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树也会窃窃私语,它们会发出一种人听不见的频率。在凯尔特人看来,在夜晚,或一场大雨之后,树木的存在在人的感觉中会越发清晰起来,这时人就能够与树木静静地交流。同样,也存在着一些人并不将树当做一种生命来认真对待。
被誉为“植物学界的珍·古道尔”的黛安娜毕生都在为树木发声,她想告诉人们其实人与树木之间的关系还可以这样,《为树木发声》一书既是她为树木深深着迷的故事,也是她对树木这一隐秘的生命惊人的见解。
下文摘选自《为树木发声》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我从来没见过一棵橡树”
我无法确切记得我第一次意识到利辛斯的景观中没有树木是在什么时候。有一天,我无意中问了娜莉关于爱尔兰橡树的事。
我跟她说我从来没见过一棵橡树。
她给了我一个奇怪的回答。
她说,在格伦加里夫那边有一条爱尔兰橡树大道,是维多利亚女王在那里的狩猎小屋种下的。我思考着娜莉的回答,并想到了我父亲的家族也拥有森林,分别在爱尔兰、英格兰、法国以及美国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富人和有名望的人仍然有森林,但普通人没有?我从未问过娜莉爱尔兰的森林去了哪里。
现在回过头来看,答案就存在于土地、人和史书上的残酷之中,它们就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我。
从我在贝尔格雷夫广场的林子里,巴雷特博士向我真正介绍树木开始,我就对它们着迷了。我所认识的树木是我生活中最奇妙、最可靠的一个存在,我渴望见到更多的树木,并去了解每一种树。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寻找树木,但似乎只有在我的父母带我去英国庄园拜访熟人时,才会遇到它们。虽然我看到在爱尔兰的景观中树木稀少,但这并不让我感到奇怪或有什么不祥的感觉。相反,我相信在年幼时,我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这倒成为一个证据,说明树木真的很特别——而没有意识到爱尔兰以前并不总是这样树木稀疏。
在我的哭石被正式介绍给我,让我了解到它的缘由和用途后,我也第一次认真观察了欧甘文。在古代,德鲁伊使用一个名叫欧格马(Ogma)的年轻凯尔特人创造的字母表,在这些矩形大石头的侧面刻下信息。我的哭石上覆盖着由平行和交叉线条组成的细小字符。尽管有些字符因天长日久和风吹雨淋而变得难以辨认,但也有不少是看得清楚的。
有些时候,当我的目光从山丘和大海收回,当大自然融入我的内心,让我平静下来,当咽下的眼泪引发的悸动过去时,我会转身研究石头本身,这块古老的、给我带来了如此多安慰的石头。起初,只是靠我一个人,我对欧甘文毫无头绪,但在我鼓起勇气询问这些标记的含义之后(这是在我开始那些课程学习之前),娜莉告诉了我关于古代凯尔特人书面语言的事。
欧甘文字母表由十九个字符组成,其中大多数以树木命名。娜莉用手指在厨房桌面上画出每个字符的形状,一边为我逐一念出它们的名称,第一遍用盖尔语,第二遍用英语。
Ailm,松树。Beith,白桦树。Coll,榛树。Dair,橡树——说到这个词,她停顿了一下,对德鲁伊们最喜欢的树木表示尊重。Eabha,白杨。Fearn,桤木。Gort,常春藤。Huath,山楂。Iúr,红豆杉。Brobh,灯芯草。Luis, 花楸树。Muin, 黑莓。Nion, 白蜡树。Aiteann,荆豆。Úll,苹果。Ruis,接骨木。Sailí,柳树。Tinne,冬青。Úr,石南。Straif,黑刺李,这是其中最后一个。(我把它们都列出来了——每个字母,它们所代表的树木或植物,以及它们的意义和用途,详见本书的第二部分。)
娜莉稳定的话语节奏和她的指尖在桌子上的移动就像一种咒语。我对那一刻的魔力感到非常兴奋——感觉她很有可能从空气中召唤出一片森林来——我没有想过欧格马是如何知道那些在爱尔兰并不生长的树木名称的。我没有想到要问娜莉德鲁伊的学者(ollúna)是在哪里遇到他们字母表中的松树和橡树的,也没有问古代凯尔特文化中的白杨树和桤木都去了哪里,我只是向她表示感谢。
树木是那样地仪态威严,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人们会用它们作为构建语言的基石。对我而言,这太有道理不过了。
02
整个利辛斯山谷,有一棵树还屹立不倒
但是当然,关于那些树木之谜的答案是爱尔兰曾经遭遇过森林砍伐。
在铁器时代之后,森林砍伐在宗教迫害时期进行得如火如荼,那是英国占领爱尔兰的五百年期间,我母亲给我讲过的教士跳过凯马尼希山口的故事,只是展示了这段历史的一瞥。凯尔特人是森林民族,他们的文化诞生于曾经覆盖着这个国家大部分地区的落叶雨林。
但随着英国人对爱尔兰的征服,他们砍伐了这些古老的树林。他们砍伐森林用作海军造船厂所需的木材和工业生产所需的木炭。他们砍伐森林以清空像拉卡瓦恩这样的地方,因为爱尔兰人可以在那里隐藏、组织起来,并策划和发起反击。他们砍伐森林,也是为了切断凯尔特人与他们文化和语言之间最具有实质性连结的纽带。
在那段宗教迫害时期里,爱尔兰人被禁止拥有树木,甚至被禁止拥有某些种子——他们实际上只能种植土豆来充饥。我的利辛斯的老师们大多年过八九十,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几乎没有看到多少树木。在山谷里,低矮的冬青和榛子漫山遍野地生长,就像灌木一样。我后来得知,那些传授给我的关于树木的知识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几乎完全消失,后来才逐渐重建起来的。这些知识在凯尔特人关于树木及其用途的智慧中,仅仅是一点点的残余部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因为根本就没有树木可以从中学习了。
或者说是几乎没有树木。在整个利辛斯山谷,有一棵树还屹立不倒。碰巧,这棵爱尔兰大森林的唯一幸存者就生长在娜莉的农场里。
这是一棵欧洲白蜡树,拉丁学名为Fraxinus excelsior,独自在那里可能已经生长了数百年。这是一棵巨大的树。其巨大的树冠覆盖了牛棚,并高耸地伸向天空,以至于它的树叶越过后山的屏障,让人能够从遥远的班特里湾看到它们在微风中摇曳。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保留这棵白蜡树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从未想过要问这个问题。我认为它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房子建在那里,奶牛长在那里,大地在这里,树也在这里。但我真希望当时能想到问一问:这棵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这棵树,而没有其他树?
我一直认为这棵白蜡树是娜莉的——不是她的财产,而是她的守护者。她常常会走出奶牛场,踏进这棵树的巨大阴影中,陷入冥想。从窗户或门廊,或者从院子里的不远处观察娜莉和这棵树,我觉得他们在互相交谈,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种心灵感应。最终,娜莉会睁开眼睛,摇摇头摆脱恍惚状态。她又充满了新鲜活力,她会拂去土布裙子上看不见的面粉渍,然后回头寻找我。她总是在找我。
后来,我更深入地理解了娜莉和这棵白蜡树之间的交流。
对德鲁伊来说,树木是有感知能力的存在。这种观念不只是凯尔特人有,许多身处古代广袤原始森林中的人类文明也有类似的信仰。凯尔特人相信,在夜晚或大雨后,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树木的存在,而且某些人更能够与树木相处,能够更好地感知它们。对于这种感知能力,他们有一个特别的词——mothaitheacht。它被描述为一种能量或声音在你的上胸部穿过的感觉。可能mothaitheacht是一个古老的表述,对应了科学上相对较新的一个概念:次声或“无声”的声音。这些声音的频率低于人类听觉范围,通过长波传播很长的距离。大型动物(如大象)和火山会产生这些声音。一些大树曾经被测量出散发这些长波。
孩子们有时可以听到这些声音,我相信娜莉也能感觉到它们,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解读它们的含义。
娜莉的白蜡树是一棵巴尔(bile),一棵神圣的树,德鲁伊医师从中培育出许多不同的药物。娜莉保留了一些相关知识,在冥想结束和看到我之后,她会小心地收集任何掉落在地上的树枝,用裙子把它们兜起来。因此,白蜡树周围的开阔空地总是干净整洁,如同一颗崭新的图钉一样。
03
从这片沼泽去想象过去,那可不容易
我的生日在6月下旬,那年我十五岁,仿佛随着我吹灭蛋糕上的蜡烛的一口气,给天气带来了剧变。那年的6月和7月都是干旱的月份,但在我生日后不久,雨水降临了。在爱尔兰语中,有一个词叫báistí,用来描述一场农业灾害,暴雨淹没田地,冲走庄稼,沼泽地浸透了水,无法切割做燃料用的泥炭。那个夏天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几天的倾盆大雨后,帕特·利辛斯迫切地要完成沼泽地里的工作。要切割泥炭并晾干,以便在阴湿的冬季为农舍取暖。
此前的“田野实验”让我深信,通过帮助帕特我能获得喜悦和满足感。那天早上,我发现他坐在装满麻袋的马车上,上面还有一把被称作sleán的切泥炭用的特殊铲子,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车坐在他旁边。马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我们驶过两边长满冬青的小巷,经过旧石板井,穿越田野,最后停在长而狭窄的沼泽边缘的湿软芦苇地带。
泥炭被切成长方形大砖块形状。切泥炭的人往前移动着,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面垂直切割的墙壁。在帕特的泥炭地里,这堵墙超过八英尺高,底部混浊的黑褐色水中带有一层彩虹般的油光。帕特趴着下来,身子陷下去,直至膝盖处,他告诉我这是一处特别危险的泥炭沼泽。
“不止一只动物在这里淹死了,盖朵儿,”他警告说,“你要小心点。”
我的任务是站在切割墙的上面,接住帕特从他的铁铲上投掷上来的泥炭块,然后把它们倒过来沥掉一些水分,再摆放成一系列四块一组的方垛,这样它们更容易干燥。我必须用手检查每个方垛,确保它牢固地立在那儿,能够抵挡风吹,帕特以后会回到沼泽中翻转一下所有的泥炭块,使每一面都能接受夏天的阳光并晒干。帕特今天切割的是沼泽深处更密实的泥炭块,因为在寒冷的冬季,它们燃烧较慢,因而用处更大。这种类型的泥炭块燃烧时更像煤炭。
我们的活还没有干上多久,帕特的铲子突然铲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被迫停了下来。帕特用铲子铲掉了这东西外围的泥巴,显露出了它的轮廓,然后把这个黑乎乎的块状物拿起来,扔到墙的上面,落在我的脚边。这东西湿漉漉的,渗出棕色的液体,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帕特用铲子将它翻了过来,抬头看着我迷惑的表情,他笑了起来。
“喂,盖朵儿,”他说,“猜猜这是什么。”
我跪下来检查这个块状物,心中在想,它是一个头骨,但似乎又不像。
“不是头骨,”我说,“形状不对。”
“这个啊,这就是一株古老爱尔兰橡树的心材,”帕特说,“我敢打赌,它来自于两千年前塔拉宫(Court of Tara)建成时生长的树。这种木材叫作‘泥炭橡木’,雕刻家们很喜欢它。盖朵儿,你看到的正是爱尔兰大森林留下来的一点遗迹了。”
我此前已经了解了英国对爱尔兰的占领和树木的消失,但此时出现了第一个证据,就在我的脚边。这个证据不仅证明了爱尔兰曾经是一块森林茂密的土地——确认这个本身就令人惊诧——而且还证明了树木的消失是人为造成的。看来,并不只是因为季节的更迭导致了自然的变迁,利辛斯的景象更不是我过去想当然认为的那样固定不变。树木和植物,那些最让我着迷的生物,可以在突然间就消失殆尽。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就有那么一些人导致了那个结果的发生。
我非常沮丧,一屁股坐下来,从腿上抓起一把从心材上沾到的一长溜棕色的泥浆。帕特回到沟壑里干活了,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我环顾沼泽,望向山谷里的农舍,竭尽全力试图召唤树木重现。我眼里含着泪,努力克服喉咙中的哽咽。“帕特,”我终于说道,“想象一下这里有森林的时候该是多么漂亮。”
我在墙上听到他的回答,跟他通常说话速度一样快。“啊,盖朵儿,从这沼泽底下去想象过去的事,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本文摘编自
《为树木发声》
作者: 黛安娜•贝雷斯福德-克勒格尔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To Speak for the Trees
译者: 金衡山 / 施晓蓉
出版年: 202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