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34辑,嘉宾是作家宋迅。《绿血》是宋迅的首部小说集,收录的十个故事题材多样,每一篇都指向年轻人生活的困境,塑造出生活的万千形态。作者笔下的人物即使处于困顿甚至绝望的环境,也永远有找寻自我存在的意义的勇气和对爱与希望的向往。
今天分享的是本书第七篇小说《瀑布旅馆》,故事从银行职员消失的女友讲起,在“爱情故事”的设定中加入奇幻元素,看似在挖掘超能力、平行时空的真相,同时也是在追问人生的意义。
宋迅,1986年生于贵州习水。曾获《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作品见于《当代》《收获》《十月》等。
瀑布旅馆
“你觉得外面真在下雨?”她看着我,似醉非醉。
凌晨,下着大雨,斜对桌两男三女一直在摇色子,其中一个男的在桌下把手放对面女孩腿上。
没等我回答,她便开始透露她掌握的真理,她认为人一切感知都是神经电信号带来的,快乐、悲伤、醉酒后头痛、接吻时嘴唇的温度,全是以电信号方式传递到大脑,让你感知,假如你能控制这些电信号,就可以用意念创造一个世界。
“可惜,大多数人想象力不够,”她说,“上帝很可能是想象力最厉害那个,我们都活在他老人家的想象里。”
“我想象力还可以。”她这话让我莫名感到被冒犯。
“说不定我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她说,“对我来说,人生意义就是去证实怀疑。”
“聊点别的?”我说。
她拿出一支女士烟,用一个漂亮的维纳斯造型打火机点上火,“你有女朋友吗?”
她半小时前约的我,问我现在是否有空喝一杯。我回,哪位?太乙真人,她很快答复,老被你踩脚那个。
我们是学跳舞认识的,交谊舞。有一天行里例行聚餐,餐厅电视在放交谊舞国际比赛,我一时心血来潮并意识到必须及时把握这种转瞬即逝的热情,当晚便从网上找了一家成人舞蹈学校。初级班只在周一开,于是每周一下班我都雷打不动坐半小时地铁去学跳舞。
她是我同学,第二节课才来,舞蹈学校里大家用网名,她叫太乙真人,二十七八的样子,短发齐肩,不爱说话,但不是沉默类型,跳舞谈不上认真也谈不上不认真,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正因为没什么特点,竟让我觉得与众不同。
尽管我刚刚关灯躺下,还是重新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摇头。
“情人呢?”
我差点呛着,“不好说”。我喝光那杯酒,斜对桌这局到了白热化,“十二个五”,一个女孩喊。那男的还在摸。
“不好说?”她皱了皱眉。后来我了解到她没失恋,也并非心情不佳,只是单纯想找人聊聊天,虽然上课期间我们一次没聊过,并且已经结课两月有余。
她告诉我电话是从老师那里问来的,找我是因为我跳舞时从不使劲搂别人腰。她说了挺多,她是个无戏可演的演员,最近在看一些大部头的书,但比起看书她更喜欢在生活中观察,可也苦恼周围缺乏让她有兴趣的观察对象,大多数人她只见一次便可以想象出他一生,她还说到了脚踏几条船,后来不幸车祸离世的前男友,“这个打火机是我去希腊看他那次买的”。
“为什么不好说?”她问我,谈论自己时的毫无保留让她任何发问都理直气壮。
“她突然不见了。”
她满脸疑惑。
“不好意思各位,酒吧要打烊了。”酒吧老板调小了音乐,挨桌打招呼,那男的把手收了回去。
“她是怎么不见的?”她看着我。
出了酒吧,她问可不可以去我家接着聊,我答应了,虽然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一年前,燃消失了。
不是逃债、感情破裂,更不是谁想结婚,和对方或者别人。这甚至不是她第一次消失,第一次是三年前,消失了三个月,回来后没说去了哪儿,我也没问,我们继续约会,做爱,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次是两年前,消失了半年,所以这次我竟多多少少觉得理所应当。
“她消失前有什么预兆?”
我摇头。
“一点儿没?”她审视我。
“你爱她吗?”
我没说话。
“那你,有没有找过她?”
我沉默。
她皱了皱眉。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儿?”她问,“还能想起她最后对你说的话?”
“雨还在下?”那天凌晨,燃醒来后问我。
“嗯。”我说。
“像梦一样。”她看着窗外。
“这是什么?”她走到阳台,看到了我的雨林缸。那是个两米多长的大缸,取名为深山见瀑,积水凤梨长势良好,铁线蕨青翠欲滴,宝石兰发出了新叶,缸内景观丰富,布局错落有致,林中那条雾气萦绕的瀑布是点睛之笔。
“你弄的?”她认真看着。
“嗯。”
“这瀑布挺有意思。”过了好一阵她说。我想起燃第一次来我家也盯着瀑布看了半天。
“你知道怎么分辨梦和现实?”她问我。
我看着她。
“在梦里,雨可以把衣服淋湿。”她说着伸出手,放在瀑布下,任水流冲刷。“但瀑布不会。”她掬了些水,慢慢倒回缸里。
之后我们一起给露露喂了几只虫子,那是只一岁雌性高冠变色龙,性格温顺,喜欢在我肩上趴着一动不动。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她突然说。
“嗯?”
“爱可能只是种幻觉。”
我愣了一下。
“如果不是幻觉,”她转头看我,“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把露露放回笼子。
她没再问,也许早已见惯,每个人都有几个消失的情人不是么。
窗外,雨丝毫不见小,“今晚能住你家么?”她看着我。
洗完澡,我让她睡客房,她却问我可不可以陪她。
“我们不是非做爱不可,”她看着我,“对吧?”
我转过身,闭上眼睛。
“她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问道。
“燃。”我说。
她没说话,轻轻打起了鼾。
之后一个月我们没再联系。那个月我见了热心工会大姐介绍的两个女孩,并和其中一个上了一次床,给雨林缸补了几尾鱼,驾照考试过了科目一,看了十五部电影,感冒一回,胖了三斤。
那天快下班时来了个中年女人,取了笔数额不菲的现金,给国外读书的儿子汇了笔美元,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刚喝口水,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过来坐下。
“进来就看见你了,”她摘下墨镜,“没想到你在这儿。”
“办什么业务?”我无心和她聊天,领导正好巡视到我面前。
这工作我干了整整五年,尽管领导是个欺上瞒下的杂种,但我实在不愿意换工作,那样一来势必还得进行一系列复杂面试,而我生平最痛恨被人刨根问底,况且即便换了个工作,也很可能会落到另一个杂种手里,杂种总是更容易当上领导。
她要开户,我知道了她名字,李梦鱼。“一会儿有安排吗?高逸。”她也知道了我的——工牌上写着。
“六点下班。”我把材料递给她,“右下角签字。”
“那我在这儿等你。”她戴回墨镜。
好不容易等我下了班却到处找不见她人,我出了银行,她居然在练摊儿,银行门口有个大姐常年在那卖外贸女装,现在老板变成了李梦鱼。
地摊前所未有围满了顾客,她看见我,像见了救星,说刚才出来抽烟,大姐正好有急事回趟家,让她帮忙看一会儿,没想到赶上一波行情。
我俩一个卖衣服一个收钱找零,一支烟工夫竟卖出去好几件,大姐回来十分高兴,硬塞给李梦鱼一条碎花裙作为答谢,她把包递给我,回来时眼前一亮,新裙子已经换上了。
她说附近有家挺有名的苍蝇馆子,很久之前来过一回,我没听过,让她带路。那家馆子藏得挺深,她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了,饭点人多,我们运气不错,坐了最后一张空桌,点了几个招牌菜。
“这儿你没来过?”她说,“你眼皮子底下。”
我摇摇头,倒上啤酒,“你卖衣服挺像回事”,我说。
“你没听大姐说吗,”她瞧我一眼,“天生的衣服架子。”
“不考虑改个行?”我恭维她。
“是得考虑了。”她放下筷子,说她前一阵在横店拍戏,演了个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女特务。
“你呢?”她端起酒杯,“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我和她碰了杯,旁边桌客人带了条小土狗,和我对上了眼,我悄悄扔去块排骨,它一口接住。
“她回来了么?”李梦鱼帮我倒上酒。
“谁?”
“还能有谁?”
我摇头。
“怎么不动筷子?想她想得茶饭不思?”她瞧着我。
“在减肥。”
“胖点挺好,我就看不上那些天天泡健身房的。”
“健身房怎么了?我也泡。”
“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做什么工作?”李梦鱼没接茬。
“摄影师,只拍胶片的摄影师。”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看着我。
我们认识很偶然,那天我去一家艺术俱乐部参加一个活动,俱乐部在郊区一栋90年代修建的大楼地下室,那儿总是组织一些特别的活动。
因为临时加班,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在房间里或坐或躺,一动不动,他们正进行静物幻想体验,胸前贴纸上写着他们幻想成为的物体,有沙发、冰箱、熨斗,甚至还有卷发棒。
我多少有点难以理解,于是离开了俱乐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过了站,外面下着雨,车到了一片荒芜陌生的郊外,我又坐了两站才下车。
站台只有我自己,等了好一阵不见车来,雨幕中缓缓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身材高挑,撑一把长柄黑伞,背单肩包,胸前挂着一台老式相机。收起伞,我看到了她的脸。形单影只,这是燃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的人就这样,不管一个人,还是待在人群里,都是形单影只。
她管我借火,我给她点上,她说谢谢。
天黑了,雨越下越大,除了雨声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化工厂的深幽暗影是巨兽潜伏的绝佳之所。
先是听到几声神秘悠长的鸣叫,一条鲸从巨大的暗影中探出头来,它热身似的活动了几下,尾翼一摆,直入云霄,在天地间悠然游走。
不知何时,我对世界不再抱有期待。世界像一个套娃,每个人都有一层专属的世界,无数世界重叠一起,密密麻麻,各自为政。一开始,我试图融入,后来发现世界是无法融入的,意识诞生,隔阂便已形成。
毫无预兆,那个庞然大物朝我们游来,停在一个城市远郊杂草丛生的公交站台上,把我和燃包裹在腹中。星河在脚下静谧流淌,星云在头顶旋转,宇宙尽头如谜一样遥远深邃,一只白色独角兽从至暗之处朝我们飞奔而来。
随后鲸鱼游开,消失于天际,远远看见公交车朝我们驶来。
“介不介意给你拍几张人体?”她问我,语气就像和我早已熟识。
几天后一个晚上,她把我带到一个泳池,解放碑一带竟藏着这么个妙处,泳池整洁崭新,池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着新鲜落叶。
我脱光衣服,双手挡着下体从更衣室出来,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不用全脱。”她拍了一张后说。
那天她兴致很高,拍了许久,还让我帮她拍了一张,但我从没见过那些照片。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池底灯开了,我看到燃站在泳池边,她脱掉裙子,一丝不挂地跳进透亮的水里,轻盈地游起来。
那之后,我和燃好上了。我们不常待在一起,约会总是在我家,做完爱,她往往会很快睡去。她睡着的样子像大地一样沉稳,仿佛永远不会醒来,但我醒来时她多半已经不见了。
偶尔做完她还不困,就会像猫一样趴在我身上,给我讲她小时候那些故事。
“什么故事?”李梦鱼看着我,那是一个人对一件事真正产生兴趣的神情。
“你见过身上可以吸住勺子的人吗?”那是她第一个故事的开头。
90年代中期,那时燃在贵阳生活,她父亲在一家政府科研机构工作,负责一个机密项目,在贵州地区秘密采访UFO事件目击者,以及传闻中的异能人士。燃六岁时因治疗腿的一些毛病休了一年学,由于母亲过世了,那一年父亲就带着她一起,开着那辆老旧的黑色桑塔纳,穿过空气浑浊的国道,人迹罕至的荒野,来往于贵州各个城市村镇。
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先把她安顿好再出门办事,燃戴着腿部固定器,只能乖乖待在旅馆,看总是有雪花和噪音的动画片。
采访通常在旅馆房间进行,父亲会给对方泡一杯茶,再从单肩包里拿出裹着黑色牛皮套的“大砖头”,那是台索尼双磁带式采访专用录音机。他换好磁带,按下录音键,然后问对方一些问题。如果是套房,燃会在卧室无声地看动画片,如果旅馆没有套房,父亲也会让她待在旁边,不管怎么样,她都非常安静。
受访者中异能者很少,也更让燃感兴趣。磁力者是个五岁男孩,可以在胸口牢牢吸住三把不锈钢勺子,他父亲反复询问这究竟是好是坏;鸟语者是个养鸡大户,去年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听懂鸟类语言,但由于口吃,无法和它们交流,上个月他低价转让了鸡场并准备彻底放弃养殖业;灾难预言者是个中年农民,他自称可以预感到全球未来将发生的地震海啸瘟疫甚至战争,却无法说出灾难发生的大致时间和地点,因此患上抑郁症。
绝大多数受访者是UFO事件目击者,他们的访谈通常冗长乏味,燃喜欢在我们即将睡去时,和我描述那些旅馆房间的气味,地毯水渍的形状,受访者的神态,纽扣款式,还有那些她听到的只言片语。
时间、眩晕、速度、飞碟、宇宙、存在、光、真实、虚幻……
多数时候这种采访是徒劳的,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编造谎言虚构真相,她看过太多次父亲深夜在阳台默默抽烟,却无法告诉父亲,其实她能轻易分辨出受访者是否在编造谎言。我问她如何分辨,她趴在我身上,停止亲吻,我想我从她眼睛里找到了答案,洞悉真相的人身上,往往带着巨大的沉默。
她说只有一个受访者让她困惑。
“什么受访者?”李梦鱼停止了一切动作。
“消失的人。”我说。
那天她患了重感冒。
在跟着父亲奔波的那一年里,燃住过各式各样的旅馆,只有那个旅馆让她印象深刻。
“什么旅馆?”李梦鱼看着我,当时我问燃的神情大抵也是如此。
“瀑布旅馆。”燃对我说。
那天他们从贵阳去迷雾河镇,途中那辆桑塔纳在盘山路上趴了窝,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车修好,晚上,下起了雷雨,他们到镇上时已是深夜。
旅馆一般都在镇上,父亲却穿过小镇,沿着迷雾河开了许久,经过一个小型水电站后过桥,往山里开去。雨很大,周围一片漆黑,直到亮着灯的瀑布旅馆出现在他们面前,借着闪电的光,燃看清那是一幢三层砖楼,背靠一处寂静山谷。
一下车,她立刻感到这里的寒冷,裹紧了外套。雨声很大,不时伴着响雷,她却隐约听到有个轰隆隆的声音从山谷深处传来。
睡觉时那声音更清晰了,她问父亲有没有听到什么,父亲早已打起了鼾。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父亲已经出了门,在茶几上留了早餐和纸条。吃了早餐,燃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视看动画片,等着父亲,那轰隆隆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让她无法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终于她关了电视,拖着那条不方便的右腿,出了门。
燃沿着旅馆身后的小路往山谷缓缓走去,轰隆声越来越大,当她绕过那处山壁时,一条十丈多高的瀑布跃然眼前。
瀑布从悬崖奔流直下,轰轰烈烈又如此隐秘,凭空而来却源源不断。她不自觉地越走越近,长久地凝视着它,内心仿佛正在被某种东西唤醒。
她不知道自己在瀑布下站了多久,直到父亲大声呼喊才缓过神来,衣服早已湿透,一回房间,不停打喷嚏,很快发起了烧。
“就是在那儿见到的?消失的人?”李梦鱼问。
燃点点头。
那人来时,父亲刚给她吃了感冒灵和磺胺,敷了冷毛巾。
受访者是个偏远山区民办教师,三十出头,她只记得对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的确良。
陪他来的村干部说受访者自称总是会莫名地消失,有时候几小时,有时候三两天不等,没人知道他在那个时间段去了哪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能想起来些什么?”父亲问他,一旁的录音机嗞呜嗞呜地响着。
“基本上啥子都不记得了,”那人用迷雾河当地方言说,“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会突然在脑壳头闪一下,比方说教书或者放牛的时候。”
“什么画面?”
“我讲不来,”他说,“有时候像在古代,可以看到古代那些马车和房子,有时候又像在未来,看到很多车和船在天上飞。”
“你是不是做梦梦见过这些场景?”父亲语气平静。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那人说。
“你怎么肯定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人说,“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我晓得你是省头来的专家,今天可以跟你讲。”
父亲看着他。
“我可以用意念移动东西。”
“你在说些啥子哦?”一旁的村干部显然不掌握这个情况。
“你是指意念移物?”父亲笑了笑,“这种事听过不少,没见过一次。”
“我成过。”他态度坚定。
“是吗?”父亲有些不屑。
“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他有些激动。
“怎么证明?”
“如果我证明了,你是不是就相信我说的?”
父亲没说话,那人目光开始在屋里搜索,最终停在父亲面前倒放着的瓷杯盖上。
他凝神静气,盯着那个白色杯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盖纹丝不动,他的眉头紧皱起来,额头渗出了点点汗珠。
“可以了。”父亲说。
“马上。”那人并不打算停。
父亲望着杯盖,也皱起了眉。
像是谁的手不小心碰了下桌沿,杯盖非常细微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竟逐渐旋转起来,跳舞一样越转越快,最终掉下桌去,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仿佛受了催眠,几乎在杯盖落地瞬间,燃失去了知觉。醒来后,采访早已结束,父亲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开水喂她。
燃说,那个民办教师是唯一一个她无法分辨真假的人。
虽然杯盖确实动了起来,但当时屋里包括她在内有四个人都盯着杯盖,并且希望它动,所以她无法确定究竟是谁的功劳,或者说必须他们四个同时发力,才可以移动一个微不足道的杯盖,又或者,只是她的一个梦。
“不好意思,”李梦鱼指了指外面,“我去一下。”我顺着她目光,有个男人正朝她挥手。
我起身去收银台结账,看着李梦鱼和那个颇英俊的男人聊天,关系好像不错。
李梦鱼和他拥抱道别,去了趟收银台,回来坐下。
“不是说好我请吗?”
“一样。”我倒上茶,喝了一口。
“你晚上有事儿吗?”她看着我。
正值晚高峰,我们坐地铁去了临江门,出了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两边的车顶在中间谁也不让,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响个不停,我们转进一条巷子后才安静下来。
“刚才那人是?”我随口一问。
“一个朋友。”她也轻描淡写。
“你们演员是不是朋友挺多?”
“还行吧。”她看着我,“你对我们演员是不是有什么偏见?”
“那倒没。”
“你知道刚才我看你工作的样子像什么?”
我看着她。
“像台点钞机。”
“你说什么都行。”
她得了便宜似的笑起来,在路边小卖部停下买冰棍,她说请客,我要了一根最贵的。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坏人了。”她说。
“现在相信也不晚。”
“那天,我还以为她是你编出来的,为了把我骗去你家听故事。”
“不至于。”我咬了一大口雪糕,直冻腮帮子。
“你笑什么?”我问她。
“傻子。”
那天我们在老城转了一晚上也没找到游泳池,最后还在巷子里迷了路,花很长时间才回到大街上。
“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游泳池?”我不肯放弃,上前问一个树下纳凉的老头。
“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老头摇着蒲扇,“这片儿从来没得过啥子游泳池哈。”
“算了,”李梦鱼说,“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她走到路边,“自己打车。”
我看着她上了车。
“再见。”她语气冷漠。
车开出视线后我收到她信息,只有两个字:骗子。
如果我告诉她全部真相,她恐怕更会认为我是个骗子。
见到李梦鱼时,我以为燃回来了。
除了发型她们几乎一模一样,身材长相,甚至声音。李梦鱼看我的眼神说明此前从未见过我,跳舞时我专门确认过,燃后颈处有一小块红色胎记,李梦鱼没有。
和李梦鱼跳舞时我大脑总是一片空白,老踩她脚。结课后,我决定忘掉这件事。
但她约我喝一杯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拒绝。
那天晚上,她睡着后,我一直看着她。好几次我在燃睡着的时候吻她,很久她才会醒,我们在半梦半醒间爱抚、亲吻。梦鱼睡得很浅,眼皮轻轻跳动,我翻个身她就醒了。
一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联系,这个月我收到三张过失单,补考两次过了科目二,拔了两颗智齿,看了三十部电影,瘦了五斤。
那天是周末,前晚我梦到了那条鲸鱼,醒来后想到了李梦鱼。我躺床上发呆时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在一家画室教油画,今天下班早,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你请就去,”我有些委屈,“大餐。”
“多大点事。”她答应得倒是干脆。
那是个零基础画室,我到早了些,观摩了一阵李梦鱼的教学活动。她正在教三个学生临摹梵高,一个十来岁小男孩,一个中年家庭主妇,一个六七十岁老太太,家庭主妇画得像煎鸡蛋,老太太画得最相似,小男孩画得最传神。
“去哪儿?”她穿着染满颜料的围裙,手里晃着画笔,“今天说好我请啊。”
我想半天,没思路。
“你家能做饭吧?”她画笔一挥,颜料正好弹我脸上。
我们去新世纪买了食材,一到家,直奔厨房,她掌勺,我打下手,初次合作,还挺默契。
她煎了牛排和烤肠,煮了锅冬阴功,拌了碗蔬菜沙拉。
“看不出来你还会画画。”我帮她盛了碗汤。
“我可是童子功,学了十几年呢。”她喝了口汤,眯起眼睛,“快尝尝。”
“不做演员了?”
“嗯,”她说,“所有事情你都无法掌控,好不容易遇到了喜欢的角色,也十有八九争取不来,出名之前就像超市里的菜,只能被人挑挑拣拣。”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睡眠也好多了。”她继续喝汤,“艺术能被普普通通的人感知,才能称为真正的艺术,谁说的来着?”
“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我刀叉并用,大快朵颐,每样菜味道都不错,尤其牛排,火候恰到好处。
“自学成才,我爸妈做饭可难吃。”
“要喝酒吗?”我说。
“还用问?”
我开了两罐青岛。
“干杯。”我说。
“对了。”她用纸巾擦了擦嘴,“我找到那地方了。”
“嗯?”我叉起一根烤肠,看着她。
当我们站在泳池边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门锈迹斑斑,岸边堆着厚厚的枯叶,池底缝隙长满了杂草。
“废弃很多年了,难怪没人知道。”李梦鱼捡起一把储物柜钥匙,递给我,“说本来要拆了建小区,产权纠纷一直没拆成。”
我轻轻一掰,钥匙断了。
“像一个谜。”她说。
“嗯?”
“我是说,燃,”她看着我,“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秘密?”
我没说话。
“谜底很可能在那个旅馆。”
“还在不在都是一回事。”
“你一点儿也不想去看看?”
“搞不好跟这儿一样了。”
她没说什么,坐在跳台上,喝着啤酒,过一会儿她把空酒罐捏扁了,往远处一扔,清脆的响声打破平静,在池底回响。
“没别的一点线索了?”她转头看我。
“什么线索?”
“她住哪儿?你去过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你那儿?”
我摇头。
但很快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刚认识那会,她把一个箱子放在了我家。
“箱子在哪儿?”她一下来了精神。
我从客房床底下找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箱子。那是个深棕色的老式皮箱,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用锤子砸开,我和李梦鱼都呆住了。
箱子里装满了录音带,还有个索尼录音机,上面放着个档案袋。
我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卷胶卷底片,当初燃在游泳池给我拍的那些。
“对,是这儿。”李梦鱼展开胶卷对着台灯看了半天,“我认得后面那栋楼的形状。”
我们在客厅里一盒接一盒听那些录音带,里面是燃父亲和各式各样受访者的对话,尽管磁带很多,内容却大同小异,时间、眩晕、速度、飞碟、宇宙、存在、光、真实、虚幻……无非是那些关键词不断重复,真实、虚幻、虚幻、真实……
我们听了通宵,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梦鱼找到了一盒特别的磁带,她发现那盒磁带上除了编号,还写着几个小到难以辨认的汉字:瀑布旅馆。
我小心翼翼把它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屏住呼吸听,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任何人说话,杂音却很大。
我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就那么一直听,一直听,后来终于发现那不是杂音,而是瀑布水流声,我们躺在客厅地毯上,很快在这瀑布声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们不知怎么抱在了一起,录音机早已停止播放,窗外哗啦啦下着大雨,稍微一动,她从我怀里醒来,抬起头,看着我。
我吻了她,她脸一下红了,我又吻上去,然后抱着她。
“下雨了?”
“嗯。”
“还以为你对我没兴趣。”她说。
“我怕你把我当成那种到处勾搭漂亮女孩的坏人。”
“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有时候也是。”
“讨厌。”
“真喜欢我?”
“还用问?”
“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会找我么?”
“上哪儿找?”
“我会给你线索,如果你想找的话。”
“好啊,让我看看线索在哪儿?”我挠她痒痒。
“痒,痒……”她笑个不停。
她很快搬来和我同居了,下班早会做好饭等我回家,下班晚我会去画室接她,她教我画画,我教她布置雨林缸。我们一起逛超市,一起看电影,一起照顾两只变色龙。前几天露露表现得有些焦躁,我打电话询问宠物店,老板说应该是到了发情期,于是我买了只一岁多的雄性高冠变色龙回来,梦鱼给它取名杏仁儿。可惜露露对杏仁儿并不感兴趣,总是躲着它,杏仁儿也便不再主动。有时候来了兴致,我和梦鱼就在客厅放着音乐跳上一曲,美其名曰给它俩树榜样。
半年后我换了岗,不再坐柜台,偶尔出差,新领导和我关系不错,我也顺利拿到驾照,买了车。
那半年里我参加过几次她朋友聚会,有时候可以见到一些电影里见过的新鲜面孔,好几个正在“火”的路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问梦鱼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她说,“已经栽他手里了。”
“说得好像我妨碍你进步了。”我立即予以澄清。
“我确实很想做个好演员,”梦鱼又说,“不过,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最想扮演什么角色,就是现在。”
“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见过你朋友呢。”那天回去路上她和我说。
“我哪有什么朋友?”
“明天你有事吗?”
“没,怎么了?”
“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她想去泡温泉,”她说,“你给我们当司机吧。”
蒋溪是个空姐,在南航飞国际航班,和梦鱼从小一起长大,见面前就放出话,说“倒要看看让我们梦梦一见钟情的家伙有什么三头六臂”。
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了?我始料未及。
去温泉酒店的路上蒋溪一直在讲她和梦鱼小时候的趣事,欺负男生、捉弄老师什么的。“真看不出来你们是这种人。”我评价道。
晚上泡完温泉,我们在餐厅喝酒,蒋溪喝了酒更健谈,聊起她工作,说空姐这一职业早已不再光鲜,薪资也大不如前。
“真怀念90年代,”她说,“那时候空姐和电影明星一个意思。”
后来她聊到了感情,说很羡慕我们,“别说恋爱了,约会我都没兴趣”。
我跟她提起一个颇有些意思的小学同学,当年我们一起捅马蜂窝,用蚂蚱钓鸡,据说后来当上了飞行员,如今是南航机长,没准儿跟她能合得来。她问叫什么名字,我说只记得外号,梦鱼让我去问。
“算了,”蒋溪说,“喝酒吧,干了,你俩还喝不过我一个?”
梦鱼看到大厅有台白色三角钢琴,要蒋溪表演个节目,蒋溪也不推辞,径直走过去,坐下便弹,那是几首古典曲目的组合,她的演奏不亚于任何钢琴家,一曲结束,客人们热烈鼓掌,梦鱼鼓得最起劲儿,我看着梦鱼,“你们这帮人是不是个个都有手童子功?”
大概我样子挺傻,把她噗嗤一下逗乐了,看着我笑个不停。
“我们结婚吧。”我说。
“你到底喜欢我哪儿呢?”她问我。
针对这个看似寻常,实则暗藏危机的问题,我选择了那句最中庸也最保险的回答,“哪儿都喜欢。”
第二天,我们一同送蒋溪去机场,回家路上,梦鱼问我,“如果结婚的话,我是说如果啊,我们能不能只领证,不办婚礼?”
我欣然应允。
晚上我刷牙,梦鱼在客厅叫我,我出去,她正盯着瀑布看得入迷,一瞬间,我以为是燃在那里。她转身看到我,走过来,拿掉我嘴里的牙刷,和我吻在一起。
睡觉时,梦鱼习惯性地抱着我,我竟期望她转过身去,一直等着,后来她转身睡着了,我没开灯。
几天后,我去西安出了趟差,那天梦鱼休息,告诉我她打算把杂物间收拾一下,改成画室,我们约好等我回家就一起去买画具。打电话时我正在街头看皮影戏,还给她买了个皮影当礼物。
但我回到家,梦鱼不见了。她的衣服、洗面奶、吹风机甚至拖鞋,所有东西都不在了,电话成了空号,社交账号也注销了,就像从没出现过那样。
我在客厅恍惚地坐了一下午,发现桌上放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我在游泳池拍的照片。我一张一张看,看到那张燃的照片,如梦初醒。
我去梦鱼工作的画室,改成了钢琴学校。
我正常上下班,吃饭,健身,看电影,照料雨林缸,给两只变色龙喂食——它俩关系依然毫无改善。我开始彻夜失眠。
我想办法联系上那个当机长的小学同学,让他帮我找蒋溪,他查几回都说没这个人,问我是不是看错了名字,劝我别太钻牛角尖,说可以介绍更漂亮的空姐给我认识,我挂了电话。
出地铁时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回到家,浑身湿透地站在雨林缸前,苦苦思索梦鱼的去向。
我望着瀑布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过去,掬了些水,浇在脸上,反复几次,瀑布后面好像有个东西,取出来看,竟是那个维纳斯打火机。
我跟领导请了长假,去了贵州。
入贵州境后下高速,改走国道,那是一条河谷观光路,公路随迷雾河蜿蜒而行,两岸山势险峻,云雾缭绕,河水赤红湍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路走走停停。
傍晚我到了迷雾河,现在是个旅游小镇。我穿过小镇,沿迷雾河一路往西,经过一个破旧水电站,过桥进山,工作人员说景区内只有一家旅馆。
三层砖楼,背靠山谷,外部是90年代的风格,里面已装饰一新,旅馆设施齐备、窗明几净,因是淡季,住客不多。
我拿照片给正在逗狗的老板看,问她是否对照片上的人有印象,我竟没一张梦鱼的照片。
“有点印象。”老板看了半天,“又好像没有。”
我收起照片。
“她叫啥子名字?我帮你在电脑里查一下?”
我说算了。
我要了个房间,住下来,去房间时看到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之后几天却没再见过它。
跟燃说的一样,在房间可以听到那轰隆隆的瀑布声,只是我不确定自己住的是否是燃当年那一间。
那一晚,伴着瀑布声,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起床时,天才蒙蒙亮,我沿着小路朝山谷走去,水声越来越大,绕过山壁,瀑布出现在我面前。
谈不上气势恢宏,也绝非涓涓细流,大小、高度和水量都恰到好处,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它正是长久以来我心目中理想瀑布的样子。
我站在那里,久久凝视。
瀑布旁边有块水雾笼罩的岩石,我想燃当年应该就是站在那里,恍惚间,那里似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接着是另一个,两个身影渐渐靠近,最终重合到一起。
在瀑布旅馆那几天,我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每天睡觉前拨一次梦鱼电话,仍然是空号。
我认识了两个朋友,晚上他们在露台招呼我一起喝酒,中年男人是个画家,来这里写生,年轻女孩刚失恋,正在进行疗伤之旅。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都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他向女孩解释失恋原因,“但另一个时空,你们仍然相亲相爱。”他还告诉我们当地有个流传已久的传说,这个瀑布很可能是个平行时空入口。
“你们信吗?”画家问,“平行时空。”
“才不信。”女孩说。
“另一个我可能会信。”过了一会儿又说。
一周后,我回到重庆,辞了职,开了家雨林缸小店。
一切似乎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直到那天早上起来,露露和杏仁儿竟然抱在了一起,我以露露新婚为由给所有顾客打了八折。
那天生意格外好,午饭都没顾上,傍晚才发完最后一批货。关了店买菜回家,过天桥时天边晚霞灿烂,云彩一点点聚集,逐渐变成巨兽模样,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我。
她看着我,带着久违的笑容,世界安静下来,脚下车流如织,宛如一条宽阔的河。我再次听到那神秘悠长的鸣叫,遥远微渺,人群像游鱼一样从我们身旁穿过,晚霞落在他们身上,反射着斑斓的光。
本文摘选自
《绿血》
作者:宋迅
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