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建筑的工作过程特别像诗 | 刘家琨、张永和、朱涛对谈

有时候,建筑的工作过程特别像诗 | 刘家琨、张永和、朱涛对谈

有时候,建筑的工作过程特别像诗 | 刘家琨、张永和、朱涛对谈

比起电影、文学、绘画等艺术形式,建筑艺术似乎让我们感到陌生。

我们每日生活在建筑中,却很少把建筑当作“艺术品”。中国建筑师、2025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刘家琨在一场对谈中回应了这种现象,他说:建筑首先是提供栖居之地,但是它有很多可能,你往前再有所追求,它可能就会有独特的“建筑感”、独特的诗意,它就会从庇护肉身到达庇护灵魂

这场对谈发生在广东河源的“诗之礼堂”。“诗之礼堂”是安藤忠雄继“风”“光”“水”三座教堂以后的礼堂建筑第四部曲,也是安藤忠雄首个落地中国的精神空间作品。

2025年10月,香港国际诗歌之夜邀请到刘家琨、张永和和朱涛三位建筑名家,在这里以“空间营造与诗意回响”为题聊了聊天。

他们谈及安藤忠雄的建筑——诗之礼堂传达出他晚年的状态,他“没有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也谈及建筑和诗歌的关系——建筑的工作过程,有时候特别像诗。

这场对谈还回应了困惑我们许久的问题:如何欣赏建筑?张永和的建议是,不要盯着一个建筑看,而要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下去看它,看它在风花雪月的变化里面是什么状态,它从早晨到晚上是什么状态。刘家琨把建筑作类比,欣赏建筑只调动视觉是不够的,而是要用五感,“去感知这个建筑”。

以下为这场对谈的文字实录,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活动现场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活动现场

01.

建筑传达出安藤忠雄的状态,

他“没有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朱涛:大家下午好,今天我非常荣幸能有机会主持两位建筑大师的对谈。

北岛老师创建多年的香港国际诗歌节,今天落地在春沐源小镇;刚好安藤忠雄先生的“诗之礼堂”也落成,今天算是借助这个活动正式启用。我们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落地在安藤先生的“诗之礼堂“里面。

今天的对谈主题是建筑和诗歌的关系,或者说空间的诗意。我想说一个简单的事:在建筑和文学之间,我们想构筑亲密的关系,但不见得它们天生的就是好的同盟和伙伴。大家可能知道,19世纪时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面有一句名言,叫“文学将要杀死建筑”,因为印刷术发明后,印刷出版高度发达,传播速度又快,人们觉得它将取代建筑。现在很多人又觉得电子通讯将要杀死文学,因为很明显大家不太愿意再读文字了。所以我们今天坐在一起,我跟朋友说是,已经“被杀死了两次”的建筑学受“被杀死了一次”的文学的邀请,来一起搞活动。

现在我们来聊聊,建筑的诗意或者说空间的诗意到底在哪里呢?

刘家琨:我想就照片、图纸和我刚才来到现场的感受,先谈一谈我对这个建筑的最粗浅的印象,以及通过这个建筑我对安藤先生的状况的理解。

我觉得风、光、水是这个建筑很明确的一个愿景。这些愿景都是非物质,但是它们很强烈,它们左右了这个建筑的一些选择。具体到这个建筑的构筑,是三角形、圆这样一些几何图形的结合,其实这些几何图形是作为构图(存在),真正的构思我觉得是风、光、水。

来到这个地方我还注意到,后边是那个万神庙内的圆形生发出来的圆弧形和穹顶,有孔的穹顶,前面是三角形,其实后面有一个古典的,永恒的一个基座、核心。前边这个三角形有一条轴线朝向河的中心,它有点像一个教堂,但是它的图腾不是十字架,而是这片山水

“诗之礼堂”

“诗之礼堂”

我们一般一看安藤忠雄的建筑,就会去讨论他的清水混凝土做得怎么样。安藤把清水混凝土做到了极致,他坚守这个极致,但是我更看重的是通过建筑来了解他现在的状况。

他之前几十年的作品我也看了不少,这个作品和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样。他早期的作品工艺上比较方硬、比较冷峻,中后期做了一些变形。但是这个建筑的变形,三角形有一个这么锐的尖角,好像是一辈子要坚守一个古典的内核,然后往前冲出去,(以此)来做的这个造型。

安藤先生现在八十四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的意志力一直非常旺盛守恒的古典和这个比以往更加尖锐的三角,这个东西好像传达出他现在的状态:他甚至更尖锐、更激进。他年龄的状况和青春的意志力的状况结合起来,就像诗人说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是这样一个心情、一个状态。

我觉得这个建筑比他之前的作品更凝练。

至于混凝土好不好,当然它非常好,但我觉得反而不是那么重要。这个混凝土即使没这么好,它仍然是一个有灵魂的、有内核的、有情绪的一个建筑

我这只是引用了一句诗,好像跟诗也没啥关系,但是我有过经验,只要我们谈建筑,诗人自己会脑补、会听到和诗歌相关的事情。

朱涛:你能联想到这样一个锐角跟他晚年的某种挣扎有关系,让我耳目一新。大家有机会一定要上那个屋顶,上台阶的时候、沿着这个锐角刺上天空的时候,人好像在跟天空对话。

我们经常说与自然的和解,安藤的房子确实是与自然的和解。而你读出来的这个安藤的房子,其实没有和解,反而是冲突。

刘家琨:我觉得他更加坚定,而且保持了意志力,我很佩服他保持了这样一种不妥协的状态。

02.

大家常常说建筑“像什么”,

这恰恰是最不诗意的

朱涛:张老师要不要聊聊对这个房子的感觉?

张永和:我想讲讲“几何”在这个项目里我是怎么理解的。实际上几何主导了整个项目,安藤肯定还是先画一个三角,再往里塞东西,而不是先搭,不然不太会是一个那么纯净的几何形。

这个工作过程其实特别像诗。传统的诗歌也是结构先行,所以结构先行是一种工作的状态,是属于建筑的,也是属于诗的

现代诗是不是要打破这个结构?行数、平仄,所有这些结构性的条件,实际上是限制诗人自由发挥了,他要在不破坏这个完美的结构的情况下去创作。其实建筑也可能是这样的,我举个例子,安藤的这个房子就是三角形到圆,然后来组织他风、光、水。

张永和在对谈现场

张永和在对谈现场

结构非常重要,结构也是完全融入建筑设计的,不可能一个工程师来给你插柱子,但柱子放在哪儿、多少根、粗细如何都是在建筑师的统一考虑下定的。

房子不是一个艺术品,有时候好的房子大家觉得是艺术品,但它是实用的。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它的工程性。一般的房子是封闭的,那谁来设计这些管道呢?采暖、通风、消防,还有电,还有水......

房子的空间和设备是统一设计的,而不是我设计完建筑让别人去设计内部。因为房子是从里向外设计的,所以这房子好看也罢,不好看也罢,对我来说重要的是里面的空间。

今天咱们能在这么一个建筑里面,其实背后是建筑师在做的工作里头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建筑师是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可能性,使得这个领域就变得特别有意思。

混凝土浇得好是诗意,浇得糙也是诗意,就看你怎么把握施工的质量,包括空间也是、结构也是,诗意都是附加的,它是在建筑里的。

大家表达对建筑的喜欢时,经常说它“像什么”,但“像什么”其实是最不诗意的。有人说悉尼歌剧院像帆船,建筑师知道了肯定在棺材里打滚,他一定认为他的建筑跟帆船没关系,是有自己独立的美或者诗意的。因为你想,要看帆船不如直接看帆船去,干嘛要看一个模仿帆船的房子呀?

如果大家对建筑的兴趣多一点,其实应该去琢磨琢磨,建筑的诗意到底是什么?诗歌肯定是有诗意的,建筑也的确有诗意这回事,但一定是只属于建筑这个领域的诗意,而不是在模仿另外一个东西。

朱涛:张老师说的有一点我觉得挺需要强调的:建筑不是具象的、象征的艺术可以说建筑艺术,从金字塔到天坛的天圆地方,再到宇宙观、几何关系、空间关系,建筑先天的有高度的抽象性。也许正是因为把建筑当成一个具象的造型,一个建筑实体才很难让人很有深刻的理解。

为摆脱对建筑的具象的欣赏,建筑不得不让材料空间尽量纯净化,来尽量减少对人视觉的干扰,让你能有一个很细腻的对它内在的抽象空间秩序的读解,这可能是现代建筑的一个专业的门槛。

朱涛在对谈现场

朱涛在对谈现场

张永和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觉得也得澄清一下,就是歌德说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句话特别有问题,他把建筑想象为静态的,还有他是站得远远地在看一个房子。可实际上更多时候是像咱们此时此刻一样,是建筑包围着咱们,咱们是在建筑里面,而不是远远地把它当一个雕塑去看。

03.

建筑是大于人的

所以要用“五感”去感知它

朱涛:回到我们建筑与其他艺术的不一样之处:一个是超级昂贵,因为它牵涉到各种其他的诉求,比如开发的诉求、政治的诉求、社会的诉求、文化的诉求;另外就是人们欣赏建筑的时候,永远不能全神贯注地来凝视他。

比如说一个艺术品、一幅画,你可以框起来看,一个电影,你可以坐到漆黑的电影院里看两个小时,但是建筑它要么融到一个环境里,要么融到一个生活的状态里,各种各样的人间事情会不停地让你分神。哪怕是我们现在这个房子,相对功能单纯很多,你走进来的时候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元素在持续地让你分神:打卡的、看手机的……各种各样的物质性的干扰,你很难专注。

你们如何处理这样一种状态?

刘家琨建筑之所以会产生,其实绝大部分来自于要“用”,所以建筑的功能性是它有别于其他艺术的分野。我也没有觉得建筑很贵,因为建筑你用得久。

最重要的是,它就是为了人、为了生活而产生的。建筑首先是提供栖居之地,但是它有很多可能,你往前再有所追求,它可能就会有独特的“建筑感”、独特的诗意,它就会从庇护肉身到达庇护灵魂

早年我去看路易·卡恩在达卡的那个房子,我们在图上、照片上已经看了很多,但去了以后其实没那么纯净,又是牛又是晾晒衣服的,这些这是生活态。

我从那得到一个启发,以前我看建筑都是没人的时候拍张照,有把椅子可能都要搬开,怕影响了构图,那其实是把建筑的空间性转换到平面上了,有把椅子你都觉得好像是个污染,但是当你真正进入空间,有把椅子算什么呀?

刘家琨在对谈现场

刘家琨在对谈现场

张永和:关于如何看建筑,我给大家提一个建议,首先完全没有必要盯着一个建筑看。因为你在盯着看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把建筑想象成一张画了。如果有一个建筑让你觉得非常有兴趣,当然也看是什么性质的建筑,你应该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下去看它,看它在风花雪月的变化里面是什么状态,它从早晨到晚上是什么状态。

当然这很奢侈,但有些时候也做得到。例如去看日本奈良的法隆寺,它是目前世界上存在时间最久的木建筑,如果你一早就到法隆寺里,在那待一天,可以看到里面有光的变化。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忽然就来了乌云,下了一场雨,下了 20 分钟又停了,如果不待下来你不会有那个体验。你也观察到其他的人在庭院里是不是在走动,是不是在哪坐下来,等等。

那个倒是一个跟建筑积极地去交流的机会,因为你是动的,其实你在重新地创造它。

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庙里在给树浇水,喷得到处都是,那时候因为正好有很好的阳光,庭院就好像是一个阳光雨点组成的一个环境。我们也不是计划好的,根本不知道会出现那么一个景象。

所以别把建筑当照片看,如果你盯着它一动不动地看,不如索性回家在网上看照片。现在常常有一个误会,就觉得看了照片,我知道这房子什么样,就不用去了,但其实恰恰应该亲临现场,然后如果喜欢的话,多待一会儿你可能会获得更多

刘家琨:你看,如果我要使自己的声音要厚一些,这混响时间就会更长,刚才外面的水在动的时候,这个天花板的光影也都在动,其实有点像音乐,这是大于人的。所以你不能把建筑作为一个焦点来看,而是要用五感。视觉当然是很强烈的,在人的信息源里边,视觉占了绝大部分,但是听觉、混响、嗅触觉也很重要。

它跟音乐一样,它是大于人的,就像你在一个山里就没法看山了一样。但是你看一幅画、一个小于你的东西,它就成为焦点,当它成为焦点的时候,你基本上只是用视觉在接受它。而在建筑里边,你用整个身体在接受它。

其实我们可以把几大元素都凑起来,感知一下这个建筑

现在这个建筑就没有气候调节,我现在就深有体会,在这晒着。安藤不知道吗?安藤知道,我想他就是要让人感知到自己。我们在这热一阵也没啥,也很难得晒得这么烫,也没觉得不可忍受。在安藤的建筑里边,温度、声音、视觉、现场的氛围,我都会印象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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