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中,儿子在父亲的墓地边“突然觉得好玩,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生死是严肃的事情,而这种无所谓甚至闲适的状态,或许会令人疑惑。然而,当真正经历过高强度的痛苦,或许你就会明白,原来文学说的都是真的。
作者张秋子在她的书中记录了自己与学生一起读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时,产生的那些与读者切身有关的文学思考。虽然我们在窥探达洛维夫人的意识,但更是透过她看到自己的生命经历。
本文摘选自《与达洛维夫人共度一天》,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文学说的是真的
文学有时需要经过生命经验的处理,才能真正被理解。
在细读《喧哗与骚动》时,作家提到,儿子在父亲的墓地边“突然觉得好玩,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我的学生表示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哪怕父子感情再不好,在那个严肃的时刻,也应该全神贯注于生死大事,除非作者就是要写儿子的全无心肝。直到她后来跟我分享了自己的经历。
她与室友养了好几年的猫突然得了猫瘟,被抱到宠物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两个姑娘在医院里哭到没有力气,只有把猫抱回。整夜,猫都一直在哀号,可能是因为“眼泪都哭干了”,姑娘们无法彻底沉浸在悲伤里,时不时竟还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愉快的事情。
有时候,因为猫的叫声太烦人,她们还会抱怨两句,觉得睡眠被严重地影响了,聊天闲扯和抱怨就像忍不住开的小差,溜进了这个死亡之夜。第二天,猫终于身子一挺,排出一些粪便后便死了,粪便温热,身体僵硬,粉红色肉垫全都变成了黄色。
电影《旅猫日记》
在她不可自抑的分心时刻,她突然理解了那个儿子的态度:没有人能持续不变地沉浸在一种高强度的痛苦之中。文学说的是真的。山多尔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也问我们:你了解这样一种感受吗?当一个人在生活最悲剧的阶段,超越了痛苦和绝望,一下子变得特别无谓甚至心情愉悦?
比如,当人们要埋葬一个最亲近的人时,突然想起忘记关上冰箱门,狗因此可能会吃掉为葬礼酒宴准备的冷肉……在下葬时,当人们围着棺椁歌唱,你已经开始下着指示,悄声而平静地处理冰箱这件事……
因为在本质上,我们生活在这样没有尽头的彼岸和永无止境的距离之间。
(郭晓晶译)
在这样一个应该屏息凝神的时刻,人们就是会分心。哪怕是在不那么悲剧性的场合,仅仅是需要严肃、认真和专心的时候,人也总忍不住开点小差。我的职业一度使我必须和走神作斗争,“手机放下头抬起来”成了我在上课前负隅顽抗的冲锋号,毕竟,不间断的短视频和消息推送早就在和我争夺注意力的阵地。刚登上讲台时,我甚至想出了好多办法来对抗分心,比如学“新东方”写逐字稿,讲到第十分钟的时候来一个段子,讲到半小时的时候组织一次讨论,卡点放送,还算屡试不爽……
但是,随着阅读与对人的理解的加深,这些年反而松弛了很多,有时候瞥到台下一张显然已经走神的面孔时,我更想共情于她的“索然”——她也在想着什么关于“盘中冷肉”的事情吗?
我甚至有点想要赞美走神了。因为,我在这么思考着她的时候,也在走神。
02
文学偏爱那些爱开小差的人
文学偏爱走神的人。
人们不是没有遭遇过文学中的专注者,比如《堂吉诃德》中那位沉迷于骑士小说的乡绅,看到入神时,“简直把打猎呀、甚至管理家产呀都忘个一干二净”,结果呢,他的沉迷闹出了不少伤心事和笑话。启蒙运动之后,越来越多走神的人溜进了文学中,把骑士那层专注的盔甲给掀飞了。
我与学生共读卢梭的《忏悔录》时,大家也曾表示过困惑:我们希望在《忏悔录》中找到那个写下了《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的大学者,但最后竟然只读到了他生活琐事里的一地鸡毛?而且,卢梭动不动就离题万里,大谈和回忆主线无关的琐事。有的同学开玩笑地说:他怎么偏偏只写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不是怦然心动的女人,就是随时有人接济,还动辄结识达官贵人!
我们倒不妨反过来想,也许卢梭这种离题、开小差的写法,正是想把对自己的辩护与回忆彻底稀释在最世俗纷乱的语境中,而这又暗含着他对启蒙思想的理解:
当其他哲人在大部头里诉诸逻辑与德性时,卢梭却用碎碎念走上了一条相反的路:情感与自然,它本身就是对逻辑与德性的离心力量,或者,本身就是对启蒙推崇的专注美德的一种叛逆。也许,在他东游西荡的回忆中,一种更有创造力的东西出现了。
分心,可能暗含着更为复杂的精神空间,以及更为多元的思维力,中国人常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很类似,它对单维思考的专注者发出了轻轻的嘲弄。
正因如此,简·奥斯丁的私心就在于,越是她自己偏爱的角色,她就越要让其分心,而那些她自己也瞧不大上的人物,则只能老老实实专注于眼前之事。
电影《傲慢与偏见》
《傲慢与偏见》中,当代表偏见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踩着泥巴,跋涉到宾利先生家时,大家都为她的狼狈大吃一惊,只有宾利的姐夫“一门心思吃早饭”。看得出来,奥斯丁把这位姐夫塑造成了一个思维简单、没什么想法的庸人,他只能注意眼前的一件事,当奥斯丁不吝笔墨刻画主角男性的魅力时,对姐夫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只不过像个绅士。”他的专注,他的一门心思,悄悄泄露了他的简单乏味。但是,一旦说到令奥斯丁喜爱的角色伊丽莎白时,心灵的状况立马变了,这个姑娘思维奔流,几乎就没有不分岔的时候。当客厅里其他青年男女在讨论买地皮的时候:
伊丽莎白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住了,没有心思再看书了。不久,她索性把书放在一旁,走到牌桌跟前,坐在宾利先生和他姐姐之间,看他们玩牌。
(孙致礼译)
而当伊丽莎白弹奏钢琴时,她的大脑简直是多任务进程和多焦点透视:
一边表示自己的琴艺不佳,一边忍耐着别人对自己的技术指点,还得抽空观察她后来的心上人对这番指点有什么反应。我不会弹钢琴,据说一支曲子弹得极熟之后可以大脑放空,让手指自己在琴键上跑,可能伊丽莎白无须在琴键上留心,但她的心依然得分到各种反应与观察之中。奥斯丁为这个女性添置了许多美好的描绘,美丽的、有洞察力的(可以看穿姐姐的小心思)、勇毅的,但最为关键的是她的心灵活力——几乎只能用长于分心来体现。
在这些时刻,伊丽莎白的思考从专注的逻辑中逃了出来,不再单线前行,而是荡开一笔,漾出了心灵最忠实的质感,它被听觉、感知、身体、判断、情绪所包裹,层叠且丰盈。
除了用走神来象征心灵的丰富多元,小说中的分心走神还常常具有一点逃逸和否定的味道。
因为几乎在一切要求专注的地方,都暗含着某种强力的压制与外在的规训,“专注的暴政”必然催生一种近乎“消极自由”的走神:
卡夫卡的《审判》中,莫名其妙被审判的主角K在面对闯入家中的一群权力执行者时,突然心不在焉地看向了窗外那群围观自己的人;
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当作为权威者的老师批评主人公糟糕的成绩时,主人公脑子里琢磨起了别的事:中央公园湖面的鸭子去哪儿了呢?
伍尔夫的《夜与日》中,当忍受不了为祖父作传记的重压时,女主角总是会分心地想到自己最擅长的数学;
当王子哈姆雷特无法承受父亲死亡的真相时,他突然在与别人交谈的过程中吟讴起了关于生与死的沉思——这真是古怪的一幕,因为你不会上一秒还和同学商量着中午去食堂打什么饭,下一秒就突然进入自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03
痛苦会争夺人的注意力
文学中的分心让一些人逃逸与减负,相反,专注可能让人沉重,尤其在我们过于关注自己的痛苦时。
你可能有过这样的经验,疼痛感会争夺你的注意力。感染新冠肺炎的时候,我除了发烧还有一个症状是下腹疼,不算剧痛,是拉丝般的痛。我总觉得还算能忍受,于是仍然打算坐在桌边开始工作,可是,一丝丝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剥夺我的注意力,我的专注力全部转移到了感受这种疼痛上来,我最终放弃抵抗,回床上躺平。
昆德拉在《不朽》中也写了一个女人的脚走得很痛,而且,她也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痛苦的感受上:
又走了很久,双脚疼痛,踉踉跄跄,然后坐在公路右边中央的柏油路面上。她的头缩进肩膀,鼻子顶在膝盖上,弓起了背,想到要将背部去迎接金属、钢板、撞击时,她感到背部在燃烧。她蜷缩成一团,将她的可怜而瘦削的胸部更加弯成弓形,疼痛的自我妨碍她去想别的东西,除了她自己,这自我的烈火在她的胸膛中升起。
(王振孙、郑克鲁译)
昆德拉非常警惕人陷于自我之中。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感动都是避之不及的恶疾。通过描述一个女人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脚痛之上,昆德拉向那些陷入自己的小世界中不能自拔的人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注意力的集中,可能会导向另一个局面:过度的自我沉溺——不加控制地放纵自己的感受,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再不顾左右地大量谈论这些感受,旁人的反应,大概只剩下不胜其扰了。
电影《出走的决心》
在这个细读章节中,伍尔夫则用充满怜悯的笔触描述了雷西娅的孤独绝望,这是由于一门心思扎到自己的处境里引发的:她的丈夫本就不爱她,在经历了战争创伤后更是沉迷于幻觉。当发现无法把分心的丈夫拉回现实世界后,她无奈地感叹:“爱,使人孤独。”小说提供了这样一段描述:
孤零零地站在摄政公园喷水池边,她呻吟着(一面看着那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许好似在夜半时分,黑暗笼罩大地,一切界线都不复存在,整个国土恢复到洪荒时期的形态,宛如古罗马人登陆时见到的那样,宇宙一片混沌,山川无名,河水自流,不知流向何方——这便是她内心的黑暗。忽然,仿佛从何处抛来一块礁石,她站在上面,诉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好几年前他们在米兰结婚,她是他的妻子,永远、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她转过身子,礁石倾倒了,她渐渐往下掉。因为他走了,她想——像他扬言过的那样,去自杀了——去扑在大车底下!
怎么来描写人的孤独与无人可诉呢?
在这里,伍尔夫动用了许多过于庞大的词汇:罗马人登陆、所有国境线消失、山川河水;在中译本中,为了增加朗朗上口的感觉,还多译出了“宇宙一片混沌”这种原文阙如的说法。另外,“礁石”一词也不准确,原文为“shelf”,也就是陆地延伸到海水中的一部分,被称为陆架。
也许,伍尔夫不是要呈现一个女人站在一块礁石上,突然脚下踩空跌入水里的感觉,她要呈现的是一种渐进的窒息感,是水平面上升,陆架随之被慢慢淹没,最后人沉入水中的淹没之感。水是从下往上把人淹没以至淹死的,这不是一个瞬间的动作,也就意味着,雷西娅的痛苦感持续很久了。
在这处引文中,还有一个被灌注了最多注意力的词。我们可以数一数,哪一个人称代词出现得最多?——“她”。孤零零的她。在进行文本细读时,最为简单的人称代词里往往也会包藏着小小的秘密。
如果一个作家显得不顾文法、不顾文本的协调,大量使用某个人称代词,他也许正是想把这个代词之下的人推到台前,让角色赤裸裸、孤零零、支棱棱地站在读者面前。伍尔夫明明可以显得更简洁,可是她仍要执拗地把每一个“她”饶舌般摆出来,正是因为她也要突出这个角色的被凸显和放大出来的孤独,唯有刻意和突兀地使用人称代词才能实现效果。我在后文还会继续讨论细读中的人称代词用法。
看得出来,伍尔夫仍旧和很多传统作家一样,执着于辞藻的华丽。在日记中,她记录了朋友对这部书的评论:“装饰极其美”“偶尔美极了”。这种执着在当代作品里变得非常罕见。同样是写亲密关系里的孤独,当代作家可能会选择更冷峻、更简洁也更日常的方式。
电影《婚姻生活》
比如,拿一条被子说事。
住过集体宿舍的人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失眠的夜里,听着室友们磨牙、梦话和轻轻打呼噜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嫉妒,怎么他们就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就死活睡不着?也会涌起一阵孤独,只剩自己被撇下了。醒与睡之间的隔阂远比醒着的人之间更深,你永远无法期待睡着的人张嘴说话——哪怕他在装睡。
没有希望开口的、被撇下了的、被落下的感觉,在卡佛的《学生的妻子》中被捕捉到了。卡佛也想呈现夫妇之间缺乏交流的淡漠,男人醒着的时候就大谈诗人作家、学术思想,浑然不顾妻子的兴趣,要么,就是妻子回忆起过往时,男人一概回答记不清了。当男人睡着后,女人依然醒着,她看到丈夫的样子:
他在床中央躺着,被子缠在肩膀处,头的一半压在枕头下面。
(小二译)
这是个非常打动我的瞬间,甚至,我觉得卡佛比伍尔夫在这点上写得更好。
描述两个人的情感淡漠和自我的孤独,不需要动用天大地大的词,只用轻轻说件日常之事: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先睡着了。听着别人已经酣睡的声音,会加剧人的焦虑感与孤独感,因为清醒者就是被抛弃者。
现代人说起“孤独”好像不是个多么令人难受的状态,因为流行观念会告诉你“享受孤独”,社交平台上“独处”“独行”“独居”甚至“离婚”都会成为带来流量的tag(标签),但是,这可能是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对“孤独”改造后的结果。
至少在西方的十七世纪,没有人觉得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度假有多幸福,画家也不愿把自己画成铺天盖地的荒凉景象中一个渺小的角色。如果我们在莎士比亚的字典里查阅“孤独”(alone)一词,会发现它与焦虑和恐惧的关系比享受更密切。哈姆雷特王子当然有“我想静静”的时候——“现在我独自一人”,可是,那还是为了想清楚乱局,为了解脱。
在课堂上,讲到这一章时,有同学说,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隔阂就在于他们不是一个人。我以为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话,但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我觉得这句话真妙啊,也许足够概括雷西娅的痛苦,她的注意力被与丈夫痛苦的婚姻关系全部吸引过去,无法像丈夫一样通过分心和走神获得逃脱。她越集中,就越会缩小成一个点,一个渴望两个人成为一个人而不得的点。
电影《婚姻生活》
虽然伍尔夫在描述雷西娅的孤独时,动用了一些过于宏大的修辞,但并不意味着她不善于使用日常之物。
在本细读章节中,克拉丽莎其实也有一段专注时刻。在她胡思乱想的分心中,她集中思考了自己的衰老与死亡,而这些思考正是凝结在日常之物上,比如她上楼后接触的“床”“水龙头”和“蜡烛”。克拉丽莎对自己衰老的感受变得更加清晰,因为没有邀请她赴宴的布鲁顿夫人引起了她的衰老之思。比如对比从前玫瑰一般的柔美丰盈,现在的自己“萎缩了,衰老了,胸脯都瘪了”。于是,她走上楼,走进浴室,听到水龙头在滴水:“生命的核心一片空虚,宛如空荡荡的小阁楼。”继而,她独自睡在房间中,床很窄。在这些时刻,分心的克拉丽莎开始专注于衰老与死亡,这些专注同样带来了不太愉悦的情绪。
从克拉丽莎回到家后,一直到她上床,其实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空间变换路线。先是街上,然后来到家宅大厅里,“大厅凉快得像个地窖”,继而上楼,在窗前停留片刻,走进浴室,最后睡在斗室(attic,根据原文直译为阁楼)的床上。
这个空间变换有什么规律和意义呢?
它和每一个人的行动路线是一样的,大家也知道,人可以在户外边走路边聊天边玩手机,同时再分心看看擦身而过的美女或帅哥,但是专注则最好需要室内的安静私人空间;克拉丽莎的空间变换规律是从户外到户内,从公共到私人,这是一个暗示:人物要开始摆脱胡思乱想的分心,进入凝神的沉思了。这是一个逐渐聚焦的过程。
本文摘编自
《与达洛维夫人共度一天》
作者:张秋子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新行思
出版年: 20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