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亚洲女性作家韩江小说作品《植物妻子》中的一篇小说《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用孩子的视角刺探着外部世界,敏感地感知着自我和父母的连接,那些晦暗,残忍,温柔又潮湿的爱。
文中孩子对自我世界的探索和外部世界的距离,像是刻画了一个不是孤儿的孤儿流浪,旅馆,房间,亲人,路人,街道,海边……她好像不属于任何一处。孩子想,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是不是因为这种感觉,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了我和爸爸呢?
本文摘选自《植物妻子》,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孩子想,难道妈妈想说的就是那个吗?
看着像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的爸爸,为他肝肠寸断,想去安慰他说“不要紧”。
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
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了我和爸爸呢?
01
狗会不会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看日落吗?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每当到了傍晚,孩子便想朝着窗外朦胧而遥远的大海走去,她想近距离地看看舔着泥滩的波浪翻起的泡沫到底是白色的还是金色的。然而孩子没有那样做过。
每当残冬的太阳苍白地照射地平线,孩子就会把两个枕头叠放在窗框下,然后踩上去,把凸出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窗外的风景,直到一片火红的大海被黑暗完全吞噬。
玻璃下面有很久以前给窗框上漆时留下来的青灰色油漆痕,孩子呼出的鼻息结成白色的雾气,在玻璃上渐渐散开。旅馆是栋三层高的平顶建筑,孩子的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从窗户探出头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超市、五金店、面包店等平房。
而后边的矮房屋顶铺着橘红色和墨绿色的瓦片,矮房后是入冬以来一直空荡荡的旱田,再往远处望去就是浅桃色的泥滩和大海。通往大海的路从旅馆对面的胡同延伸出去,贯穿旱田中央,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段水泥路只铺了一半,从中间起便是土路。
到这偏僻小镇的第三天下午,孩子决定独自沿着那条田埂小路走到海边。看了一眼把额头埋在地板上正在熟睡的爸爸,孩子溜出旅馆的房间,轻轻走下水泥楼梯。旅馆一百米开外的药店门前有条没安信号灯的斑马线,可几乎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
影视 《这里是亚美子》(2022)
那里的人们喜欢横穿马路,所以也就没有高速行驶的车辆。孩子很从容,红色运动鞋尖踢着一个可乐瓶瓶盖,走到人行横道前。在路边,孩子使劲踢了一脚,瓶盖发出咯啷啷的声音,正好掉在远处两条黄色中线中间。
孩子目视前方过了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时,她才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闪着灰色光泽的瓶盖,宛如在看一个丢在路上的小孩儿一样,随后便转过头去。四栋平屋顶住宅楼只在楼体正面这边设了粗糙的瓦屋顶,走过那里就是田埂小路。
孩子走了近五分钟,水泥路就不见了。前面是红土路,她又走了好一会儿。有条双向车道马路出现在眼前,那条马路在旅馆房间里是看不到的。这是一条沿着海岸线铺设的道路,一路望去,在远处海湾视线尽头附近,可以隐约望见挖掘机,看样子还没有完工。
从那条路上跳下去便是泥滩,但问题就在那儿。在荒废的旱田尽头,沿着海岸道路边有许多参差不齐、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那片干草横生的空地里还有五六条没拴绳子的大狗走动着。一瞬间,一群跟小牛崽一样大的狗挡住了孩子的路。它们像野兽一样乱吠,声音如雷,差一点震破孩子的耳膜。
孩子转过身,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跑。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开步子,膝盖不由得颤抖。等她走到田埂小路的水泥路段时才开始跑了起来,一直跑过刚好没有车的马路,一口气跑上旅馆楼梯把门锁上,又顺手闩上防盗锁。
房间里很静,有股难闻的味儿,跟不久前孩子溜出去的时候一个样子。爸爸依旧趴在地板上,两条手臂向两侧张开着。剩一半的烧酒瓶和见底的高粱酒瓶依旧立在爸爸的脑袋旁边,腰部边上有个一次性盘子,盘子里还剩三分之一的中国菜,盘子外洒出了一些。因为带有芥末味,孩子最讨厌吃这道中国菜。爸爸的赭黄色灯芯绒裤不知是由于长时间没洗还是褪色,看上去像是穿了好几百年。
孩子在爸爸的脚边盘腿坐下,呼吸还没平稳下来,肩头上下起伏。红白格子的短裙下露出了长筒袜大腿内侧处一个枫叶大小的洞。地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烟灰缸,孩子弯着腰,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烟灰缸旁被爸爸的烟头烫得像伤疤一样的痕迹。
远处传来有规律的嗵嗵声,和爸爸带着鼻音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孩子起初以为是小船的马达,仔细一听,原来是马路对面钉钉子的声音。
“受够了。”
孩子嘟囔着妈妈的这句口头禅。声音很快被周围的寂静吞没。
“……受够了,烦透了。”
孩子学着妈妈皱眉头的样子,望着爸爸默不作声的背影,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天下午,孩子看到了日落。从远处的天边垂下来的红色光芒把玻璃窗照得很亮。孩子向窗户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些被狗惊吓后的表情。夕阳下一片片云彩层层叠叠,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显得那样神秘和温柔。
孩子头脑里浮现出匆匆瞟了一眼的在那群狗的身后延展开的泥滩。泥沙里含着水分,像磨得细软的玻璃末一样光滑柔软。一想到映在泥滩里的金黄色云彩纹理,孩子的心就开始莫名地激动,不久前所受到的惊吓似乎荡然无存了。
她心想,天空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那种光芒?为什么那么快就消失?
走到海边是不是就可以看清楚?那道光从哪里来又在哪里消失的呢?孩子觉得很好奇。
但之后的一星期里,孩子也没能去海边。她只是把自己的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屋外,偶尔想象着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孩子遇到狗是在下午两点。可是,到了傍晚那些狗是否也想看看映在白色泥滩上的夕阳呢?它们会和她一起走而不是围着她露出尖牙吼叫吗?它们会不会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看日落?一到这个时候,孩子总是想知道这些。
一天晚上,爸爸在洗漱间正收拾鸡,妈妈停下抹着乳液的手,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孩子的眼睛说:
“受够了,眼睛跟那浑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孩子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妈妈,而妈妈绝情地推开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孩子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一阵凄凉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
喝掉了两瓶盒装烧酒的爸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直直地躺着。孩子用薯片解决了一顿早餐,蜷缩在被子里看着爸爸睡觉的样子。想起昨晚爸爸粗鲁地拉着自己的手像疯子一样到处打电话。又想到黑暗中爸爸怒视着自己的闪着绿光的眼珠,孩子紧紧闭了会儿眼睛。
影视 《比海更深》 (2016)
孩子想:看样子爸爸打算以后不出门就待在屋里喝酒了。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花的钱,已经成了这个地步?
爸爸的打呼声一响起,身穿秋衣秋裤的孩子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新买的长筒袜和连衣裙整齐地叠放在梳妆台上,孩子穿上旧毛衣、旧裙子和旧长筒袜,外面套上穿旧的绗缝大衣。爸爸买的粉红色短大衣没有穿,因为外面下着雨,她没有雨伞又想出门,却不想弄脏新衣服。
孩子紧闭着双唇从旅馆的胡同里走了出来,淅沥沥的雨使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她向人行横道走去。对面走来的两个孩子似乎是一对兄妹,他们背着书包,披着淡紫色的雨衣。看样子他们刚放学回家,应该已经开学了。孩子觉得自己也该上学了,但是没有车怎么回首尔呢?
两个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她,却没有跟她搭话。从胡同里走出来一个撑着雨伞的大婶,给那两个孩子撑起了带过来的伞,女孩脱下了雨衣帽。
孩子依然紧闭着双唇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大婶转过身看着孩子,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孩子不想被大婶问话,于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雨靴加快了步伐。
“你住哪儿?”
“到谁家来玩的?”
每当有人问起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的时候,孩子总是摇摇头不作答,急于躲避。
过了午饭时间,药店旁的小吃店里没有客人。烫鬈发的大婶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重播的周末连续剧。看到孩子进来,那个大婶递给孩子一杯水,什么也没问。大婶只是用好奇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孩子,可能想起了前几天问她话时孩子没有回答的事情。
“到这儿离炉子近一点坐吧?”
“没关系。”孩子嘴里咕哝着急忙低下了头。
孩子费了不少时间才把汤里的鸡蛋碎块和方便面面条一点不剩地吃完。孩子从小吃店出来,便顺着通往大海的田埂小路走去。喝了热腾腾的方便面汤,感觉雨水没有刚才那么凉了。她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在餐厅时一直蜷缩着的肩膀。
孩子清楚这种天气是看不到夕阳的,她只是好奇,下雨天那些狗会不会还在海边徘徊。
田埂小路的砖石路到头了,前方出现了土路,黏黏的泥土开始粘满靴底。雨下得越来越大,远处一条大狗正在雨中转悠。
孩子转过身,加快步伐,她讨厌自己灰心丧气的样子。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全身都湿了,连同内衣。
02
爸爸有时像野兽似的嚼起碎玻璃
“一想到她的眼睛天天看着那小子,就像当初看我一样,我就……”
爸爸已经醉了,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跟舅舅说道。
孩子看着燃气炉上烤着的五花肉,猪油渗到平底锅边沿的萝卜里面。
烤盘上的猪肉冒了很多油出来。
孩子突然觉得很恶心。每当舅舅用木筷子翻肉的时候,猪肉上红色的血迹就慢慢变黑。看着那些肉块她觉得恶心。所以当舅妈用生菜包肉给她吃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吐出来,用卫生纸包好放进黄色绗缝大衣兜里。
“一想起对着我笑的她那张脸同样对着那小子笑,我就……眼睛,一想到那眼睛,我……”
爸爸满脸通红,脸上挂着心灰意懒的表情。爸爸拿起了酒瓶,孩子把头别了过去,她生怕爸爸摔酒瓶,她不愿看到爸爸像野兽似的嚼起碎玻璃。
“我要全部杀光,然后我也死。泰莲也杀,她也杀,然后我也要死。全部都要死!”
离开舅舅家的那天凌晨,雪一粒一粒地下了起来。
“天还没亮,还是雪地,能行吗?妹夫,你的酒还没醒呢。”
爸爸向舅舅露出奇怪的微笑,拉起了孩子的手。
连栋住宅前的电线杆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禁止停车”,但我们的卡车大模大样地停在那里。爸爸无情地甩开舅舅的手,矮小的舅舅不得已把手松开,比舅舅还矮小且胖得像雪人的舅妈硬是把钱塞到了孩子手里。
孩子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是给小孩钱,不明白为什么小孩不想要大人却非给不可,说不要还追过来硬塞兜里呢。
“回首尔吧。”
舅舅一边把孩子抱上卡车,一边向爸爸喊道:
“回去该好好过不是吗?也得为泰莲着想啊。”
爸爸盯着正等他回答的舅舅,却沉默不语,像是故意在气舅舅。
“回去打个电话给我们。”
舅舅满脸不放心地把车门关上,爸爸才低声吐出一句话:
“……让我们回哪儿啊?”
爸爸启动了车窗刮水器,一层雪像水果皮一样掉了下来。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车窗上,又随即被刮水器刮落下来。爸爸打开前灯,灯光照射着黑暗笼罩的小路,小雪花在空中闪烁。
爸爸没有系安全带,两眼怒视着纷纷飘落的雪花。他的眼窝发青,像一个病人。
“爸爸,快挥手。”
孩子担心地看着站在破旧的大门前穿着薄家居服的舅妈,捅了一下爸爸的腰眼。爸爸像刚睡醒的人一样抖了抖肩。他没有挥手,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孩子挥手告别时,爸爸启动了车。舅妈用手揉搓着露在保暖马甲外的肩膀,站在雪里跺着脚。
“泰莲……”
从连栋住宅胡同出来后进入大马路时,爸爸叫了一声孩子。孩子看到爸爸忧郁的侧脸,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胡子。爸爸抬起下巴直视着前方。
“……和爸爸一起死掉好不好?”
像是在自问自答,他“嗯”的一声又问了一句:“肮脏的世界,我们俩一起死掉怎么样?”
03
“妈妈说她喜欢爸爸
是因为爸爸哭得很伤心“
孩子洗了头,又接了点温水浇在赤裸的身体上。全身抹完香皂想要冲洗却又洗不干净。孩子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她用毛巾擦掉身上的水和残留的香皂沫。
从浴室出来的孩子把湿透的旧衣服晾在热地板上,穿上了新衣服。新衣服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她走向梳妆台。
“像她妈妈呀。”
孩子回忆起在釜山见到过的妈妈的朋友说的话,在镜子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前额和后脑突出,看似很固执的脸怎么看也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张脸很陌生。
孩子用旅馆的粗齿梳子梳理头发。梳到发梢时,冰凉的水珠滑落到肩上。她拿起和衣服晾在一起的毛巾,重新擦了擦头发。
孩子试着梳两条辫子,可是不好梳,不像妈妈梳得那样整齐。妈妈曾说过头发湿的时候不能梳辫子。
反正是湿头发,她索性解开了好不容易梳好的辫子。记得一天早上妈妈心情很不错,一整天都没发牢骚。早上出去做生意之前妈妈领着孩子去批发市场买了一个绿色的三七牌书包。因为一年级时买的书包对于要上三年级的孩子来说小了点。妈妈面带着微笑对孩子说:
“开学就要背这个上学哦。”
影视 《母亲》 (2010)
收了摊回到家,爸爸在盥洗室洗脚的时候,妈妈给孩子梳了辫子。“不是马上就要睡了吗?”听孩子亲昵地问,妈妈回答道:
“是啊,但是漂亮点睡不是更好吗?”妈妈蘸着大碗里的水,梳得非常认真,不一会儿把长头发梳成了又结实又漂亮的辫子。
第二天孩子醒来时妈妈已经不在了。孩子没有哭,她不太相信妈妈的出走是真的,但也不认为妈妈会马上回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已经学会接受现实了。对发生的事不再大惊小怪,她已习惯于默默承受一切。
屋里很黑。
孩子躺在地板上,离爸爸很远,抱着布娃娃等待入睡。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开着灯睡觉。从睡梦中醒来时如果看到灯关着,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在黑暗里看到爸爸的背,孩子才放下心。半夜醒来看到日光灯还亮着的那一刻是孩子最伤心的瞬间。孩子讨厌睁开眼后看到变得更为陌生的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都和睡前一样仍然沉浸在寂静之中。
所以对孩子来说,这些天来爸爸第一次下午不出门,就已经很值得庆幸和感激了。虽然她讨厌黑暗,但可以忍受。她知道大人和孩子恰恰相反,黑了,他们反而不害怕,睡得更香。
孩子把被子拉到头部蒙住眼睛,她想象着被子外是开着灯的,想象着揭开被子后不是阴沉沉的黑暗,而是明亮的日光灯,还有明亮的太阳光照耀着四周。
梦里孩子又在卡车里颠簸晃动着。醒来又入睡,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有很多冬季枯树的果园后院里,烤焦了鱼鳍的鲫鱼散落在泥地上。一伸手,那些鱼哧溜溜地向空中浮起,想抓也抓不住。它们咧开嘴嘻嘻地笑着,她不停挥手但还是抓不到。
听到奇怪的声音,孩子睁开了眼睛。不知是谁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孩子因无法抗拒的恐惧而揭开被子时,才发现那其实是爸爸的抽泣声。爸爸仍旧侧躺着,保持着睡前的姿势。
也许是因为下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地黑。
爸爸抽泣的声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孩子轻轻拉起被角堵住双耳。爸爸的抽泣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黑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孩子又在想,这房间的门是不是从外面锁的?所有的人是不是忘记了这黑黑的房间里还有爸爸和我?她感到自己躺着的这块地板坠向无止境的深渊。
孩子安静地坐了起来,她看着黑暗里模模糊糊的四周和停止抽泣后像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爸爸的背影。
“难道是做梦了?”
孩子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她细嚼着略带咸味的大拇指指甲,仔细地观察爸爸的背。
“……原来真的是做梦了。”
“怎么了?怎么了?”
孩子不知自己刚才使劲儿摇着头大声喊叫过,她揉着眼睛,脸上露出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
“午觉睡得太深了,还做了梦呢。”
爸爸低沉的声音像冰凌碎片一样散落在孩子的额头上。
雨似乎是在早上停的。阳光照射进来,一直照到窗户对面的墙壁上。爸爸正坐在孩子的枕头边。烟熏味和冷风一起扑向孩子的脸。在孩子睡着的时候爸爸好像出去过一趟,他的右手边放着橘子和面包,还有一瓶花生酱。爸爸买了那些,看样子剩下的钱只够买那些吃的了。
“那些狗……”
孩子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像病人的声音。
“什么狗?”孩子坐了起来。
“因为那些狗……”爸爸依旧一脸迷惑。
不想再解释的孩子用没睡醒的声音静静地说道:
“爸爸,我饿了。”
孩子看见爸爸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爸爸,去哪儿?”
看着爸爸拿着面包和花生酱向卫生间走去,孩子觉得很奇怪,便问了一句。爸爸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挤出奇怪的笑容,眼角一阵阵抽搐。
“爸爸,要干什么?”
爸爸把头转了过去,没有回答。
孩子从坐着的枕头上滑下来,坐到了地板上,剥起了橘子皮。孩子觉得爸爸那条膝盖处凸出来的赭黄色灯芯绒裤很难看,像是几百年前的衣服。就像妈妈常说的那样,她觉得这种生活已经受够了,烦透了。
爸爸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球像进了沙子一样通红。孩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三明治,不知该吃还是不吃。现在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爸爸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不吃也不太好。
“爸爸呢?爸爸不吃吗?”
爸爸从背后拿出一个三明治,说一会儿等她吃完再吃。两片玉米面包中间抹上花生酱,这是妈妈经常给她做的三明治。当孩子吃腻了鲫鱼饼和糖馅饼想吃别的零食的时候,妈妈总是做草莓酱、花生酱和葡萄酱的三明治,然后切成小三角形给她。
只是爸爸不知道孩子以前最不喜欢花生酱三明治,而且每次总是先挑草莓酱三明治吃的。
可是现在孩子肚子饿,而且这是爸爸特地给她做的。于是她双手捧着三明治,望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试着对他微笑。
就在孩子刚咬下第一口的时候,爸爸一把抢过三明治,然后粗鲁地拉着孩子进了卫生间,把孩子的脸埋进洗脸池打开了水龙头。
“原来爸爸想要杀了我。”
孩子的心悬了起来,惊恐得咬着嘴唇。
“把嘴张开!张开!”
捏着孩子的鼻子,爸爸用力地制伏反抗的孩子。孩子一张嘴,冰凉的自来水冲了进来。
“别咽下去,吐出来,吐出来。你这个傻瓜。吐出来!快吐!”
但是孩子已经无意间咽下了水。爸爸把手指伸进孩子的嗓子眼里。孩子吐了,之前吃的橘子变成黄色液体被吐了出来。孩子疼得快要死了,想要逃跑却没跑几步又被揪了回去。
爸爸再一次把手指伸进她喉咙里。孩子惊恐得连逃跑的劲儿都没了。她吐出黄黄的胃液后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紧紧抓住孩子肩膀的爸爸这才松了手。
爸爸的腿在发抖,他穿着衣服坐到马桶上。孩子看到爸爸的脸湿湿的,不知是水还是汗。刚才被爸爸狠狠抓过的肩膀开始疼起来,孩子瘫坐在瓷砖地上抬头望着爸爸。她看着爸爸扭曲的脸,第一次听着爸爸失声痛哭的声音。
“是我错了,泰莲……是爸爸错了。”
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听着那可怕的哭声,孩子想就这样死了算了,想就这样昏过去不再醒来。
她想得到解脱,想从不舒服的肚子和又想要吐的肠胃,还有呕吐物的异味中,想从浴室里昏暗的白炽灯光和这偏僻小镇的旅馆房间,得到永远解脱。
孩子披着黄色绗缝大衣从旅馆走了出来。
她用袖子擦掉毛衣上溅到的呕吐物,抬头想直接横穿马路,突然又向后退了退。巨型货车像地震似的摇晃着整个路面疾驶过去。孩子东张西望,横穿了马路。
太阳要落山了,天边彩云纷飞。有条土路远远地伸向彩云的方向,孩子沿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天边的云彩映着霞光,像一只不能看到全貌的、巨大的金黄色翅膀。随着光线的变化,巨大的翅膀仿佛在无声地扇动。
她转过身来,发现小镇后面的山跟平时不大一样。山脊上赤条条的树木像在朝着霞光慢慢升腾,干枯的树枝向着同一个方向伸展开来,仿佛在慢慢地靠近。
孩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了水泥路。云彩越来越近。孩子感到无数花草在跳舞,感到成千上万的果树花在飘落。
被爸爸捅过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可奇怪的是,孩子并不讨厌爸爸,反而想起他放声痛哭的样子就感到心痛。陌生的疼痛让她的步伐变得很沉重。
孩子想起妈妈曾说过的话,妈妈说她喜欢上爸爸是因为爸爸哭得很伤心。孩子还想起妈妈舔着自己受伤的膝盖时,映在脸上的那无尽的担心和心痛。
孩子想,难道妈妈想说的就是那个吗?看着像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的爸爸,为他肝肠寸断,想去安慰他说“不要紧”。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折磨着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我和爸爸了呢?
孩子又想,也许爸爸比我还害怕妈妈的离开,因为他一直默默承受,所以更加孤独和害怕。
海风钻进孩子的衣服里。孩子尽力舒展蜷缩的身体继续往前走。违章搭建的民宅参差不齐的外墙在模糊的视野里相互重叠。现在,孩子已经不再好奇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因为曾经经历过揪心的痛,曾经长时间孤独过,所以这一刻孩子什么都不怕了。
凛冽的风掠过孩子皴红的脸。花朵发夹下凌乱的发丝在夕阳下飘动。
本文摘编自
《植物妻子》
作者:[韩] 韩江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磨铁图书
译者:崔有学
出版年: 2023-3
编辑 | 流浪学家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