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日常仿佛距离“诗意”本身非常遥远,然而在诗人、作家刘天昭笔下,初老的感受“竟然是磅礴的”。在她的第二本诗集《变得厉害》中,她以近乎冷静地诗行记录着一个人到了某个年龄之后新生的感受——
“关于年轻时的灾难:想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得到上帝的爱”;中年时间的维度也在变化,“一切都在更快地变成往事”;然而日常总以它最自然的状态平添几丝生机:“转过来就看见生机勃勃的老年女人在跳舞”……
这些新诗书写于2021-2024年间,“写于个人经验所有维度都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背景中,身体的,生活秩序的,观念的,历史的,甚至气候的。”诗人穿越鼓噪的公共话题,宏大的时候从猴子写到AI,细小的时候只有余光中的一棵草……“唯有真的生命体验带来真的诗”。
下文摘选了《变得厉害》的后记,以及其中的诗九首。经出版方授权推送。
后记:2022
不应该没想到,衰老的感觉是磅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秋天偶尔回暖反复,不停留。才相信了这就算是成熟,转眼便是不用质疑不可回避的衰老,没有界限。除了身体上的变化,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变化,也许是长期体力劳动和充塞的琐事同时改变了身体和心灵,心灵不知何时割断了绳索,也许是获得了解放——不怎么记得过去的自己了,不想连也连不上了。远的近的事情都记不清,有时候娓娓而谈,同时疑心是叙事的程序自动造假,非常偶尔往事忽然真切,压迫我心,也还是隔着大河,茫茫另一岸。是全新的孤独,全新的“我是谁”,又用不上这个“新”字,因为没有参照,黑夜独坐,时间空间都变成存疑的设置。是彻底打开的疑问,宇宙的存在也可以是幻觉。这些陈词滥调的说法,如今常常是贯彻身心的感觉。
科学对时空的定义我从来没有真的理解过,没能把它与经验融通。和几百年来很多人一样,我想在科学跟前守卫自己根植于其中的古老信念。我的方式是去学习最具有攻击性的那部分科学知识。头脑显然也衰老了,学得很浅,还是很艰难,没学多少,放下就忘记了。但是我常常在惊恐中想到,可能已经并没有一个可以被逼入其中的角落了,没有立足之地。也许只是一种过度的自我攻击,作为想象中防卫的预演。因为太重要,不能有任何漏洞。我想以此解释为什么有些诗写得像挽歌一样。是一种落日深情,当然;也许事情没有那么悲观,或者那么乐观。
AI 忽然巨人般踏入现实,是 2022 年四件击穿私人生活的历史事件之一。另外三件是非鲜明,鲜明得不需要表态,又坚硬得无从谈起。在上一个时代我曾经长期以时评写作为职,现在想来不可思议。高处的价值判断像是空话,基础的事实总是很难澄清,中间全是情绪,意识形态,权力意志,社交风尚。信息流非常脏,那些被扭曲得几乎没有事实含量的东西,作为次生事实病毒一般繁衍覆盖,成为主流,开始支配人与世界——我总是跃入这样的直觉,明显也带着那种防御性悲观,出于对某种新的哲学好像已经否定掉的原初客观、也可以叫作真理的爱。有时候在那种脏的感觉中忽然说出羞耻,那倒是可以负责的,不必展开。
这本诗集写于个人经验所有维度都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背景中,身体的,生活秩序的,观念的,历史的,甚至气候的。“我身在历史何处”,重新定位的需求局部地解开透视,那些只能被动接受的事并不总是更虚渺。有些变化过于巨大,以至于人们谈论它的时候通常也不真的向那恐惧敞开,会被吞噬。我尝试推开一道缝儿,未知的风呼啸着穿过快要散开的陌生的有机体。
2024/7
#诗九首
余光
要非常疲惫,非常不自由
要用掉主要的几乎是全部的力气
才能完全无辜地,完全被动地
完全是被赐福的
在余光中看见,细草在初秋的风中
轻轻摇动。过去很久、也许有半秒
才在心里看见,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2021/9/17
历史
可能因为雨雾濛濛的天气
中午睡觉的时候梦见在广州
跟朋友坐在大厦裙楼的露台上吃西餐
看着半空中轻轨列车在招牌密林之间驶过
心里知道是日新月异过于繁盛的意思
非常挣扎,又挣扎不出来,不能
从安稳的幻觉也许是老年人背过身去的
舒服的叹息中挣扎出来,在那里
历史是幻景而生命中有永恒
不知道为什么感到迫切,又预感到吵闹
在非常烦闷的心情中醒来
觉得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继而理性感到愉快。
2021/9/26
古人
在早春猩红的夕照中洗地瓜
竟然已经开始担忧下一个冬天
因为太盼望,盼望浩荡的春风
吹干心中的泥沼,让我重新
活在星空下。没有四季强劲的轮转
病人如何短暂地回忆生命?
中年偏右,似乎难免要归于一个古人
智慧或懒惰,复活一个原型。
刚刚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在微博上
那么轻快,那么聪敏,水晶一般
迷人地,相信技术,相信未来。
也许健壮的人勇往直前,可以免于
陷入泥泞的经验。真羡慕啊
一匹白马,沐浴在新鲜里
带来所有的希望。只是想象。
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想象一直
在我灰黑的心里奔腾——
请春风帮助我,帮助我归于
一个干燥、沉勇的古人。
2022/2/4
变得厉害
出去扔垃圾,曾老师说,回来写首诗啊。
因为去年真有好几次,回来写了诗,
带着生气。想起来非常陌生。变得厉害。
晨钟暮鼓,把人变得厉害。
一切都在更快地变成往事。
往事越来越轻薄,飘来飘去
总是飘来飘去。其实此刻也非常陌生
非常轻薄,薄得已经不够变成往事。
从来不曾如此摸黑,被运行,不知道
要变成什么,只知道变得厉害。
不疼,只是累。勇敢地麻木。
2022/3/5
公园
家门口的小破公园
柏油开裂、方砖起伏
造价低廉的大玻璃房子
建成就废弃了
水泥假扮石头砌成的小桥
倒是常有人驻足
被举起搂住的小孩,探着头
去找那两只喂得过肥的鸭子
甚至人和桥都还有倒影
在如假包换的碧波上
我非常喜欢这里,觉得自在
觉得亲切,脚踩大地的结实
那些鲜绿无暇的大草坡
让我感到脆弱,甚至紧张
那些盲道坚固的马路,那完成的
文明,我以为很快就要到达的
我的小孩的世界,我已经放弃
我已经想好了要在过于美的未来
做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太婆
就像把用过的纸巾晾干的我的妈妈
永远也不背叛她童年的委屈
拥抱出身就像拥抱自我
就像拥抱保守,拥抱祖国
从此才有不竭的谅解
去平衡美的傲慢和正义的暴力
像个家属一样收集乐观
放纵侥幸,也许这是一条奇路
不是老路。还是老路。
多么伤心啊,仿佛
土地比天空更脆弱
现实比幻想更轻浮
受苦的因为受苦而令人厌恶
而那傲慢的美因为傲慢而坚固
多么伤心啊!令我此刻
不能展开的低劣的禁锢
2022/4/18
年龄
跟所有人一样,我总是感觉不到年龄
年轻时不觉得年轻,因为怀抱着
朦朦胧胧,怀抱着朦胧的一生
现在倒是觉得衰老,但是没有刻度
总是既在过去又在未来,昏昏茫茫
弥漫在昏茫的一生,这一生
不在时间里,也不在空间中,候诊室
的名字,和镜中的脸,同样陌生
那不是我,怎么提醒都不行
她是神秘的,我明确如永恒
2022/12/18
古诗
隔一两年,就会读一本古诗
随机的选择,像街上的店铺
经常会、他们跟我们一样啊
忽然的高分辨率,那么细微
带着无尽复杂的来路,对焦
仿佛拥抱,刹那尖锐的实感
含糊的涟漪,在黏腻的池塘
过后什么都没有,春梦了无
有深深的歉意,对不起杜甫
只能偶尔采撷,不值一提的
碎屑,在此刻的无情里咀嚼
我无法进入森严整饬的殿堂
因为那首先要依样建造一座
那怎么可能,江河万古奔流
那还怎么拥抱,如果我失去
正在湮灭,恍惚无情的此刻
2022/12/29
女人四十
“啥事儿没有啊,嗯
窦卵泡少,四十——
四十三,也差不多了。”
回想这句话的时候,正匆匆
走在医院门口的拱桥上
去找她的小胖孩子
亭子那边传来吵闹的歌声
转过来就看见生机勃勃的
老年女人在跳舞
真像电影里的一幕,好的电影
镜头不远不近跟着女人四十
但是看电影的人
他们懂什么!
2021/9/6
四十五
现在说起来也还是有点羞耻
竟然又有了新的版本,关于年轻
时的灾难:想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得到上帝的爱。而又不能说谎、太久。
而又确实混合着所有的虚荣。
猛然站立起来,找到实用的蔑视
做一个不再相信自己能够被爱的人
几乎是一种英雄。那忍痛的勇猛
的光荣,照耀了很多年,灯下黑
藏着很多的凶残,是不能再收回的
交易。那么多年我都以为自己不会
怀念脆弱,那脆弱上糊着太多脏东西。
没什么后悔,也不想返回,我只是
终于用完了战利品,几乎是平静地
承认:那个问题没有解决。愿这疼痛
照耀我,以干净的方式不再嫌脏。
2022/12/30
本文摘编自
《变得厉害》
作者: 刘天昭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