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自己也活到了,可以作为历史见证人站在这里,也蛮有点惆怅。”许纪霖老师和毛尖老师笑说。
冬日一个下午,叶兆言、许纪霖、毛尖、黄锐杰做客上海图书馆,三代人从不同渡口踏入七十年历史之河,回望人生足迹,聊聊记忆深处的人、岁月、生活。
共和国七十余年的历史,对不同代际的人来说,是不一样的故事。“第一代人是所经之事,是经历过的;第二代人是所见之事,没有经历,但是见到过的;第三代人是所闻之事,听说过没见过。三代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近年,《乔家的儿女》《凡人歌》《小巷人家》等年代剧热播。当被问及叶兆言老师的新作《璩家花园》与它们的不同,毛尖老师的看法是,答案也许在书名中。
Vol.01
“小说目录中的很多年份,在当代文学史中是失踪的,
这本书选择了直接进入”
许纪霖:《璩家花园》我是在高铁上读的,因为经常出差,高铁就成为我最好的一个阅读空间。这是一本慢热的书,一开始要进入小说场景稍微有点困难,但是读着读着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历史黑洞吸进去了。
我觉得可能就像叶老师的性格一样,有一种温润的气质。这是我读这本书和读其他小说不太一样的感受。上次读完的长篇小说,还是金宇澄的《繁花》。10年里我几乎没有像样地看过长篇小说,但是《璩家花园》让我看到了一本南京版的《繁花》。
《璩家花园》,译林出版社,2024年9月
这本书跨度很大,差不多是四代人的故事,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跨到今天,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史诗性的写法,但作者又不是以一种刻意的史诗的方式展示出来。我看《璩家花园》的时候想到了《百年孤独》,因为小说使用了白描式的叙述,几乎没有什么心理活动,不进入人物性格,但叙述背后尽显各种各样的人物以及那个时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璩家花园》比很多专长心理分析的小说看起来简单,但是要写好很难。
所以我对毛尖老师说,也许我今天可以来“印证”一下那段历史,因为作为一个过来人,小说里的好多情节,我曾经也经历过,至少是见证过。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跨到今天,这当中有很多节点很难表现,怎么写?对年轻一代来说,爷爷父亲一代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是很陌生的。如果要了解,有时候必须以某种宏大叙事的方式来切入。但是说实话,对于做历史研究的人来说,典型性的东西往往是虚假的。为什么?最美的花朵是假花,真花总是有某种缺陷,有某种不典型。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所谓不典型就像看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璩家花园》中大量的细节都是不典型的,叶老师写出了一种去熟悉化的历史,避开了教科书里面各种各样的典型范本以及里面的那套主流叙事,去寻找一个下层社会,他写出了很多主流叙事未必能够融合得进去的一些人物,一些情节,一些历史细节。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许纪霖
毛尖:有书的读者可以打开章节看一下,《璩家花园》的章节就特别厉害,章节目录所显示的很多年份,在当代文学史中是失踪的,或者说很难写的,1970年、1954年、1971年、1957年、1979年、1964年、1976年、1983年、1986年、1999年……叶老师选择了直接进入,从年份就能看出这部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中的重量。
另外,小说的开头中,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叙述人”,他说“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园,我们看见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上来就是时间、地点、人物。这个叙述人是目击者,看到了历史的发生。这有点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的“少年侃”(Teenage Skaz)。文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文本叙事叫“少年侃”(Teenage Skaz),叶老师整个叙事是通过少年人的眼光去看世界,整个文本叙述就有一种青春性,这种青春我觉得可能跟叶老师80年代的写作是有关系的。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家毛尖
另外有一点,我想强调的是,近年来共和国的历史叙述有点被北上广化了,我们在有关共和国历史的文本中看到北京、看到上海、看到广州,这些确实能够体现整个时代的变迁。但是通过叶老师的《璩家花园》,这些历史事件就可以覆盖北上广以外的更多的人,它具有更大的普遍性。这是我觉得这本书特别宝贵的地方,它填补了共和国70年北上广叙事以外的空白。
Vol.02
“最不夸张的东西是最真实的,
历史本身是不动声色的”
黄锐杰:我们这次活动主题是“十二条时间小径——重返七十年”,十二条时间小径指的是小说中的十二章节,十二章大体可以分为两条线索,一条由1970年开始讲的是璩家第二代的故事,一条由1954年开始讲的是璩家第一代的故事,但是从第七章开始,两条时间线伴随着天井跟阿四的结合而开始汇聚向了新时期。想问一下叶老师,这样的布局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黄锐杰
叶兆言:我想象我们打开一本书应该是完全自由的,不一定从第一页开始看,因为我一直觉得阅读从来都是碎片化的。我们有时候反对碎片化阅读,但所有的阅读都是碎片化的,读唐诗读宋词,阅读最美好的享受就是碎片化,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反对碎片化。
当一个人打开一本书的时候,除非是一个没有很好的阅读经验的人,他会老老实实从第一页开始,我想大多数的人都是随手打开。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一本书的开头可能不是很重要的,因为可能读者不一定是从第一页开始读,从第一段开始读,他很有可能随手打开。所以写作时就要注意到,你不仅需要把开头写好,把结尾写好,可能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写得好看。
《璩家花园》作者叶兆言
黄锐杰:我想起本雅明对意愿性记忆和非意愿性记忆的一个论述,人真正的记忆都是一种碎片式的非意愿性的记忆,就跟小说所设置的十二个章节一样。这本书虽然讲述的是共和国70年历史,但同时也是一部平民史诗,不知道许老师如何看待这种意义上的历史?
许纪霖:这段历史从上世纪50年代到今天,第一代人是所经之事,是经历过的;第二代人是所见之事,是没有经历,但是见到过的;第三代人是所闻之事,听说过没见过。三代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曾经经历过的历史。我和叶老师是同岁,1957年,所以我为什么说特别亲切,因为它完全和我的经验感受是能够对上的。
对于理性的历史,我现在常常怀疑,无论理性的历史是被哪一种叙事整合过,往往都把丰富性和复杂性处理掉了,显出某一条所谓的单线,但这种理性的历史往往是具有某种意识形态的幻象。这个意识形态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来说都是如此,这恰恰是我们要除魅的。
《乔家的儿女》剧照
的确,毛尖老师说这里面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很吸引眼球的故事,实际上我都曾经亲眼看见过。所以看小说时很多地方我都会会心一笑,我觉得它好就好在向我们展示了当年的青少年时代,而当时的经历也成为我们人生的底色。最不夸张的东西是最真实的,历史本身是不动声色的。所以从这点而言,我想这本书虽然是虚构作品,但是它的历史还原性极好,而且颗粒度极细,这是我喜欢的。
黄锐杰:毛老师肯定已经看过很多讲述共和国历史的电视剧,你觉得这部小说适合拍成电视剧吗?
毛尖:《璩家花园》和《小巷人家》有一点是非常相似的,都是写下沉到最底层的人的生活,而且年代也彼此有一些重合,《小巷人家》是从1970年代末到今天,叶老师文本更宽阔一点。《小巷人家》是有一点发展主义的,讲的都是国家大事件,如何从贫穷走到今天的富裕,始终有一个发展主义的逻辑。但是叶老师的《璩家花园》没有这种逻辑。小说最重要的两个主人公,一个叫天井,一个叫阿四,大家听这两个名字有什么相同之处吗?都是方的、四边形的,从璩家花园出生,又回到这里来。
《小巷人家》剧照
Vol.03
“一篇小说就是交给读者的一个容器”
黄锐杰:费教授在小说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我想问一下叶老师,你为什么在写两个底层家庭故事的时候,写这么一位知识分子?
叶兆言:费教授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形象。我觉得特别熟悉,因为他可能跟我所了解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经历都是贴合的。比如我写了一个俄语班的事情,那一代老先生他们本来是不会俄语的,但是他们到了特殊的年代以后,他们突然就把精力花在了学俄语上。比如说巴金先生,他在1949年以后花了很大的精力学俄语,在朝鲜战争期间,在志愿军的坑道里,他就在那背俄文单词,这个事情让我有很深的印象。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会写费教授,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些印象,它一直在我脑中,所以我就会把这一系列的人揉在我小说中间。
万俊收藏的老日记
作家在给自己辩护的时候,也给自己挖个坑跳进去了。比如说我设置了一个描述,我说我特别喜欢费教授,但我喜欢费教授可能只有一个点,我觉得他特别傻,他永远不停地在那写着日记,他以为日记特别有意思,我就会有点悲伤地联系到自己。
我在写一个很装的人,他很可笑,为什么这一步(与江慕莲的感情)不能走过去,非常可笑。所以我写的时候,我觉得我和毛尖、许老师都是共情的,作为旁观者,多重角度来看这样的一个人。我说我喜欢费教授,本身也是矛盾的,因为作家看一件事情的时候,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边界究竟在哪里,说不清的。小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容器,你可以装酒,你也可以装水,你装水可以养花,装了酒可以作为一个酒瓶,我觉得一篇小说它就是交给读者的一个容器,你拿回去做花瓶还是拿回去做酒瓶,也是看读者他们自己的一些想法。
活动签售环节
黄锐杰:许老师多年来一直研究的就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共和国七十余年历史中像费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
许纪霖:费教授这个形象我看了以后既感到清晰又有点模糊,因为他也是一个去熟悉化的人物。当我们在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时候,现在也陷入两极,一种是高大上的,比如说今天我们讲西南联大,那已经成为神话了,而另外一种叙事可能是《围城》式的,就是“克莱顿大学”毕业的非常可笑和虚伪的一类人。
费教授的特殊与共和国历史有关,但小说更多是在刻画费教授的私人生活,而不是公共生活。费教授好像一直没卸下面具,这倒蛮符合中国知识分子的“本色”,但面具在这里不带贬义,文明本身就是面具。文明就是戴面具的生活,没面子他就不是知识分子了。虽然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个类型,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们生活当中看到太多类似的费教授,这个人物写得挺好。费教授最惨的不是他最后没有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而是他最珍惜的这些日记和文字的记忆,消失在历史的尘埃当中,这大概是最悲哀的。
《围城》剧照
Vol.04
“这本书好就好在,不装”
黄锐杰:毛老师在华师大给学生开爱情文学课,你怎么看待小说中的这些爱情呢?
毛尖:小说里的爱情有很多,我觉得在南京的爱情和在北上广的不一样,南京的故事可能更具有一种朴素感,我觉得这是很感人的。在小说的人物中,包括民有和他后来的妻子倪英文在一起,阿四和天井在一起,我觉得都有很朴素的东西。包括李择佳过世,倪英文去参加她的葬礼,这一段我觉得很动人,她知道李择佳和丈夫民有有关系,但她还是和民有一起去了,还在葬礼上哭得特别悲伤。我觉得这个就挺动人,爱情溢出了我们常规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倪英文在对李择佳的追悼里面也包含了对自己的某种惋惜与痛心,但是好像又认清了所有的现实,并在这以后依然爱着民有,尽管知道他是个渣男。
就像我们经常说的,罗曼·罗兰说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看清了所有的现实以后,还继续往前的那种人。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我看清你是什么人,我看清了你的所有过往、不堪、以及很渣的地方,但我依然选择爱你。小说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一面,动人的一面。这是我觉得《璩家花园》提供的一种和发生在北上广的爱情故事所不同的地方。
《小巷人家》剧照
许纪霖:《璩家花园》里面的爱情是反琼瑶的。琼瑶的小说把爱或者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放大到一个极致,几乎全是刻骨铭心的爱,但是《璩家花园》不一样,里边更多的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这个小说不装,如果放在上海,那一定要装成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否则何以上海,但南京市民就很朴实。当然这和特殊年代有关,我现在在想,当年在红色年代里面,爱情很少被谈论,但情欲是一直都在的,以一种最原始的动物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璩家花园》在这一点上,它恰恰蛮还原了那个时代的东西。等到80年代邓丽君来了,琼瑶来了,实际上解放的并不是情欲,情欲从来没有停止过,实际上真正解放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黄锐杰:小说进入80年代之后,感觉节奏一下加快了,线索一下多了起来,在小说后半段是否还有一些您想讲但是没有讲完的故事?
叶兆言:肯定有,中间本来还有一个阿五的故事,有人问过我,我也问过自己,后来会怎么样,但我觉得把这种“不知道”“不清楚”的感觉写在书里面也挺好的。因为读者读到这儿以后,他会去想阿五在干什么,因为他可以跟我一起去设想。在我们的生活中间,确实是有这样的事情,你不能逼别人讲不愿意告诉你的事,世界上的秘密与秘密中间,总是有巨大的空白。我觉得在小说中间一定要有大量的空白,没有空白的小说是不好看的。用海明威的话说,就是必须有冰山以下的巨大部分。
《璩家花园》书影
许纪霖:80年代实际上要和前面的年代联系起来看。在《璩家花园》中,实际上这两个年代是不能分割的,我们没有看到一条明确的界限,这就打破了“苦难史”和“光明史”之间的“断裂”,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我们真正经历过的80年代,实际上也是这么光滑地过来的,并不存在一个颠覆性的“变革”。
毛尖:80年代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时期,所有价值都进来了。它是一个价值松动的一个时期,一方面琼瑶小说中那些非常纯情的人物开始出现,另一方面,受到港台剧的影响,像小马哥那样上街头结拜兄弟也成了一种生活。就像《璩家花园》一样,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存活之地,包括像罪犯这样的人物都有存活的理由,这也是我很喜欢这本书的地方所在。
《璩家花园》里的故事好看的地方在于,作者是作为真正的亲历者来书写的,而不仅仅是从过去的历史中“调取档案”。因为是亲历的人,所以作者笔下也都是一些能够被真正看见的人,这些人有很多毛边,没有清晰的标签,而这也让整个《璩家花园》显得特别丰富。
【以上文字根据现场交流整理,已经发言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