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雪山余脉,丽江坝区(Lijiang Basin)西侧的黄山,从山脚到山顶,海拔2450米-2650米的森林状貌在自然与人类的作用下在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本文基于2020年以来的10余次实地调查经验,也充满了对当下的想象和叙述。
山间草甸与远处的玉龙雪山
大山大海之间,森林、湿地被视为“文明的摇篮”,也是人类适应环境、气候及他者的母地。
森林有多么重要?联合国粮农组织与环境规划署联合发布的《世界森林状况2020》报告指出,森林拥有地球上最丰富的陆生生物多样性,蕴有6万个不同树种、80%的两栖物种,75%的禽类和68%的哺乳动物物种;森林向人类提供了超过8600万个绿色工作岗位;90%以上的极端贫困人口在森林中采撷食物、收集柴火,解决部分谋生问题。
背靠青山,前有流水、良田,是山村的基本生活形态。在它周围,森林随地形地貌流动,以了无痕迹的自然因素养育它、塑造它——这片土地上每一代人的生命形态,及其精神和物质世界。而森林也在人们的干预下进入文化叙事。
彼此两者,在凶猛的时代浪潮中如何不离不弃,回到自身?
丽江坝西侧的黄山山体、村落、道路、田野聚合,红色方块为样方地或观察区
2023年5月以来,丽江坝气温不断升高,到6月初则连续多日达到白昼最高28℃以上。一直燥,一直热,这在高海拔的雪山脚下是久不曾见的。雨水将来未来,大体只是零星一阵,还未湿了地面,便溜之大吉。往年到6月已经雨绵绵云漫漫,未来的状况让人担忧。
不过,这样正好可以赶在大量雨水到来之前,抓住初夏花期的尾巴,频次密集地爬上山去开展森林植物调查的学习和实践。
从靠山的箐沟开始起步,每次都想探索未至之处。但走进这片对植物学家而言价值甚微的次生林,依然随时可以感受到它的静穆,一处处不可知,一处处隐没。只能在交叉小道中循旧路,并为后面的到访做下标记。
稍上山,离人居数目之遥,稀疏的树脚就是丽江羊蹄甲的天地。这段时间太干、太热,有的花开始枯萎,有的一边绽放一边把豆荚竖起来了。
又没几步,穿过北干渠、308省道,松树渐渐密集,灌木和草本物种也悄然改变。栒子、马桑渐渐增多,杜鹃也出现了。
山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曲折间遇见的植物,与以往闲游时眼睛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了。专门的调查任务需要更认真地观察它们,也因此看见了更多。
夏枯草
这是夏枯,草类朋克。
乌鸦果
这是乌鸦果,牧人的零食。
象牙参
这是象牙参。顶着紫色的大花冠,挑出洁白花蕊,开放在许久无人涉足的小径。差点一脚踩到。
一位业余爱好者,试图将自己的经验增添进这片森林,也即时伴随着闯入禁忌之地的罪恶感。也许就像一滴雨跌落叶间,在它离开后,生命如初,且风华愈茂。
丽江羊蹄甲
西南栒子
数不清的树木,绵密的灌草。像打开了阿里巴巴的洞窟,草木们一个接一个闪着光展现出来。
可它们是谁?
此时,喘息不止。身体倚靠的高大植物,“你是一棵真正的树吗?”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一种多年生、直立生长植物继续扩大次生生长的过程。但这就是“树”吗?
没有某种深刻且独特的机理能够把树与灌、草植物乃至苔藓和地衣区分开来。
到目前为止,人类关于“树”的争论并未停息。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说“树会扭曲时间”。罗纳德·兰纳(Ronald Lanner)认为,把长寿、多年生作为树的一种统一特性是无法令人满意的论断。而高度也同样属于模糊概念。很多灌木乃至草本,都是多年生,也能长很高,黄山森林里那些四五米高且体态庞大的马桑就是明证。
一些植物会失去形成木质部的能力,而一些植物会出乎意料地展现出木质特征。不光是树才具备这种能力,草本植物如鼠尾草、薰衣草的茎干也会木质化。
没有什么基因能决定树成为一棵树。
植物更像是各自拥有不同的且可扩展的遗传工具包,能够在寒冷、干旱、酷热等环境压力和人类干扰下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有时选择低矮、多刺、多毛或苦涩,有时选择速生或假死。
“树性”可能更多地在于何种时候、何种条件,开启哪些基因,而不是拥有哪些基因。
也许,树,应视为一个动词,而不是名词。
树是一种策略,一种生存方式,如同游泳或飞翔。只不过这发生得非常缓慢,斧斤之余,一棵树可以存活在人类时间外,直至闪电、大火、病虫或者衰老夺去它的生命。
在行动者的视域里,由树到森林,不再是简单的数量堆积,或浪漫主义的诗与远方,而是一场奇妙而壮阔的时空演绎。
丽江黄山森林属于受人类长期强烈干扰之下渐渐恢复的次生林——云南松中幼林。它在近一个人类时期呈现出变化轨迹:原生林—石漠化荒地—人工纯林—次生林。
这与当地居民的记忆相吻合。
“我们这个地方的树木,在上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管理混乱,加上省级公路、北干渠等建设工程,几乎被砍光。后来泥石流就多起来,青松岭一带都是砂子冲积起来的。以前拉市耍龙的都不准从我们这个地方过,害怕引发大水。”
群落多样性指数较低,林冠郁闭度也低。这样的森林,腐殖层薄弱,营养和保水能力不足,从而限制了其他生命的存在。但阔叶种大型乔木的消失,首先在于人们的选择,只有适宜利用的松树被视为“树”,其他则视为“杂木”,可以统统伐除。
所保留的正统——云南松林却易起火。近些年来,环境保护及农村人口的流失、生活方式的转变,使得山林渐少人迹。逐年堆积的松针成了林间的“火种”和“火药库”。旱季频发的火灾让人们头疼不已。
更多时候,阔叶种和针叶种的交互演替,平静而漫长。然而,火也是云南松的一种自我选择。它的生命周期需要依此推进,大火让种子飞腾到更远的地方,往阔叶林、往草地、往荒地扩散。同时,淘汰弱小的个体,减少狭小区域里单一群体的易燃性。留下来的,越发能经受更加恶劣的环境变化。而栎、栲等阔叶种正好借此机会替代针叶种,成为新森林的主人。
新与旧之间就像生命轮回。丽江所处的地域,在一万年为尺度的人类观察史里,中低海拔山体上植被的主体呈现出“针叶林—针阔混交林—阔叶林”植被类型的交替变化,眼下的全球气温上升似乎有助于植被由针叶林向阔叶林转变。
一个可以具体衡量的短暂时空,因持续的农牧业发展及城市化进程加快,丽江坝区及其周边已经难以见到未受人为干扰的原生林。仅能通过局部的坟林、风水林、水源林及玉龙雪山深处残存的植被斑块来推断这一地区的原始生态状态。
躺下的大树,脚底的土壤已经面目斑驳
丽江区域气候变化趋势表现为整体干暖化。方宝初《丽江地区森林历史变迁及其对环境的影响》记载:20世纪50-90年代,丽江森林资源遭受严重破坏,原始森林几乎耗尽。文中说,1947年的云南省政府建设厅林务处统计资料显示,全区森林覆盖率为47.17%;到1984年,这一数值降至最低,27.3%。由此带来的直接效应就是生态环境加速恶化,水土流失严重。
有人砍树,有人种树。从1998年10月1日起,金沙江流域的天然林采伐全面停止,全区林产企业解体,全社会的森林养护开始启动,“荒山秃岭重新披上了绿装”。丽江市广播电视台2021年3月24日报道,截至2020年,全市森林覆盖率达到72.14%,排行全省第五位。
原生林和次生林的品质存在天壤之别,但常用的统计数据更加固化了人们的“森林观”,习惯以“有用”“无用”的异化价值去肢解野性自然。不管“森林”有多么明确的指标、权属、规则,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察者怎么看,利用者怎么用。
森林变动不居。人们要认识它,只能将它放进一种“识别系统”里。但植被自身有自然演替的过程。
在树木被大面积砍伐之后石漠化的土地上,云南松第一个以乔木的姿态出现,并迅速蔓延。云南松又称飞松、青松、长毛松。它生长快、种子产量大,扩散能力很高,但不适应相互遮荫和根际竞争,容易被后来的种群排挤,抢占生态位。
日浦勇在《自然观察入门》一书中这样写道:“赤松林里如果落进了青冈栎的橡果或栲红豆杉(栲的变种)的种子,便会在几十年的发展中被栎林和栲林所替代。”
像一场“龟兔赛跑”。云南松是西南山地树木里的先锋植物。但在它们身边,栎、栲、楠等阔叶树木一直以一种古老的姿态与之共生。
丽江黄山森林里,阔叶种还较为低矮,或为灌木状。几十年、百年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是否会有阳树林—阴树林的变化:云南松林—针阔混交林—阔叶林?
小雀花和它探望的丽江坝西南角
攀爬到山脊,在云南松都没有能力成长的地方,地衣攀爬在石头上,小雀花热热闹闹地开满一坡。
“我坐在花下看风景”,这样描述大概会受到小雀花种群的欢迎。从它们所处的位置,放眼望去,丽江坝、拉市海各居一侧,玉龙雪山常映天际,西南方远处可见怒山之巅。
由丽江黄山看西侧的拉市海
由黄山看东侧的丽江坝
婉转下行,走近山腰的草甸,委陵菜的黄色小花密密麻麻布满一地。这是展现魅力的时刻,它们像童子军一样朝着森林匍匐前进,配合着时雨时晴的天气,钻进了调查样方地。在树木的庇护下,在光和雨透露的空隙里,经营起自己的乐园。
草甸繁花
海拔2600米的20×20米样方,有73棵树,最粗的胸径也不过24厘米。周边稍微高大的家伙,多被放倒,或者树脚已经被砍去过半,滴出松油,等待枯死。长期受人为干扰,森林自身的生态恢复力总是难以尽数施展。但即便是这样,这小小的样方地里也蕴含着数不清的生命诗歌。
一时风来,一时云过。
傍晚,红日薄山脊,光线斜下,正好与阳坡平行,灌木与乔木的垂直空间分层结构被展现得无比清晰。云南松挺着瘦直的身躯,规律地排列着,它们高高在上的树冠吸收了最充足的阳光。往下,低矮的阔叶树和灌木层已经有数米高了。
草木不语,自然生长就是它们难尽的述说,而我可曾听懂一句?
夜幕归途,人在枝丫蔓生、茎叶缠绕的林下穿行。汗水洒落,是否有一刻无知无想?
(本文是调研报告《山河影:金沙江中下游流域环境记忆》的第五篇,有删节。报告由自然之友玲珑计划资助。本文植被调查得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负责管理的全球环境基金小额赠款计划[GEF SGP]、云之南公益影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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