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叫出植物的名字吗?你注意过家附近,或者公司附近的树木吗?大部分城市里的树木,都充当着某种整体背景的作用,若它恰好长在班味儿较重的路上,路人行色匆匆,各怀心事,恐怕连一个眼神都无暇分给它。
如果一个人连公司附近的树木都仔细观察过,和它们成为了朋友,那Ta肯定是一个松弛且热爱生活的人吧。《自然会有答案》这本书里,作者林语尘分享了她在北京对身边树木的观察,以及她的生活态度。就像她在书中写的,浮躁的日子里与树交朋友,能“让大家从高亢轻飘中沉静下来,回到踏实、温馨、隽永的日常。 ”
本文摘选自《自然会有答案》。经出版社授权推荐。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灰头土脸四五个月,
人对春天的期待水涨船高。
地理所楼前,一西一东,有两棵山桃树。我与它们相识于 2013 年,在北京工作的第一个春天。
先认识的是西侧那一棵。夜里下班经过,周围树木枝头空空,独它满树花苞,已经鼓胀欲破。点点粉白,微微绽露,在夜幕下荧荧生光。我忽然想,商人给花取名满天星,真是神来之笔,但怎么用在了丝石竹那样的小草花身上?星空需要仰望。高大的山桃树缀满花苞的时刻,才真如一天星斗。
过两天花开了,我白天去看:好俊的树!健壮又周正,密密匝匝怕是有成百上千朵花,攒成一顶烟霞伞盖。夕阳为它染上一层暖色,轻盈又娇艳,若一朵春云。
山桃一年三季都是“泯然众木”的,唯有春天,没人能忽视它的存在早春的北京,别的树都光秃秃的,只有它最先满枝繁花。在一片一棵躺倒的树土色荒芜中,忽然浮现出粉色云烟。尤其在公园里,整片林子尚显灰暗,而它就是那个“时有幽花一树明”。它是路人情不自禁的惊叹,是年度大戏《花开了!》的领衔主演。
北京的冬天太长、太长了。灰头土脸四五个月,人对春天的期待水涨船高。自从摸清了身边哪儿有山桃,我每年初春都会去探看。花开了没有?春天来了没有?噢,开了,来了。山桃开后,便是风和日渐暖的好时节。于是松一口气:今年也平平稳稳地把严冬熬完了。
有时我家附近还只见花骨朵儿,见朋友发来山桃盛开的照片,就心焦得很。怎么还不开?事情总是这样:你每天晨昏定省、绕树三匝,花一直磨蹭着不开;当你等烦了,不再关注,再经过时一抬头,满树繁花却忽然撞入眼。有一年春天我格外忙碌,等注意到时,地理所那棵俊俏的树已开出大半。我嘀咕:“今年开得这么早?!”旁边两位保安大叔突然齐声反驳:“今年晚了,去年更早!”
原来有这么多人瞧着它、等着它呢。
山桃一开,不只人高兴,鸟儿也高兴。麻雀整个冬天省吃俭用,还得奓着一身毛,强撑虚胖;这会儿总算见了鲜花嫩蕾,高兴得呼朋引伴,上蹿下跳,攀枝大嚼。一天,我正跟朋友看花,有对父女经过,树上的麻雀叼落几朵,混在被风吹落的花瓣中,拂了他们一身。
那爸爸问:“落的什么花呀?”
女孩奶声奶气:“是桃花!”
“是谁把桃花打落了呀?”
“是风!
两人边说边走远,树上小鸟儿还得意扬扬地边吃边掉。朋友在一片鸟鸣中小声讲:“好你个麻雀,自己得了便宜,倒是全让春风‘背了锅’。”
山桃另一个可爱之处,是有野气。树高大,开起花来也风风火火、意气纵横。与真正的桃花相比,它确实不负名字里的“山”字。不像桃花瓣子尖尖的,山桃的五枚花瓣较桃花圆润、较杏花纤秀,而且极单薄,颜色恰到好处“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北京的早春总少不了几场沙尘,刮了沙,再下场小雨,山桃花瓣上就全是泥点子。这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北京特色。
它倒不甚在意,花瓣虽薄,却好像比厚实的玉兰更能扛住坏天气——早开的玉兰最怕刮风和降温,有时花瓣刚展就被吹落一地。去年春分有雪,城里山桃正开,花朵颤巍巍地承托着晶莹白雪,弱不胜衣。我原以为等第二天雪一化,枝上便要秃了,去看时,花却还好好的。在郊外真正的山林里,那些野生的山桃大概已习惯了这样花开时的雪吧?
我总把开花的山桃树比作一朵云,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花色与质感有云的轻盈,其性子也像云一样自在悠闲:枝干常常东倒西歪地长,毫无园林花木的讲究,浑然是棵野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地理所东侧的那棵山桃,就是太野了,以至于我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它。
这树藏在绿化带深处,挨着楼,前头有雪松、碧桃、玉兰,种种花木将光线挡得七七八八,因此它长势不算好。树冠不知何年倒塌,主干横陈在地,然而横卧的主干上不断抽出新枝,新生树冠的重量又压垮更多枝干。如此一边向上生长,一边向下坍塌,维持着奇异的平衡。我一见就喜欢它,觉得这躺着开花的姿态,真是任性,又真是执着。而且山桃树高大,花云通常高不可攀,这棵树却躺下来,云脚低垂,有些花枝甚至贴着地。站在它身边,就像钻进了云里面。
我每年都要去看它。有一年,站在花树前写生,树后那间办公室里忽然传来“笃笃”敲窗声,地理所一位老师隔着窗子,笑眯眯地跟我聊了几句春暖花开的天儿。
2016年,地理所翻盖大楼,扩建工程的围挡将西侧那棵俊美的山桃围在里面。半年后,围挡拆开时,树消失无踪了。
东边那棵懒洋洋躺倒的、残缺但美丽的树,是我总在初春相会的无言的朋友,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它也不见了。这次没有工程围挡,一切如常,就是忽然有一天,我想山桃是不是又快开了,走到那片绿地—雪松、碧桃、玉兰皆如常,原本躺着山桃的地方,却只剩一片土色。那块地变得十分整肃,众木皆亭亭玉立。
我问过搞绿化的人,他们说山桃作为园林树木并不理想:树干易遭虫蛀,树形容易倒伏,花期又太短暂。
我的确见过满目疮痍的山桃,树干上全是大斑啄木鸟凿出的深孔。树皮剥落之处,能看见小蠹的虫道铺满木头,像一块块蚀刻的神秘符文。想来这些虫子已让树病入膏肓,“树木医生”刮骨疗毒,也就成了雪上加霜的戕害。
那棵树在多重压榨之下,奄奄一息。别的山桃竞相绽放之时,它只有最高处的枝条开了几朵零星的花。而这样弱的树,又极容易被真菌趁虚而入,枝干上长出层层叠叠的树耳,用不了几年,就会在盛夏的暴雨中彻底垮下去。
哪怕是健康的山桃,打理起来也费人。它们花谢后会结出许多果子,果肉薄而干,鸟儿都不爱吃,熟透了只纷纷落下,就地烂化,剩下圆滚滚的核。同事说,那桃核洗刷干净了可以当作菩提子盘玩,实际却很少有人捡,最后还得由环卫工人扫走,在簸箕里沉重地哗啦作响。
若它是一棵野树,开花结果,枯荣盛衰,都是寻常的生命流程。但栽入园林,便要被其他规则所限。管理园林,毕竟要考虑维护的成本,也许地理所那两棵树的消失,就是这个原因。
古人用树木随时间流逝的变化观照己身,叹息“今已亭亭如盖矣”,叹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可是,活在人身边的树同样身不由己,其实很多时候,尚不及人久长。
园林管理者有他们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遗憾。
02
“扑进春天毛蓬蓬的大尾巴里”
春将尽,天黑得也晚了,六点半下班,还能在明亮的暮色中看看路边花。
我最喜欢楸树,粉紫的花儿有小孩儿巴掌大,好几朵簇成一捧,阔大的绿叶托着,像灯盏擎着烛火,一层层堆上去,变成一座辉煌华美的大灯台。洋槐花则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开得很密,葡萄丰收似的。香气混在风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辆飞驰的车中。
灌木丛里还有很多白花,高的是金银木、荚蒾和山里红,矮的是喷雪花,跳珠溅玉,到处飞撒。草地上,苦荬菜和蒲公英撒下满地星星,超长续航的二月蓝还未开完,夏至草已经冒出一串串花儿,交杂着,把春和夏勾连在一起。
北国的春天姹紫嫣红,暮春收尾的却是大量白、浅黄、蓝紫色系的花儿。造化可能偏有意——为了让大家从高亢轻飘中沉静下来,回到踏实、温馨、隽永的日常。
有段时间我迷上各种各样的彩墨。它们有绮丽的名字,往往要发挥想象、调动通感,去捕捉名字和色彩之间的关联。
有一瓶彩墨名为月白。这是一种著名的传统颜色,为很淡、很薄的蓝。真有趣不是吗?月光分明白如霜雪,月白却是淡蓝色。
芥川龙之介写过:“一个雪霁的薄暮,我看见落在邻屋顶上的纯蓝的乌鸦。”北国冬日,雪后黄昏,天地间就是一片纯蓝,又柔和,又冷冽。在屋里把灯都关掉,就能看到满室幽暗中嵌着一方蓝莹莹的窗。那不是一种实际的颜色,而是一种摸不着的、光线的色调。在这种光线下,你看一切物体都会觉得是淡蓝或蓝灰色的。这蓝调难摹难画,搜肠刮肚想形容,就是绕不开芥川这句话。
所谓的月白色也是如此。在月光中徘徊过、在月下定睛打量过这个世界的人,很容易认同这个颜色。
月白这瓶墨水,在淡蓝中又微微有点偏紫。试色时,我想起成片的、淡紫色的马蔺花。其实它们的颜色并非完全一致,但气质十分契合。马蔺开花时,春已到尾声,各种玫红粉白都凋残了。
它沿着道路,悄然流淌成一条蓝紫的河,在渐浓的绿意里,真的像一片月光,让人被春天煽动的心绪,安安静静地落地。明明也是成片地、热闹地绽放,马蔺的色彩就显得不疾不徐,仿佛能把春天奔忙而去的脚步,都带慢下来。
名叫“散樱”的彩墨,则是一种灰调子的暗粉,像花瓣失水、萎凋后的颜色,带着倦意。在无所谓零落成泥的散漫中,又好像藏着一点眷眷之情。
我看到它,想到的是春末的芍药花。很多时候,北京的春天结束得太突然,天热起来,只一夜间,满城春芳就谢尽了,榆钱老去,蔷薇月季盛开,人也换上夏装。但经过花圃,还能看见几朵瘦瘦的芍药,回响着春的余音。
芍药别名“婪尾春”。所谓“婪尾”,是席上轮着敬酒,喝到最末一位,饮完此杯,这一轮就算结束。这名字给芍药确实合适,我早就觉得单瓣的芍药花形像个大海碗,正好斟满春光畅饮,不醉不归。
但这个“婪”字,也是“贪婪”的“婪”。所以就像那彩墨的颜色一样,潇洒痛快之中,依稀又有不舍。我望文生义,觉得婪尾春也可以这样解释—还舍不得结束呀,“贪恋春光的尾声”。
4 月末的一天傍晚,我新发现几树开得正盛的洋槐,下班带同事去看。看完我们各自回家,恰气温宜人,晚风柔和,干脆溜达一段,穿过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边缘,再去坐车。
幽蓝的天光渐暗,路灯的橘红色不断扩大地盘,被行道树已然茂密的新叶一搅,就地碎成片片亮斑。喜鹊还不睡,在头顶吵吵嚷嚷聊个没完。春色阑珊,洋槐花香随风远送。这香味儿有一股蜂蜜的清甜,会令人止不住地往食物上想。 就连路边的红叶小檗树丛,在近视眼的模糊视野中,都能变成一大块红丝绒蛋糕。 所以,我对北方人春天爱吃洋槐花这事儿毫无异议,举双手赞成。 不如说,闻了这香味儿,食指还不为所动的,才是柳下惠。
我在江南的暮春时节去过镇江。当时虽然正值谷雨节气,却是个晴爽的天。高铁到站,我直奔北固山,去看辛弃疾的北固楼。
登楼远眺,风烟俱净,江景清朗而明媚。不远处是小巧的焦山和金山,与北固山势成犄角。三山坐镇的水面曾是长江军事要津,舳舻横江,旌旗蔽日,有无数刀光剑影的往事与传奇。春秋时,吴楚于此地拉锯争雄。《三国演义》里,孙吴在此招亲刘备。韩世忠阻击金兵,梁红玉击鼓助阵,守住长江下游防线,南宋由此兴。宋元焦山之战,背水一搏未成,南宋又由此灭。
而今,天涯已静,兵气全销,北固山成了游人如织的 5A 级景区。
楼台被盛开的洋槐花簇拥,浩荡江风裹着花香,激响楼角铜铎,声音清越。楼外、花外,不尽长江滚滚东去,极目难穷。此刻,我的心绪十分奇特,既被一种壮阔情怀填满胸臆,感到心跳敲击肋骨,又被花香温柔地顺着毛,想摆下茶桌,在风里,脑袋空空地坐上一整天。
之后,疫情来袭,度过了几个寂寞的春天。在难以四处漫游的时光里,我常常想念那洋槐花味儿的江风。
北京北边有一条清河,在五环之外,不算景点。有段时间,先生想让我多运动,便在傍晚一起出门,沿着河边骑车或慢跑。河流两岸是长长的绿道,粗放管理的草坡,春夏会冒出许多野花。
河水大部分时候都很浅,水草清晰可见。会有极大的苍鹭贴着水面慢慢飞过,落到桥下,融入钓鱼人的队伍。也有秋沙鸭和小䴙䴘,在水上游得飞快。长嘴花冠子的戴胜,从草地忽然惊飞上树。金腰燕停在头顶的电线上,将头扭过90 度慢慢理羽。
这段不必人挤人的河岸,渐渐变成我们俩的独家 5A 级景区。
今天下午,我们又去骑车,沿河行了甚远,竟然发现一条洋槐盛开的小路。香极了!有记忆里的北固山那么香。道路很长,略带起伏。我们顺着坡冲下去,连人带车淹没在浩荡的花香之中,一下扑进了春天毛蓬蓬的大尾巴里。
03
一粒不如芝麻大的种子,
竟能长成如此伟岸的模样
北四环路向东拐弯的地方,有座大立交桥,叫望和桥。水泥桥身这样一转、那样一扭,四两拨千斤地分出秩序,将匆匆过客导向各自的去处。桥身之下,沥青混凝土的河道,承载着无数车辆汇成的钢铁河水,日夜奔流不息。
我在这座桥边坐公交车上下班。车站挨着小区围墙,栅栏下,有一片无主的野土,小区园丁不管它,道路绿化也没把它算上。春夏时,这里偶尔爬过一枝蔷薇,开几朵瘦瘦的花,此后便只有狗尾草和灰灰菜随便长长。
夏末秋初时节,那里忽然长出了一丛高高的红蓼:十来穗水红色的花,像野店挑出的酒旗,招摇在绿叶顶端。
童年时见到蓼花,总在水畔。小河岸边的野地,它们从木桥下、蒿草丛中探出头,如太公垂钓一般,向流水垂下或粉或白的穗子。那大多是酸模叶蓼或马蓼,植株不高大,孩子能轻易采撷。在河边玩耍时,我总喜欢去剥蓼花穗,收集宝石般熠熠闪光的种子。
而这里,虽然也是一座桥,却没有烟汀芷岸、白鹭青鱼。钢铁的“河水”扬起尘烟,路人行色匆匆,各怀心事,连一个眼神都无暇分给它。
红蓼花蓬勃盛开,瑞穗低垂,泰然自若。浑身上下,萦着鲜明的秋意、野性和静气。
北方的红蓼,常常高大得令人惊叹。有时于胡同转角,一株拔地而起,枝梢与门檐齐高,几乎可以当成树木的“平替”。很难想象,一粒不如芝麻大的种子,竟能长成如此伟岸的模样。
深秋,蓼叶黄落大半,更显出满枝红穗的玲珑昳丽。砖墙低矮,又灰又素,衬得它亭亭玉立,宝相庄严。像什么呢?像古书里说的,大唐四方来朝,有南方来使“危髻金冠,璎珞被体”,装扮如佛教造像,被称为“菩萨蛮”—端庄华美,尽态极妍,在这层皮相之下,又始终藏着不驯的野性。
就是这三分野性、一种静气,让蓼花无论生在哪里,都如同自带一个小世界。在风尘尾气中,在窄巷陋居中,蓼花所在处,就是一片汀渚。
儿时读《水浒传》,印象深刻的是最后。风烟散尽,英雄黄土,徽宗皇帝在梦里,终于第一次来到梁山泊,但见“红瑟瑟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淡月寒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一时掩卷,背中一股凉意,激灵灵直上头来。
那大约是我初次体会到,壮志常被辜负,热闹终会散场,而人生的伤痛、磨难与遗憾,往往远多过意气风发。
但既生而为人,就得接受这样的设定,且在这样的设定中,尽可能地,拥有一颗笃定的道心。
蓼花被鸟携来一粒种子,落到什么样的土地,原也没得选择。
本文摘编自
《自然会有答案》
作者:林语尘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中国国家地理·图书
出版年: 2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