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第49辑,嘉宾是学者、诗人倪湛舸。《铜与糖》是倪湛舸最新出版的诗集,收录了她近年来的新诗“皮埃尔和艾琳娜”系列——一个异域世界里,皮埃尔和艾琳娜穿越在多重空间,幻变出生命的多重分身。书中四组短诗与三篇长诗互为观照,最终以《诗与克苏鲁》收尾。她用梦呓般的诗语,诉说生命的寓言,“铜做的天空下着雨,糖做的城市溃烂如斯”。
今天分享的是书中的长诗之一《望进风里的眼睛啊......》,倪湛舸用无穷的想象力和丰富且充满张力的词句,写出了她对生命的认识和思考。
本文摘选自《铜与糖》,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倪湛舸,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学士,福德姆大学神学系硕士,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现为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教授。曾获第五届张枣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
望进风里的眼睛啊......
八岁那年,皮埃尔抽签抽到了某个地名,他不认识那个单词,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发音,也无法在任何年代的地图上找到那座城市或村落。出于沮丧,他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慢慢地坐下,用一侧屁股压住一条蜷曲的腿,这是一种自我镇定的方式,能够有效地温暖自己。有人在他头顶说话:那其实是新建的气象站,也可以被称作天文台,或者是海洋、冰川和山脉观测点。去了那里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把房子烧掉,当然也不能杀掉已经在那里服刑的流放犯,你们只能和平共处,学会相爱,共建文明。
是谁曾经训诫年幼的皮埃尔,他已经不记得了,当时的他根本就不敢抬头,但他还记得那个声音的质感,仿佛水流裹挟着冰凌冲刷巨大的卵石。他跟随人群去山里徒步的时候差点失足滑进河里。春天还没结束,他就要离开这里,虽然这里短暂的居留不值得眷恋。命运为他安排了未知的远方,他将继续成长,墨绿色的袜子早就被大拇指戳穿,军绿色的裤子越来越短,草绿色的头发在阳光里爆炸,遇见雨水就要收敛成盘踞的蛇。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拖着两只箱子,那是前一个中转站分配的公共财产;他搭乘叮当作响的电车去火车站的时候还拖着那两只箱子。空的箱子虚张声势地挡在他面前,他伸手摆弄箱子上生锈的锁,对啊,他从未试图开锁,所以,箱子里的秘宝也好,精灵也罢,甚至只是虚空,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需要拖着什么、怀抱什么、举起什么,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到那个有没有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地方。
十八岁那年,皮埃尔坐了一整夜的火车,从中转站去下一个驻扎地。确切地说,他坐在两只深深塌陷的行李箱上,它们在他悄然生长壮大的身躯下吱嘎作响。他瞪大眼睛逼自己保持清醒,周遭的陌生人都已经入睡,流着口水打着呼噜凭空挥舞着拳头。火车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前进,他困倦极了却不敢闭上眼睛,唯恐被竭力维护的现实因为自己的丝毫懈怠而再次崩溃。“那不是你的错”——很多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在过去和未来,就像是往投币机里扔轻飘飘的、会在玻璃槽里翻滚成一团银光并嗡嗡作响的硬币,正面是或男或女的头像侧影,反面的鹰也许能变成狮子还有白熊,他总能打败那些动物,吐出那些硬币,拒绝那些人并不虚伪的善意,那么,谁来裁决我的错呢?哪怕我唯一的错就是想要抓住那注定化为灰烬的一切。
车窗外的天幕由墨色转为靛蓝继而被丝丝缕缕的暗红爪痕撕破,晨光如洪水猛兽般冲向铁轨旁的稀疏树木,它们挺立着细瘦的身躯,像是一群在寒带艰难生长的孩子,提着箱子挤过半睡半醒的人群下车的他就是这群孩子中最为孤单的那个,被连根拔起,被抛向远方,被告诫要在一夜之间长大,虽然这一夜可能比几千年更为漫长。人群散尽后,他还在车站前的长椅旁伫立着,双手紧紧提着箱子,承担着它们和虚空的重量。
长椅上有东西,那不是匆忙中遗失的,也不是为谁刻意准备的,那是用手帕包裹着的奶酪和苹果,他弯下腰查看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却并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东西,他的手根本就不曾离开两只陈旧的箱子。除了它们所象征的奔波于世的职责,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行李。两只半空的箱子和里面的衣裳还有书籍都是在陌生人之间流传已久的公共财物。在借来后又被归还的小说里,他读到过只携带牙刷旅行的英雄,却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种耗材当作随身物品,他每个月都在不同的便利店购买牙刷。他当然不是英雄,就连看到野猫打架都会躲得远远的,甚至没有勇气去触碰无人认领的奶酪和苹果。
人烟稀少的地方显然不太可能物质丰富,或者说,寒带的一切都有种小心翼翼的气质,他确实饿了,但叠放整齐的手帕让他不敢伸手去侵犯,他不敢越过任何界限,不敢搅乱自给自足的氛围,那方黑白相间的手帕是深渊上的迷雾吧。白底绣着黑熊,或是黑底绣着白熊,是谁把现实中的黑熊或白熊囚禁在二维的平面里,是谁把至今都不曾朽坏的奶酪和苹果安置在车站长椅上,仿佛知道这里人迹罕至,而侥幸到达的人无力接受叵测的善意。
在我们出生之前,世界就已经毁灭过许多次。
世界与我们一同生长,犯这些注定被重复的错。
皮埃尔从未厌倦过自己的工作,原因很简单:从被派遣到被调离,每份工作都很短暂,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他观测过气象,推衍过星相,在城市中心的纪念堂里擦拭过肖像,也给讲故事的人做过笔记员。哪些人的肖像会被保存下来呢?他询问前来观瞻的市民。当然,各地市民也都是轮换的,每个人在每座城市的逗留都是短暂的,这个世界里没有谁会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事物心生留恋,留恋是毁灭的前奏,人们只能去匆忙变迁中寻找平静。所以,肖像所呈现的是不存在的人:她们微笑,她们蹙眉,她们宛然生动,她们庄严肃穆,她们是漂浮在现 实上方的完美。他的工作是每晚用黑白相间的手帕擦拭镜框和玻璃,他还必须仔细检查去除了镜框和玻璃的画布。画中人并不是静止的,下颚连接脖颈的地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弥漫起黑雾甚至生长出肿块。他只能戴上厚厚的塑胶手套去撕扯那些东西,它们有的冷得刺骨,有的灼热难耐,时而坚固如金属,时而化为蠕动的奇异生物想要逃脱他的巡视。他的工作是捕捉并清理它们,这看起来不算艰难,却把他折磨得肩酸背疼。
工作手册上说那些东西是活人散逸的灵魂,是坏的情绪和恶的心思,用手按压就会消失;那些东西里也会夹杂着不肯消解的怨鬼,就像是不溶于水的药粉,无论他怎样用力搅拌都能恢复原状。他推着巨大的铁皮罐子收容形形色色的灵与鬼,每天清晨会有巨大的集装箱车来运载它们,它们会被填埋在哪处山谷?工作手册上没有答案,他甚至怀疑铁皮罐子里的东西会被拖到闹市释放,回到现实生活中、人群汹涌里。核废料的半衰期可能长达几十万年,那么,作废的人有多长的半衰期?假装已经摆脱了各种不完美并且热衷于创造更完美的肖像的人们啊,在狭小的公寓房间里往行李箱里塞满糖果和内衣,他们要赶紧离开,赶在水壶里的沸水鸣叫之前,赶在升温的爱化作仇恨之前。
皮埃尔没有爱过谁,他还年轻,二十八岁,或是三十八岁。年轻时怎样的岁数都没有太大区别。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并没有被禁止,因为亲密关系不可能被维系。他读过爱情小说、探险小说还有乌托邦小说,他也曾经为两种讲故事的人工作,但这两种人都不会创作虚构的小说,他们只讲述故事,已经发生的事实。小说不属于这一次的文明周期。“每一次循环都不尽相同”——这是记忆博物馆门前的碑刻。讲故事的人不是自欺欺人,就是自伤伤人——这是他把蛋奶酒混着黑咖啡当作止咳糖浆吞咽时所获得的领悟。他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与很多人跳过舞接过吻甚至一起生过病。
他在游园会上见过巨大的白熊投影。孩子们大多用手掌遮挡自己的眼睛。有人哭着说白熊的真身不过是玩具可以抱在怀里随意撕扯,也有人笑着说玩具的原型是真正的白熊会把我们大家撕扯成肉条吃掉。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可能在吃棉花糖,至今他仍然不明白棉花糖有什么特殊含义。但是,当时的他知道,自己其实很想同白熊分享棉花糖。棉花糖不是棉树开的花酿成的糖。可是有人假装故事是可以种植的,她们用蔓藤缠绕枯木,在蔓藤上挂满彩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推窗时望见虚妄的美好。还有人坚信故事是可以收割的,她们从天生花朵里提取毒素混入饮料,这样,胆怯者即便躲进宿醉都逃避不开刺骨的痛苦。讲故事的人都是不幸福的,因为棉花早就不再生长,而棉花糖是被惩罚的孩子咬在嘴里的钢针。
他含着糖,他咬着针,他说话口齿不清因而被人嫌弃,他擅长倾听却从来不给反馈。他谦卑而忠实,像条影子,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影子。隔壁的公寓里,住着一个自命不凡的女人。他有时候会去城市边缘的高塔,那里关押着另一种讲故事的人。他悄悄地敬畏着隔壁的女人,他不敢使用怜悯这类轻飘飘的词汇。她面容凶狠却用甜蜜的声音同陌生人说话,喜欢以轻盈的姿态跳来跳去却只能拖着一条瘸了的左腿。邻居们说她摔断了腿是因为唱歌时太过用力地推搡露台栏杆以至于掉进了楼下的灌木丛。
他刚搬来时与她礼节性地交换过糕点,她的眼睛向右上方斜望,告诉他采摘蓝花是多么艰难的征途,后来她的使命清单里又增添了刺杀恶龙,再后来她绘声绘色地向他形容派系斗争如何毁了革命者所追求的乌托邦。邻居们说她其实从来不曾离开房间,那里不分昼夜点满蜡烛和薰香,邻居们还说自己也经常因为太过用力地推搡露台栏杆以至于掉进了楼下的灌木丛。这些频发的事故应该是真的,因为楼下邮箱里塞满了提前搬迁的通知。邻居们把自己的失态归咎于疯女人吟唱的歌谣,他也的确听见过零零星星的音符和词组:望进风里,眼睛,望见了……望见了什么?他发现自己骑在窗台上,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城市边缘的高塔。
另一种讲故事的人为这场文明或野蛮保存历史。他真心地怜悯那些人,她们能够继续存活完全有赖于高塔,她们自愿搬进高塔接受囚禁,这样即便暴民把铁链扔上铁栅攀爬露台也会被热油和烈焰击退。他不敢使用畏惧这类轻飘飘的词汇,对,就连敬畏都变得轻飘飘的。所谓的暴民是被讲述的故事里的人物,与讲故事的人既亲近又陌生,讲故事的人每整理出一段情节就会被看似亲近的那些人的残忍吓得发疯,讲故事的人想要远离这一切时只会对这个总是合情合理的世界感到由衷地陌生。
他还年轻,二十八岁或是三十八岁,还可以把瘸腿或不瘸腿的女人扛在肩上彻夜跳舞再去城墙外为叛逃者放置捕兽夹和十字架。他却做不了讲故事的人,因为承受不了太多的悲哀,悲哀是直接应对丑恶的情感,他宁可仰面朝天去追寻风云的变幻或是计算恒星的轨迹,人类已经灭绝了无数次,但在迎接灭绝的日子里,讲故事的人还在激怒那些伤害她们的暴民。那是嗜血的爱人、贪婪的母亲和用仇恨填满深渊的开拓者,那是日常生活里无法被真心歌颂的,也是被讲述的故事所不能彻底揭示的。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座无限庞大的博物馆,每个人的记忆都与无限庞大的人群相通。
世界只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故事已讲完。
人们讲完了故事,围坐成一圈,慢慢变成石头。
皮埃尔其实并没有名字,他只是很多块石头中的一块。皮埃尔可能是每个人的名字,石头上生长着苔藓正如石头里沉睡着叹息。皮埃尔走累了,在街边花圃的台阶上坐下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气球,吹,把叹息吹进气球,看气球渐渐膨胀,再透过半透明的红色气球,用视线捕捉正在街道上空游泳或是睡觉的白熊。他决定忘却黑熊,黑色太过沉重,难以悬浮。白色象征着清除,毁灭后才有新生。白熊遇见企鹅时会交换怎样的冰晶,而白熊和企鹅都无法存活的热带真的存在吗?被灌醉时的幻觉来自大脑的自我摧残还是天使正在修复败坏的世界?
他眼前的白熊异常巨大,与公交车重叠的时刻,白熊的体积填满了所有的乘客和空白,然后,也许是遭遇了不可见的洋流,白熊忽然漂起,穿过桥堍的啤酒广告牌又擦过办公楼的顶端上升。它会撞上月球并改变真实的潮汐吗?它会飞向拥有别样自然法则的星系甚至宇宙吗?这些问题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大家只是假装相逢于同一个空间,同一个空间本就能容纳无限的维度,比如时间、人生还有须臾悲喜。
吹气球的他又累了。这里的陆地也许曾经是海洋,这座城市也许会在某个陌生人醒来的瞬间跟随整个世界灰飞烟灭。他驼着背坐在街边花圃的台阶上,双腿叉开,用左手虎口攥着一只漏气的气球,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望进风里的眼睛有很多双,是谁在打量他,就像他眺望着子虚乌有的白熊?他的头发很短,胡茬很硬,脸色很糟糕。他刚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一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不,早已注定的一切向他展示了自己,人们总是在成为朋友之间就分离,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愚蠢负责,就像每只白熊都有自己命中的海洋,而没有一只企鹅能够活着爬上猴面包树。为什么嘲笑才意味着宽容,愤恨是最真实的能量,眼神坦白其实与残忍与否无关?每个人都只能学着适应颠沛流离,因为,一旦停下来,无数次循环里的往事就会找到他们,摧毁道德和规范,裹挟他们如同水流冲刷历历卵石。
他可能没有名字,也可能叫作皮埃尔。他已经把残存的善意都吹进了气球,变得很轻,可以起飞。
五十八岁那年,皮埃尔忘记了如何直立行走,他只会漂浮。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却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起飞,离开这张太过狭小的床,穿过被清晨急雨打湿的街道,去树梢上的鸟巢里翻检玻璃珠和蜗牛壳。但是从睡梦中醒来的那个瞬间是他所不能控制的,就像出生,或者死后的重生。花开和花谢有什么区别吗?月升和日落虽然并不重合却占据同一块天幕。他记得自己昨晚喝了很多瓶酒,亲吻过不计其数的陌生男人和女人,被鹅卵石砸中脸颊、左额角和后脑勺却没有流一滴血。他的嘴唇因疼痛而抽搐像是火焰里次第萎缩变黑变灰的书页,他用多少张嘴念叨着书里的预言而所谓的预言可能只是事后的记录?多少辆火车正在穿过被凿空的山脉运送生灵和亡魂?昨晚之前堆积着多少个类似的夜晚也是害他疲惫不堪的无解谜题。
如果持续飞行,他或许可以退化为咖啡表面的热气,在黑色液体的表面俯身查看自己的脸,那也许从来都只是没有五官的苍白氤氲。为什么没有人因惊奇或恐惧而尖叫?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人类的生物正在湿漉漉的光里融化?
为了从一片沼泽去到另一片沼泽,他必须学会跨越虚空。他抱着厚厚一摞裁决书,把黑框眼镜扔向盘旋在空中的四脚蛇。裁决书的字里行间被人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填满,文字里还有隐情,沉默的喧嚣震耳欲聋。他把纸张贴在脸颊上想要读取什么,可是那些并不构成故事。他所面对的,是善人的恶行,空的靴子和没有身体的断手,链扣断裂后锁不上的门,被虫病腐蚀镂空的月季叶子,审讯者早已离开,地板上的光斑和水斑混在一起直到蘑菇撑爆了行刑队的枪管,可是枪原本就是用来采摘蘑菇的,蘑菇是过往的世界被摧毁后残存的碎片,未来是另一片沼泽,他已经忘记了如何直立行走,在水平方向上伸展开四肢是非常耻辱的动作,这意味着虚空已经侵入了头颅。
我们的眼睛还在,是为了望进风里,
我们的敌人是时间,连风都吹不散的浓烟。
他的敌人是时间。时间的真相是:我们反反复复地犯错,想要悔改,身躯越来越重,头脑却越来越空。一个人和一群人有什么区别吗?一场文明和无数次循环往复有什么区别吗?皮埃尔从事过许多职业,其中甚至包括角斗士,他的对手是时间,时间只是幻觉,我们却无法战胜这最为虚妄的敌人。这个世界还保存着帝国的历史吗?那么它的心脏该是同时养殖着犀牛和白熊的斗兽场吧。如果这个世界是乌托邦,高大的纪念碑上所镌刻的是哪些平凡英雄的事迹?再也许,皮埃尔与身边尚未彼此熟悉就要回归陌生的人们其实生活在某个神灵的梦境里,只要祈祷足够虔诚,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和碰碰船就不会太快地消散在风中。可是,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于哪个世界。
世界太多,我们太渺小。
皮埃尔也为讲故事的人做过书记员,所以懂得,不要高估讲故事的人的能力,或者说,不要高估故事本身,这与任何人的能力都无关。有些故事跌宕起伏,却毫无头绪,所谓自然而然就是谁都不知所以然。有些故事直奔主题,仿佛刚出生就停止了呼吸的婴儿,训诫却明白无误。讲述故事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她们的呼吸是须臾即逝的雾气;记录故事的人掌握着修辞,却无法为隐入虚空的画面添色;接受故事的人更是与这一切无关,她们睁大眼睛望进风里,可是风是没有形状的,只有被风推动的角斗士用盾牌遮住自己的脸,假装在寻找看不见的敌人。
对,他只是在假装。他只是真的害怕。
恐惧咬住他的指尖,再沿着指节攀援而上舔舐掌心和手背,他的手腕上缠绕着恐惧的气息,那是白蜡、铁屑和被碾碎的桦树皮的气息。他闭上眼睛,用摆脱不了恐惧的右手五指撕开左手手腕上的皮肤和血肉,再用只剩白骨的左手脱卸右手,仿佛那是只早该被废弃的手套,他把自己双手的皮肉陈列在盾牌上,再对着当头直射的烈日查看赤裸裸的双手白骨,觉得它们清洁锐利并因此而满意。你是个八岁的孩童吗?你是个八十八岁的老朽吗?你戴着多少副手套?你也许只是一层又一层的人皮灯笼?你梦见的世界也许只是一只空心的洋葱或者橘子或者酒瓶?他的敌人就是时间,他的敌人随时都可能显现但他已与恐惧达成妥协,他的敌人随时都可能把他抛进太多太多的人群和世界,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望进风里的眼睛啊,望见了……望见了……
我很难受,我可以呕吐吗?我可以用清洁锐利的白骨捂着自己的脸颊吗?
皮埃尔老了,但他还在工作,他前所未有地依赖着自己的工作:给植物浇水,给树林除虫,在实验室里饲养被重新编辑了基因因此不再会啃珍贵木材的蠕虫,在各种实验室门前用催泪瓦斯驱赶为抗议而抗议的人群,去荒地里开采岩石为了建筑越来越多的高塔守卫仍在蔓延的城市,有时候也去加入在高塔下唱歌的暴民,暴民才是活着的常态,她们甚至发明了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神祇。她们唱道:耐心等待,耐心等待。直到我们已经忘却自己还在等待,直到耐心变成纸屑捏成的小球,在山脊上顺势滚下又被风推上山坡。
然后呢,然后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或是慢慢变坏吗?反正喝醉的人分不清好坏而在诸神面前点火的人分不清蜡烛和炸药。我们在哪里醒来重要吗?发狂的人精心挑选她撕咬政敌时与信仰相得益彰的唇彩,谨慎度日的人饿着肚子刷牙却遮掩不住口腔里的酸臭,母亲捂住幼儿的眼睛耳朵却不是嘴巴只为教会他们吞咽和诋毁。一切都不会慢慢变好,或是慢慢变坏,好与坏是镜子里外的虚实,它们并无分别。那个正在变成石头的人跪在冰面上拿斧子磨自己的膝盖,他着急了会拿斧子砍生锈的膝盖,他已经忘却自己什么时候装上了吱嘎作响的膝盖,他向冰湖对面的空地喊叫,仿佛那里有人群、城市和神殿,他挥舞着斧子保证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
有个声音问他:皮埃尔,你最害怕的是什么?用斧子撑地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向上还是向下,靠近还是远离,他酸痛的肌肉并不在意,大脑也不过是块酸痛的肌肉,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答案:我怕,我怕得要死;我怕付出的爱被人践踏,付出的努力无济于事,付出的金币换不来隔夜的红菜汤和黑面包;我怕膝盖骨里嵌满子弹和别人膝盖骨的碎片,连绵不绝的店铺被点燃后摇曳的火焰和悠扬的哭泣同样连绵不绝,被推倒的雕像脸上仍然保持着被阳光照耀时的餍足笑容;我怕自己和他人脸上的溃烂,厌恶为溃烂贴金,更痛恨为了掩饰溃烂而去戳瞎所有人的眼睛。
可是,他忽然在盘旋的山路上停下脚步,松开被紧握的手掌让掌心的灰烬被风吹散,在半空中陷入让四肢瘫软的沮丧:我养过一盆植物,它是在一年内完成生与死、怒放与枯萎的蔷薇,我知道什么会发生,享受过它的鲜艳也拾掇过回归土壤的灰黑,甚至已经在花盆里为下一年埋下了种子,但已经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也曾经试图学会拆解世间的颠倒梦想与幻象,可这一切让我害怕,怕得要死,怕得可以从头顶开出花来。
望进风里的眼睛啊,望见了这个世界的悲伤,
消失在风里的眼睛啊,带不走它们望见的一切。
本文摘编自
《铜与糖》
作者:倪湛舸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