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官宣定档,一想到大年初一能看到这么多帅哥的电影(不是),就巴不得赶紧过春节。
《封神》第一部的火爆几乎是现象级的,这和电影视觉上震撼的效果离不开关系,那些巨兽的雕像、朝歌的建筑和虚实的情景不仅美轮美奂,其背后还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考量。
在《叶锦添的创意美学》这本书中,作者介绍了许多自己在艺术美学方面的精到见解。他还分享了自己参与《封神》系列电影创作的故事,介绍了电影中建筑、景物设计背后的美学思路和人文架构,比如,昆仑山设计为气的流动体,是与中国哲学中的元气论相关,而作为象征性图腾的饕餮,其实是用来展示纣王的魔性。
本文摘选自《叶锦添的创意美学》,经出版社授权推送。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电影美学: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意念与平衡
我记得 2017 年我在旧金山做歌剧《红楼梦》的时候,乌尔善导演打电话给我。当时我还不认识他,他希望和我见面谈一部电影。后来我们见面了,他在美国寻找后期制作公司,筹备着《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的前期工作。
我听他说了很多关于这部电影的计划,后来回到北京又继续细谈,了解到他计划到山西、河南各地考察。我们渐渐地开始了合作,为中国电影工业探索一种新的可能。
《封神演义》这个题材,已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漫画等多种形式。我自己想,它会不会再有一个新的方法来传达?我希望可以抛开观众对神话故事的刻板印象,也想吸引全世界的观众,让他们震撼于中国的神话世界,做个原创性的东西。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因为许仲琳写《封神演义》的时候,民间色彩比较重,是想给普罗大众看的神话故事,所以里面有神仙、妖怪以及很多精妙玄虚的片段,都是刺激感官的内容。现在媒介比以前多了,电影特技的进步也非常大,这就面临一个问题,我们需要用多少资源去把一些新的东西表现出来?这是非常大的挑战。
我们怎么把自己的语言通过电影表达出来?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可能性。用我们文化中已知的看待世界的方法和语言表达,这是拍《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时我的初衷。我很荣幸可以参与其中,让我可以重新去找寻表达中国文化跟中国视觉的方法。
最初我们讨论这个戏时出现了很多个矛盾点,最关键的一点是时代感的矛盾。
故事是讲三千年前的武王伐纣,但是小说作者是明代小说家许仲琳,今天书里面有非常多的细节,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神话场景。小说内容对应的商朝系统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要做一个平衡。当时我们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定基调—时代背景。我们要考虑整体的美学风格应该如何去做平衡,包括神话的部分和现实的部分。
在前期的筹备工作中,我们整个美术团队和造型团队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和导演到各个博物馆考察、搜集大量的资料、画气氛图。在制作前,我们就把整个风格掌握得非常清楚。其实我跟吴宇森合作《赤壁》的时候,就已经在使用这个方法。把我们所知道的所有资料搜集并讨论,然后定调子,准确无误地用气氛图表现出来,直观呈现所有的细节,最后跟导演讨论整体的风格与制作。
昆仑山
中国神话有其自身的世界观,而且非常通俗易懂。天堂、人间、地狱,所有东西都有一个想象。但是在这部电影中,我希望加入当代的一些科学思考。我要打破常规,使大众对民间神话的刻板印象有所改变。
所以我把中国的元气塑造成为一切的本源。昆仑山设定成一个气的流动体,所有神都是在大地的气里面慢慢地展现出来,它是虚景与实景相互交错的共同体。在昆仑山上面,是一个存在的虚景,而在现实的世界是一个实景。神仙活在虚景里,它可以通过某种方法去到实际的时空,就是故事发生的写实地方。
由此,昆仑山是一个镜像的世界,如一面镜子。地下有一座山,天上营造着另一个充满虚幻感的山。所以我们可看到山的所有结构细节,但是它跟地上的山有一点不一样,里面会有一些神仙、飞舞的神兽。而地下则有人间世界所有的建筑、道路和拥有各种的习俗的人。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在整体风格上,我们参考中国的北宋山水画。它们是内在精神的反映,等于是画出来的山,是对原神的理解,把整个世界构成一种能量模式,再把它反射到山上。而昆仑山的设定中,画出来的山跟真的山是有区别的,一个是心里的山,一个是心外的山。所以整个外在体系就是将各种不一样的能量汇聚成为一切的形。而昆仑山的虚像便反映到地上的所谓的王宫、亭台楼阁,但它们也是半虚的状态。
我用这个方法来表达一个虚与实的关系,亦是神跟人的关系。
金鳌岛
昆仑山和金鳌岛就是一种两极对照。
比如地球的中心是岩浆,很多的能量在中间集聚,再往外喷发,使得地球是有生命的。太阳也是这种感觉,昆仑山就是基于这样的设定。
而金鳌岛有点儿像撒旦的领地,从仙界逃到天堂范围以外,去做一个反面价值观。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这相当于对一个完美天国的破坏,于是阴性的力量慢慢地生长建立。想象它的形状,应该是那种有很大能量的场景,可以把一些物质重新建造。我把它变成一个阴性且带点儿负面的空间,于是它就产生非常大的负能量。
在整体感觉的把握上,戏里面充斥着两股非常强大的在斗争的力量,不只是人间的斗争,亦是仙妖间的斗争。我们试图把传统的神话故事伦理化,把它变成纯粹是人间物理学的状态。一种能量是正负面对接。在此基础上产生冲突的故事,人物在对接不同位置时产生它的形状,妖魔人仙,各有所属,各自成形。
龙德殿
我们在创作前期面临与原著小说所出现的时代矛盾,商朝时期笃信巫术,凡事都要占卜求证,而道教还未出现。所以整个体系还是一个部落文化性质的部落王朝,这跟后期的道教、佛教,是完全不同体系的。我觉得在小说成书的时候,作者希望可以通过这本小说去达成“三教合一”。而且它出现的媒介是章回小说,要不断地产生趣味,让读者一直追下去。所以它或多或少带有民间传说的味道,不像哲学般严谨地去做历史重现。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首要解决的就是,怎么把情节里的所有人物与事件融在整体的空间里。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后来我们决定从一个人文的角度来叙事,剧情集中在纣王与姬发的斗争上。所以电影的整个风格是围绕着真实的人间故事、人间感情展开的。
我的目的是在神话方面融入真实感,以理性为依归。凡间出现怪物跟妖法,如申公豹的飞头术,头跟实际的建筑关系还是物理上的。我们融入了非常多心理学、超现实主义的概念。
所以在制造整个商朝的幻象时,朝歌有很多雕像并且体形庞大,仔细观察会发现,它有很多秘密藏在这些密集的一个个图案里。朝歌的建筑全都是立体的,它们会制造出一种阴森的感觉,预示着整个建筑里即将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情。
此外,饕餮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图腾,展示着纣王的魔性。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鹿 台
相对于龙德殿大的肃杀与庄严,鹿台的能量则不断遭受着强烈的妖气侵蚀。
从皇家楼台逐渐变化出诡异的气氛。故事一开始看到鹿台时,妲己已成狐妖。她用法术左右着纣王,乃至整个周围的环境,所以我们用场景的变化来表达虚与实的度。纣王一直坠入罗网中,在深入魔化世界的同时,他的状态、造型是与鹿台同步的,从实到虚。
自妲己入宫以来,不断有离奇的杀戮发生,荒诞、奸淫无所不用其极。鹿台的七层空间设定,营造了不同的玩乐场地,使它在电影中成为一个两面交融的阴影。
西 岐
西岐代表了姬发本身的单纯,他对以前的家乡是有距离感的,他想追求一个绝对极致的目标,所以他把纣王变成一个追求的对象。
他甚至在犹豫,是否要脱离家乡的价值观,去接受纣王的价值观,直到最后纣王让他彻底失望,他才满身伤痕地回到西岐,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根据故事结构,我把它推向崇尚自然的形象,与纣王那种张狂、压力感形成巨大的对比。因此,我们将西岐设定得比较淳朴,无论在场景上,还是造型上,它都是相对文雅的,也代表姬昌本身的风格。西岐本是一个巫术较为盛行的地方,所以它其实是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并成为电影中唯一的绿洲。
02
摄影美学:瞬间的想象
拍 人
很多人认为,摄影很需要灵感。我会依赖灵感吗?我的灵感来自何处?
简单来讲,我的灵感并非来自书本或展览,而是源于对原型的观察和探索。比如,当我看一棵树时,我不会去看成千上万棵树,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树都能归结为同一原型。每个物体都有原型,我通常只关注第一个,然后透析其中的方法论,思考它是如何演变成现在的形态。
这种观察方法是我在长期摄影中逐渐形成的,我拍摄了数以万计的照片,这些照片起初都是没有思想的记录。然而随着拍摄的深入,我发觉摄影其实是对时间维度的探索,它记录的不只是片刻的时间,也是时间的深度,它变成了一条穿透时间的通道。刚开始我在拍人像的时候,我实际上无法捕捉到真正的人,只能拍摄到某个瞬间的影像,是眉眼、嘴巴等特征在照片中的简单呈现。但当我关注到原型的时候,我就会看得很深,因此会想多看几张拍摄对象不同时期的照片,这其中蕴含的节奏感,可以串联起他所有的形象,逐渐塑造出真正的他。
因此,每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
摄影是有它的局限的,如角度和时间的限制,摄影师捕捉的往往只是某个瞬间的影像,而这个瞬间可能会受到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难以反映出被摄者的真实状态。
但经过众多摄影师的尝试,摄影实现了对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动的记录功能演变成一种主动的创造力。不同的摄影师在拍摄同一个人时,会动用的是他们脑子里过往看到的所有人脸的记忆,然后来分辨眼前的人是谁,这也是为什么不同文化背景和经历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东西。
摄影并非简单地记录逝去的所有,而是有更深层次的解读和表达,有如在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深切地体会看到的一切。
我拍的几张章子怡、周润发的照片曾备受好评。我在拍摄《卧虎藏龙》期间给章子怡拍的照片是她的经典照片之一。
有一天,她拍完戏回去休息,我忙完工作后晚上去帮她做发型。时间很紧迫,要尽快给她做好发型,之后才好跟李安讨论。不多久,章子怡就来找我,我们花了半小时完成她最后场景的发型,就在旁边拍了几张照片,一拍她就很自然地出现这种表情。恰恰我对拍照很敏感,抓到了她瞬间的一个点。照片中她身后是剧组的发型师,手里举着白色上衣。这张照片很自然,没有摆造型,但有一种微妙的性格魅力,我能敏感地捕捉到这种魅力。她有一种“看我美不美”的小情绪,这一点很特别。
当时我拍了很多章子怡的照片,有一张玉娇龙的试妆照也很经典。当时还没有确定玉娇龙让谁演,我只是给她拍一下试妆照。
电影《卧虎藏龙》
拍完之后给所有人看,结果大家都觉得她的眼神很特别,导演李安就决定让她演玉娇龙了。那张照片中,章子怡侧着身子, 眼神很犀利。
而周润发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的人。这份喜爱让我早期在拍《龙虎风云》的时候,不自觉地跟他更为亲近。有一次在片场,他没穿上衣,正准备拍摄下一个镜头,那时他已经进入了拍摄状态。当时仍然当摄影师的刘伟强和灯光师王志明都在场,由于拍摄房间空间有限,专业人员在进行打光工作,我站得离他很近,就这样,我顺手拍了一张照片,没想到成了经典。
新闻摄影
我平时十分喜欢看新闻摄影。在西方新闻摄影的传统里面,曾经有过非常多伟大的时代,这些优秀的作品都带着一种人文精神。新闻摄影也是一种人文精神的代表,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空间,发生的事情都会通过新闻摄影呈现出来。
摄影中带有的戏剧性和极富表现力的真实感,在好莱坞电影里被不断模仿的记录性风格所强化,所有的资源都来自这些照片的震撼力,但是又代入了虚假的感觉。于是好莱坞把真实的瞬间制造成一种娱乐效果,让我们的心灵产生一种轻松感。当我们面对悲惨的事情时,会感觉状况并不是那么严重,只是一种戏剧效果。正是这种好莱坞效应,让拍出来的电影和真实的空间产生了一种互相消磨的状态。于是,当我们看到真实发生的事情时,只有刺激官能的直觉,而没有那种被现实震撼的心灵感受。
人们追求着越来越激烈的画面,越来越多的人性冲突, 越来越悲惨的世界以及越来越惨不忍睹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地球上所有的瞬间,都同时呈现在一个画面里,每一张都配在不同的情境里,我们被这种真实的画面力量诱导到了它所直视的世界和观点上。
纪录片《摄影百年艺术史》
其实,摄影师越是努力去发现这些悲惨的东西,让人产生同情心,产生对这个事情真实的洞察,越是会强化这种以娱乐大众为目的、刺激眼球的媒体效应。
这种内心的斗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很多优秀的摄影师眼里,产生了重大的阴影。他们的眼睛都经受过深刻的惊吓,而最深的恐怖是良心受到煎熬的同时,感受到由纪实摄影所引发的心灵恐怖般的快感。在这些照片里面,复杂的历史以各种方式流传下来,通过全球化的媒体过滤,成为历史的见证。有些国家所遭遇的悲惨,被无节制地呈现在全球人眼前,而有些国家隐藏了很多东西,虽然人们想要知道真实的情况,实际上却无缘相见,因为媒体总是被控制在这些强大国家的手中。
如记忆海洋的再塑造,在世界所有书店里,我们所看到的文化,都是经过一个文明高度的过滤再重新输出的结果。书不断地创造着机会,同时也希望世界的人文精神能遵循一种理念,追求共同的安全效应,慢慢地发展出它的知识体系,焊接成一个从整体看事情的方法。摄影让我们知道人类面对同一个世界,在一秒钟之内,全世界能产生千差万别的瞬间,但至少有一种以人文精神为主要的视觉,可以传达整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让人类可以分享这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并在人心稳定的情况下面对它们。
摄影是一门失落的艺术,因为每次拿起相机的时候都会期待可以发现一个未知的世界,但是当我们按下快门的瞬间,它就变成了死去的时间,所以我们只能跟“死去”的世界接触。而真正的未知是世界与当下究竟是怎样的,活在当下的意思是,在精神素质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刹那,在它完全成为物质之前的瞬间,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原形。追求那一刹那间还未定形的时间,成为一种生命的本质。
等
我拍照就是在等,等对的时间,可能就是那一秒钟。
我拍照有时候不会通过镜头去看,机器看到的会没有灵魂。灵魂是什么?灵魂是透过双眼才能感知到的独特东西。我经常这样拍照,不看镜头,把相机放在右肩这个位置,用眼睛看,然后瞬间按下快门。
电影《克莱尔的相机》
人像摄影是一个人对着另外一个人拍照,但我发现,当我在拍摄人像时,我拍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从出生到现在我看到过的所有人。我会动用脑子里所有对人脸的记忆去辨认,判断对方是谁,是男还是女,是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是文静的还是俏皮的,最后拍出来我眼中的这个人。因此,每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无一遗漏。
当我拍照的时候,我常常感觉自己已经消失了,但我的存在又体现在那些从记忆里涌出的影像,它来判断镜头前的人是谁。这种判断是下意识的,是我与过去所有人的对话。但是曾几何时,当我真正地进入这个时间塑造的过程里面,我发现自己的灵魂会不知不觉地参与其中,产生选择与变化,产生个人的味道,记录自己很微妙的心灵变化。这样深入去了解摄影,我就会想象雕塑、绘画和摄影的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摄影的写实性并不存在,它只是一种艺术的手段,形成了一种美术的风格。因此它大规模地保存了它的抽象性,它与真正现 实的距离,产生了唯心的维度,从一个不能参与现实的旁观者,变成身陷时间虚幻原形的收割者。
本文摘编自
《叶锦添的创意美学》
作者: 叶锦添
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副标题: 奔向无限透明的蓝
出版年: 2024-7-30
编辑 | 飞起来的各种东西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