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没有新事物出现,如果年轻人不再有能力产生惊奇

如果再没有新事物出现,如果年轻人不再有能力产生惊奇

虽然马克·费舍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被引进国内有些晚,但我认为其依旧是今年比较重要的出版之一。书中提到的文化、政治不育感,以及存在于年轻人里的“反身性无能”,新自由主义制度下普遍的精神痛苦、后福特主义时代的官僚制增值,这些在当年引起我强烈共鸣的内容,如今仍然感同身受。特别是在后疫情时代,经济发展趋缓,平台算法绑架工作绩效,大批年轻人选择躺平和内卷,前者心安理得啃老,后者漫无止境焦虑,现在重温这本《资本主义现实主义》,“感同”可能更为强烈。

说起来,费舍作品的出圈,多少借助了21世纪初的互联网发展和博客文化,可以说,他的很多观点是写给大众的,他对流行文化的敏感,也是和时代症候分不开的。虽然他在严肃学术圈内没有位置,但不可否认他的作品有激发读者情感的巨大力量,他是少有的能把当下弥漫于底层中那种卡夫卡式无助,用相当直白的言语表达出来的学者,让人对当代的社会弊病深有体会。也有人说费舍是在对人类所处困境做诊断式写作。

《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私人情绪与时代症候》

《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私人情绪与时代症候》

从书名《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说起

从书名上看,什么是“资本主义现实主义”,其实“现实主义”是一个被泛用的词,太泛了,费舍这里的用意是一种压抑的现实主义,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氛围,它不只影响了文化的生产,也影响了对工作和教育的管制,并且起到了某种约束思想与行动的不可见屏障的作用。也就是说,“现实主义”的人不会梦想另一个世界,更不会为之而斗争,即这样一种普遍的感觉:资本主义不仅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政治经济系统,甚至无法想象它的替代物,“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末日更容易”。就像在《机器人总动员》里的世界,哪怕地球不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依旧可以去外星球进行资本扩张并以高科技养活自己。

为什么资本主义是目前西方世界的唯一的选择?对此的辩解可以引用巴迪欧的说明:“我们的民主不完美,但它总比血腥的独裁好。资本主义不正义……我们任由数百万非洲人死于艾滋病,但我们不会发表种族主义的民族主义宣言。我们用飞机杀死伊拉克人,但我们不会像卢旺达大屠杀那样用砍刀割破敌人的喉咙,等等。”也就是说,相比资本主义,其他的选择更坏,更甚的说法还有:资本主义是自然的,是无需置疑的物理法则,它不过是反映了人性,只有资本主义才能和人性共存。

而本书的小标题Is There No Alternative?(还有别的选择吗?)直接源自撒切尔夫人的名言,以及政治学家福山的历史的终结论。这个问题在书中没有明确答案,但费舍显然认为我们可以有其他选择,他其实也提出了建设性意见。首先我们必须人为去除经济、政治等概念的神秘性,任何体制都是人创造的,自然可以质疑,或者换个运作方式,反对“不受控制,无法替换”的观念。而将精神疾病政治化(就像环境问题已经政治化那样),大规模减少官僚主义,“我们需要制定新形式的产业行动策略来反对管理主义”,这些都是比较显现的提议。

Herbie Hancock - Future Shock

Herbie Hancock - Future Shock

在没有新事物的情况下,文化能持续多久?

我非常喜欢费舍针对流行文化以及相关音乐、电影作品的评论,在他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思考中,流行文化都是重要的分析对象,文化的倒退也曾令他哀叹不已。在费舍看来,文化的倒退,和社会、政治的倒退是挂钩的。他曾经以电影《记忆碎片》中的顺行健忘症,来替代“失去的未来”,我个人感觉这就反映了当下流行文化的处境,这也是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文化困境,在形式层面,音乐、电影被框在了模仿和重复之间,人们不再试图通过畅想未来这种方式来构想世界。

我还想到Herbie Hancock在1983年发行的Future Shock专辑,这里拥有真正面向未来的音乐,把它放在时间线上的20年前(上个世纪60年代),足矣震撼当时所有人,上个世纪60年代的乐迷绝对会认为Future Shock就是来自未来;往后推40年,放在2024年,它的鲜活度也不下降,说它就属于当下也没有问题。然而,如果把近几年发行的主流音乐专辑,摆到40年前或者20年前,恐怕都无法引起听觉震撼效果,可以想象一下上世纪80年代的乐迷听到Lana Del Rey这样复古视觉元素强烈的音乐人,他们只会认为这些来自未来的音乐,和当下没有太大不同。

再说近几年的科幻电影,虽然拍摄技术升级,但内核依旧在复刻以往的经典,迫切地希望挽留过去的“记忆”,就复制人、人与机器这些主题,可以说大多作品始终无法摆脱《大都会》(1927)《银翼杀手》(1982)的影子,《回到未来》(1985)依旧是穿越题材最好的作品。对过去流行文化产生乡愁,也是类似“蒸汽波”这样的音乐风格以不同的形式反复生成的原因。“我们被困于上个世纪,21世纪是什么,就是拥有20世纪的文化,在更高清的屏幕上”,这些关于“消逝的未来”以及流行文化评论在费舍的另一本书Ghosts of My Life(《我生命中的幽灵》)中有进一步阐述。

我最早对费舍产生兴趣,可以说就来自本书开头对《人类之子》的精妙解读话说阿方索·卡隆是墨西哥三杰里我最喜欢的一位,主要是他比较克制,并不刻意放大隐喻,但他的作品也有非常大的解读空间。费舍提出需要从文化的角度来解读影片中的焦虑,影片中的具体场景是,在人类不育的背景下,米开朗琪罗、毕加索等艺术杰作被保存在一栋大楼里且没有观看者,没有后代不仅没有未来,过去的文化创造也失去了力量。针对“在没有新事物的情况下,文化能持续多久?如果年轻人不再有能力产生惊奇,那会发生什么?”这样的问题,影片中的人物是这样回答的:“我尽量不去想象这一点”。

《人类之子》剧照

《人类之子》剧照

对很多人来说,“资本主义之外,别无选择”甚至不再是一个问题,对文化的不育,创造停滞的强调,是对21世纪头十年甚至是后期文化氛围的回应,当下的人类虽然不至于无子化,但年轻人已然在观念上和行动上被废除了成为未来承担者的能力,所谓“反身性无能”,大家都知道现状很糟糕,但无力改变,关于这点,结合自身工作(在学院做教师),费舍在书中有很贴切实际的描述。

为什么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看似自由,21世纪的青年文化却陷入停滞?

以今天的标准,再来定义青年文化似乎是一个难题,费舍提出资本主义文化预先设计和塑造人们的欲望、渴望与希望,所谓另类文化也并不在主流文化之外,另类也只是主流之内的一种风格而已。再小众的乐队也会和当红大牌乐队一起在Spotify,YouTube等平台上栖身;优衣库、H&M等快消服装品牌店虽然依旧受到年轻人的欢迎,但它们绝不会是个性的代表。回望90年代,Kurt Cobain(科特·柯本)在Nirvana(涅槃)乐队的巨大成功之下,所展露出的痛苦和沮丧(今天的独立乐队则完全不会纠结这种问题),足以令他成为青年文化的殉教徒。

此外,费舍对《盗火线》的引述,令我对迈克尔·曼的电影进行再审视,在强烈的影像风格之下,曼的作品中还会展现一些带有强烈社会观察意味的重要母题。“在《盗火线》中,在充斥着抛光铭合金和可替换的设计师厨房、毫无特色的高速公路和深夜食客的洛杉矶……是一个没有地标的世界,是一个有名字的杂乱、无需拓展的世界……”德尼罗饰演的麦考利是“一块屏幕,一个密码,没有深度,专业得冰冷,剥去了一切,只剩下纯粹的准备、研究、方法”。片中犯罪团队的信条是科波拉、西科塞斯式(《教父》《好家伙》)家族忠诚的反面,家庭羁绊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在迈克尔·曼随后拍摄的《借刀杀人》中,再现了这样的城市风景和人物,影片中有大量的城市远景镜头,伴随着出租车的横向漫游旅程,洛杉矶的黑夜呈现出一种立体化的雕塑感,而阿汤哥扮演的冷酷杀手,则一夜之间击碎了杰米·福克斯的美国梦。

《借刀杀人》中的洛杉矶

《借刀杀人》中的洛杉矶

作为马克·费舍的成名作,《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知识涉及面非常广,但并不难读,我始终认为费舍是一个面向大众的写作者,如果你对流行文化感兴趣,他也是一个非常好的阅读对象,至少会令人无比怀念21世纪初期,智能手机出现前的那个互联网知识分享时代。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