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游记里,有巴黎真正的诗意

这本游记里,有巴黎真正的诗意

这本游记里,有巴黎真正的诗意

2024年巴黎奥运会结束了,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网络中人们谈论最多的一个关键词,莫过于这座城市处处透露出的“松弛感”。

诗人于坚曾经称巴黎是“活着的故乡,属于全人类的记忆”,他的《巴黎记》汇集了他多次拜访巴黎的所见所思,展现了这座浪漫之都的丰富魅力。如果你热爱诗歌与旅行,这本游记一定不可错过。

正如他所说,“巴黎是一种阅读,也是一种写作。每个早晨,你都会发现一个新巴黎。“

文章转载自楚尘文化(ccbooks)

▲电影《戏梦巴黎》(2003)剧照

▲电影《戏梦巴黎》(2003)剧照

诗人菲利普住在蒙特勒伊罗伯斯庇尔地铁站附近的一个旧钢琴作坊里。菲利普的祖先是法国贵族,现在他是热爱诗歌的穷人。他以便宜的价格买下了这家旧钢琴店,一堆19世纪留下来的老房子,稍不注意就会被拆掉。两层楼,他一家住在楼上,楼下做剧场,因为靠近罗伯斯庇尔地铁站,所以取名断头台小剧场。罗伯斯庇尔是雅各宾党人,法国大革命的明星,36岁被送上了断头台。我知道这个人,1979年,我在工厂当工人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他的一本书,1965年出版的《革命法制与审判》,我背诵过几段。那时候,我内心充满革命激情,有一天,我在工厂的一个批判“四人帮”的大会上用他的一句话结束了一场演讲。蒙特勒伊有一种波西米亚风格,聚集着非裔、阿拉伯人、艺术家、诗人、流氓、小偷、无产者、偷渡者、难民……野兔说,巴黎那些富裕的左派知识分子也喜欢住在这个地方,以示他们不脱离底层。菲利普想在这里建一个世界诗歌图书馆,收集各式各样的诗集,也举办活动。他有一帮朋友,他要搞活动的时候,他们就来帮助他。菲利普60岁了,住在楼上,乱糟糟的头发,一脸胡子,肥胖,就像巴尔扎克描写过的某人。有一个晚上,我们在傅杰家聚会,他很害羞地、磨磨蹭蹭地从油腻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一首诗,改得很厉害。我的诗歌朗诵会是他的小剧场建立以来的第二场活动,那天晚上来了几十个人,他的两个儿子卖票,7欧元一位。除了听朗诵,还可以吃一顿晚餐,三明治、沙拉、水果、蛋糕、啤酒、饮料什么的。一个国际诗歌俱乐部,有俄国诗人、意大利诗人,有面色红润、表情阴郁的巴黎某已故诗人的长子(长得像普鲁斯特),有非裔、留学生、太太、少年……安娜的丈夫是诗人,他叫布鲁诺,写诗之外,也搞翻译,目前正在翻译博尔赫斯。见到我,他笑眯眯地摸出3个小口琴。这是一档子真正的巴黎诗人,似乎永远弄不好自己的生计,难以衣冠楚楚,穿着破旧的皮鞋,总是洗不干净的衣服,出版过一两本石沉大海的诗集,走起路来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每天早上去面包店带回一根长棍面包,再喝点自来水管里的冷水,他们就能过上一天。一个个活得乐滋滋的。这个背着吉他,那个挎着手风琴。意大利诗人古诺牵着自己的小女儿,他的手风琴拉得极好。阴暗的房间,大家坐在那些破沙发上,就像一群在讨论起义的革命家。有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告诉我,谢阁兰是他的祖父。古灏主持朗诵会,我朗诵了《便条集》,安娜、菲利普和野狗朗诵法语。《便条集》是野狗翻译的,他并非职业翻译家,只是业余爱好。他翻译了我的200多张便条。我朗诵了一批便条,我说我的诗就是贴在柱子上的寻人启事或者啤酒馆里的纸杯垫。中间大家去吃点东西,接着朗诵,相当安静,外面的大街也很安静,举着孤独的灯。最后,古诺拉起手风琴,大家围着他手拉手绕着圈跳舞,直到最后一班地铁将要到站才离开。

▲电影《巴黎夜旅人》(2022)剧照

▲电影《巴黎夜旅人》(2022)剧照

菲利普和野狗再次策划,在断头台小剧场朗诵我的长诗《0档案》。野狗在网络上公布了消息,他刚刚翻译完了这首长诗。之前,李金佳和魏简已经翻译,在巴黎出版。他不同意那种译法,他用自己的方式再次将这首诗译成法语,只是好玩。我跟着野狗,从罗伯斯庇尔地铁站出来,穿过一个公园,草地上躺着一个个皮肤漆黑的人,有人睡着了,有人坐在花园的围栏上望着什么,眼眶深邃。有人朝着树根浇尿。两个人在吼叫,互相指手画脚,忽然像鸟儿那样张开翅膀奔跑起来。经过街口的时候,我按了一下快门,一个黑皮肤的人从街对面冲过来,指着我大吼,NO!NO!NO!我并没有看到他,但他站在这条街上。小剧场临街的大玻璃窗灰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里面,从前里面坐着弹钢琴的人。大门摇摇欲坠,已经开关了上百年,门板上贴着些不知猴年马月的小广告,就像一张糊着膏药的麻风病人的脸。门歪着,已经没法开了,在中间又开了一道小门。野狗按了门铃,一个老而结实的黑皮肤的男人开门,秋天的玉米般咧着嘴笑,他是菲利普家的守门人阿法。这个地方看起来像雅各宾党人的秘密接头点,院子里面藏着小路和许多简易房间。阿法是马里难民,菲利普收留了他,他就住在空作坊里。他一来,亲戚、朋友、老乡都跟着涌进来。过了几年,菲利普的家成了一个小村庄,陆续住进来70多个人。他们倒腾淘汰的洗衣机、冰箱,弄到黑市,甚至运到非洲去卖。菲利普已经管不了他们了,由他们待着,这是一首诗。

朗诵晚上7点开始。菲利普说他去买点面包。进来了一个瘦子,他是一位杂技演员,叫作卡洛斯。他在网上看了诗,要求参加,就来了。又来了一个相貌威严的男子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他们一语不发坐下来。天还不黑,外面的街道闪着灰色的光。菲利普回来了,带着一根冷掉的面包棍、两节硬香肠和一瓶红葡萄酒。他走去将上次活动扔在水槽里的盘子杯子各洗了几个,切开面包和香肠,大家草草吃过。又进来了一个人,他犹豫不决,满怀狐疑地四处打量,终于决定坐下来。可以开始了,到场的连我一共6个人,阿法站在门帘边,望着黑夜。野狗说,卡洛斯先表演杂技,然后菲利普和他朗诵法语全文,我最后用中文念其中一段。卡洛斯先取出一顶帽子,让帽子从他的左手臂慢慢地滚到头顶,又滚到右手臂,再滚到背上,序曲。然后,拖过一张小桌子,在桌子上铺开几张纸,手掌轻轻地贴到纸面,巫师般地吸口气,纸就跟着他的手掌升到空中,然后这些 A4 纸又跟着他的巴掌贴到他的身体上,他手舞足蹈,纸张在他身上前后起伏跳跃,噼噼啪啪,越来越激烈,仿佛是身体在跟纸搏斗。天还没有黑透,大玻璃窗子外面糊着一层明亮的雾,卡洛斯的身影就在这雾里头闪动。最后,这些纸像是已经被施洗,一张张落到地面,倒下,上面印着我的《0档案》。菲利普和野狗将这些被唤醒的纸拾起来,开始朗诵。有人在窗子外面凑头朝里面看,像是在看动物园。最后我念汉语。一首诗里面藏着无数的声音,我的声音沙哑,野狗的声音沉稳,菲利普的声音像是一只猫在学习男低音。过了快一小时,又来了两个观众,一对情侣,双双穿着黑色的皮裤子,刚刚跨出摩托,提着头盔。最后大家泄气般地安静下来,诗念完了。沉默了一阵,喝了点葡萄酒。相貌威严的男子说,他在《世界报》当记者,也画画。他在为蒙特勒伊画素描,用一支铅笔。他想在这些古老的街区被拆掉之前把它们画下来。其貌不扬的男子问我,有没有读过贝克特的一首诗,他说了一个名字,我没有读过。天已经黑透了,我们离开断头台走去地铁,风很大,每个人的围巾都飘起来。已经是2015年的10月23日,冬天就要来了。两个陌生人在街道边上大声地嚷着什么,挥舞着手臂,我们绕开了他们。

▲电视剧《迷失的男孩和皇后》(2024)剧照

▲电视剧《迷失的男孩和皇后》(2024)剧照

多年前,牟森来巴黎演出他根据《0档案》改编的诗剧《0档案》。我坐在台上看着 ;吴文光站在舞台前面,说他自己小学时的事;蒋樾蹲在后面,戴着面罩,用电焊机焊接一堆钢筋。舞台上焊光闪闪,就像我 16 岁时上班的车间,我依旧记得那些湖蓝色的电焊机。有一天,我在蓬皮杜看见基弗的作品,他画了这些车间。我发现车间的结构就是教堂的结构。一小时后,蒋樾已经将钢筋焊满了舞台,他们又在钢筋头上插上一个个苹果,非常壮观,一个荒诞的苹果园。最后,他们将这些苹果拔下来砸向一个锈迹斑斑的鼓风机,苹果屑四处飞溅。这个剧象征意味很浓,观众疯狂鼓掌。之后我们去一家酒吧喝酒,中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很长的桌子,大家兴奋得就像一瓶瓶红葡萄酒。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老朋友在世界的何处,没有电话号码。深夜,地铁车厢就像曲终人散的舞台,冷风嗖嗖,经过一个车站,站名的意思是樱桃园。巴黎地铁有许多古老的名字,它们以前曾经名实相副。

▲电影《巴黎夜旅人》(2022)剧照

▲电影《巴黎夜旅人》(2022)剧照

10月4日是巴黎的白夜节,每年10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举行。此夜,巴黎的部分博物馆、公园、教堂、音乐厅对公众免费开放,地铁、公共汽车整夜运营,塞纳河上的游船也照开。这个活动是从2002年开始的。巴黎还在发明节日!它已经有无数的节日。傍晚下了一场雨,天气骤冷,但根本阻挡不住狂欢,成千上万的人一伙伙、一对对握着酒瓶穿街越巷,情侣们手拉手涌向塞纳河两岸。人们在街道上跳舞、演唱、放烟火……仿佛回到了中世纪。

《巴黎记》金句选摘

《巴黎记》金句选摘

01

01

这个早晨令我崩溃,窗子外面那个旧兮兮的巴黎对我的世界观的冲击,就像一场原子弹爆炸,我的城市正汹涌着一种庸俗不堪的维新思潮,拆得个灰尘滚滚。

02

20多年前,我秘密地阅读过许多法国文学……一边读一边担心着被捕,它们都是禁书。这种危险的地下阅读,令我比普通的读者更尖锐地进入那些文字,那是吸毒般的阅读,就像一种秘密的逃亡。

03

我走出旅馆来到街上,即刻进入了巴尔扎克小说的某一章里 :青石块铺成的地面,灰黄色的骑楼,贝姨站在窗口浇花,鸽子在天空中拉屎,微焦的面包味,苦涩的咖啡味,许多苹果被切开了,露出屁股般的肉(那时候,苹果非常稀罕,我一年也吃不到一个),香蕉刚刚剥皮,阳台,阳台上的小花园,一只猫在阁楼的窗口蹲着,世界仿佛蒙着一层包浆,停在遥远的一日。

04

04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求新是一个世界趋势,全世界都在忙着推倒重来。我茫然,发现巴黎岿然不动,沧桑大道,到处是历史、时间、细节、包浆、旧世界。一头顽固守旧的大象,趴在世界之夜中。我没有抵达未来,倒仿佛回到了过去。

05

今天醒得太早,就打开窗子,看黎明前的巴黎。巴黎就像一头躺在宇宙动物园里的野兽,有着古老的胎毛和幽深的眼睛,它幽深得就像一口永不见底的井,足以让人慢慢地、长久地端详。

06

想起我青年时代的朋友老严,30年前他投奔了巴黎,狂热的工厂左翼青年,崇拜巴黎公社,他将巴黎视为彼得堡,一个世界革命的中心。后来,终于发现世界是平庸的掩体,巴黎尤甚。

07

我对巴黎一见如故,它不是我的故乡,却时时刻刻唤起我对故乡的记忆,那些古老的街道,每条都像是昆明的金碧路,那些房子,每间都会产生回到尚义街6 号的幻觉。

08

巴黎,到处是过期的宴会、过期的下水道、过期的电线杆子、过期的墙壁、过期的情人、过期的柱子、过期的表白、过期的墙垛、过期的剧本、过期的台阶、过期的座位、过期的雨篷、过期的孤独和忧郁……“无墙的博物馆”,马尔罗这位老巴黎如此形容巴黎。

▲巴黎,于坚摄

▲巴黎,于坚摄

09

这是一个世界故乡,当所有的故乡都被摧毁之后,故乡的旧家具、霉味、盐巴、灰尘、剥落的镀金、幽灵等全都集合到这里。我嗅到一种腐烂的蔷薇园的气味,多年前它曾飞过昆明,一群暗紫色的芳香之鸟。

10

旧货是巴黎物品的一个重要部分,大量的二手店,跳蚤市场就不用说了,一到星期六,就像决堤的塞纳河涌向各个街区,那些犹如自家床铺的摊子上的种种老物件,仿佛是自家曾祖母、外公、先严、故人、亡友、邻人的遗物,令来巴黎旅游的人常常忘记,这是他人之乡。

11

人需要孤独,也需要群。巴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咖啡馆,这是对孤独的缓解,人们在这里获得群的温暖。咖啡确实是一种可以缓释孤独的饮料,有时候,我下楼去,走进那家临街的咖啡馆, 要上一杯,与那些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

▲电影《午夜巴黎》(2011)剧照

▲电影《午夜巴黎》(2011)剧照

12

在异乡巴黎,我失去了乡音,也失去了陈词滥调,我像一头野兽走出观念、习见的森林,开始用我的身体,用我的感官与这座城市说话,这是一种诱人的孤独感,我在众人的轻车熟路中陷入迷途,什么都不知道,盲人摸象。

13

维新消灭不了巴黎,维新的洪流浩浩荡荡,但是它绕过了巴黎这块暗礁,奈何不得这块古典的顽石,塞纳河依然奔流着波德莱尔、阿波利奈尔们的水。巴黎是生活世界的经典,它早已超越了旧世界的边界,像古希腊那样成为永恒的典范。

14

人生来都是井底之蛙,旅行可以让你跳脱出你与生俱来的被上帝抛入的那口井,进入世界,穿越各种边界,将空间和空间进行比较,然后在时间中思索它们的位置、含义、道理,从中获得启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15

写作是阅读,阅读也是写作。巴黎即是一种阅读,也是一种写作。每个早晨,你都会发现一个新巴黎,而旧巴黎还跟在后面,并不会破旧立新。我 20 多年前第一次到巴黎,20多年后再去,那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像风情荡妇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的东西依然在那里,只是细节的颜色变了。

▲巴黎,于坚摄

▲巴黎,于坚摄

16

巴黎是大海,因此人们可以在岸上观望它,想象它,你无须去深入巴黎,巴黎的魅力正在于浮光掠影,走马观花。

17

只有巴黎会诞生福柯这样的作家,巴黎骨子里对“规训”身怀恐惧,天生不适,与别的革命追求控制人性不同,法国大革命骨子里反抗的是规训,追求的是自由、人道主义,通过守护、创造各种彼此矛盾的、公开的或私密的细节来反抗。

18

无数的人到巴黎去,只是为了成为一位诗人,海明威到巴黎去,加西亚·马尔克斯到巴黎去,毕加索到巴黎去,阿多尼斯到巴黎去,艾青到巴黎去……最后他们都如愿以偿。

19

巴黎就像一个巨大的二手店,到处都是旧物,街道是旧物,小巷是旧物,宫殿是旧物,咖啡馆是旧物,书店是旧物,博物馆是旧物,教堂是旧物,塞纳河是旧物,连埃菲尔铁塔都旧了,那个铁架子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巴别塔,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在那里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迷惘的眼睛,这就是巴黎的高处,白云,乌云,没有云,天空辽阔。

20

20

巴黎是亚文化的天堂,也是道统的根据地,卢浮宫周边有奥赛博物馆、巴黎圣母院和蓬皮杜艺术中心等,每一个都是一种文化的道统,卢浮宫是世俗的万神殿,像一个巨大的陶罐,包容着一切。巴黎圣母院是尺度,一起都要在上帝那里获得认可。蓬皮杜是亚文化的根据地,与其说它是反传统的,不如说它通过这种标新立异来令人们更深刻、更原始地投向传统。

文字 | 选自《巴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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