结束了与阿里斯塔唱片长达25 年的合作。

回到我把帕蒂签到阿里斯塔唱片的最初那个时候，公司还没成立多久，她也还年轻，我们都没有在各自的领域里站稳脚跟，摇滚名人堂甚至还没诞生。我知道，她是跨时代的摇滚音乐家，无论现在的音乐榜单怎么样，她的重要性和影响力都会持续下去。然而，却没有“官方”的方式去承认她的职业成就。当名人堂开始挑选入主的音乐家的时候，我在心里开始计算帕蒂需要多少年才能合格。（按照名人堂的要求，必须在帕蒂发行首张专辑25 年之后）那得要等到2000 年。我敢保证她会入选：因为整整一代音乐家，不论性别，都受到过帕蒂大胆而又具有开创性的摇滚启发。

2000 年，我作为非表演类别候选人入主了摇滚名人堂。我深感荣幸，自豪地接受了这个荣誉。而且在颁奖礼现场，帕蒂说了一段亲切而又热情的颁奖词，使得那个夜晚更加特别。然而，我忍不住去想，她应该得奖，应该被授予这个荣誉。对我还有她的很多朋友来说，帕蒂是摇滚名人堂的典范代表。但是我们等了很多年，终于在2007 年，她入选了。在华尔道夫酒店，颁奖典礼的现场，她的演出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她说，“当我见到克莱夫的时候，我非常笨拙、自大，唱的都不能算歌，动作也相当地不协调。虽然我有胆量，没有很多的天赋，但是克莱夫信任我，放手让我去做，我就像一头无所顾忌的小马驹，但是他一直都在，一直陪伴着我。”

帕蒂· 史密斯在诺贝尔颁奖礼上演唱鲍勃·迪伦《大雨将至》

显然，她错了。她是那种不世出的天才，如果能够偶然发现她的这种天赋，你就是幸运的。从一开始，这种天赋就震慑人心。我看着她走到今天，看着美国国家图书奖颁给她美丽而又感人的自传《只是孩子》，看着她仍旧继续史诗般的演出，比如在CBGB 俱乐部停业演唱会上的演出。我承认，在想到帕蒂的时候，我会变得非常情绪化。毫无疑问，她是一位真正有远见的人，然而她的谦逊又是如此真实，如此动人。她的文笔和深刻见解让我倾倒，她有力的表演也是如此让人着迷。她可以冷静客观，但她的心界开阔。对待丈夫、父母、兄弟姐妹，乐队成员，当然还有她的孩子杰克逊和杰西，她的情感永远纯粹强烈。我惊叹于帕蒂那种精神，我只能说我非常幸运能够在一边看着她的精神翱翔天际，让她的远见带着她去注定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