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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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不知从何时起,劳动曾经的神圣意义早已消失,勤勉的品德不再被大众所追随,劳动回归到仅仅是个人挣钱谋生的手段。与此同时,躺平成为了更多人的渴望,它意味着“拒绝既有的、乏味的、无聊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下文中,汪民安教授从劳动最初的哲学意义出发,分析不同时代劳动概念的演变,由此回看今天的躺平现象——他引用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理论,“我们今天应该要实践不去做的潜能”,如同罗兰·巴特所说:“人们要敢于懒惰。”

此文整理自“2022年8月14日打边炉五周年北京论坛上的谈话”,被收录于新书《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文 |汪民安

Q:你能确定一下到底是什么劳动吗?或者说,有没有一个关于劳动的概念?

劳动这个概念有一个历史性的变化。在古代社会,劳动是天经地义的,很少有人赋予劳动一个神圣的意义。

从17世纪开始,英国哲学家洛克开始真正地思考劳动的概念。他把劳动视为人类通过开垦大地以索取资源和材料来制造和加工物品的一个过程。劳动是人和动物的一个重要差别,动物也寻找食物为生,但是只有人的劳动,只有人从大地上寻找资源来加工的这个过程才被称为劳动。简单地说,农业劳动和工业劳动都是这样一个过程,都属于17世纪的一种主流劳动。

到了20世纪上半期,随着现代社会科层化的发展,人们的分工越来越细致,工作类型越来越多。不只是洛克意义上的制造和加工物品的过程才被称为劳动。

韦伯重新解释了劳动的概念。从他开始,不生产具体可见的商品的工作,比如,计划、分析、管理、组织、教育这类行政管理事务层面的活动,也属于劳动。社会分工的每一个层面的活动都可以被归结为劳动的范畴,劳动主体不再仅限于生产物质产品的农民或工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很长时间以来,女性的家务活动被排除在劳动概念之外,而到了20世纪下半期,由于女性主义思潮兴起,家政工作,尤其是妇女在家的私人活动,包括家务和抚育孩子的工作,也被归为劳动

在今天,随着各种服务性行业的兴起,尤其是媒介和互联网的扩张,出现了许多新的工作和劳动类型。意大利的理论家提出了“非物质劳动”的概念,这样的劳动甚至没有任何物质产品的产生,它们与沟通和交流相关,它们生产的是信息、情感和话语。今天人们越来越多地谈论所谓的情感劳动。

Q:如何理解今天的躺平现象?

躺平是一个现代现象。要理解躺平,我们也许还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论劳动,可以将劳动区分为两种类型:自主劳动和雇佣劳动,或者说,主动劳动和被动劳动。

自主劳动当然是为自己劳动的,劳动是由自己主动选择的,劳动的所得也是归属于自己的,更重要的是,除了自己占据自己的劳动所得之外,劳动者还在劳动中感受到了快乐——比如,艺术家的创作活动——这样的劳动可以激发一个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是一种主动性的创造,是人的自由的表达,它不会让人感到厌倦,反而恰恰会激起人们的兴奋感。

与之相反的被动劳动是一种机械的、重复的、消耗性的劳动。

它是一种雇佣劳动,这也意味着你是为别人劳动的,你虽然有所得,但更主要的是你还创造了剩余价值——马克思对此有精辟深入的分析,这样的分析在今天一点都不过时。

你在这样的劳动中不会有很大的成就感。被雇佣的劳动者总是被动的。在这种工作当中,你很难找到快乐,很难找到自由,它很容易变成持久的消耗,它会让人产生厌倦感。

为什么人们要不断地换工作?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找到一种能让自己快乐、能让自己感到有创造性的工作。所谓的躺平,只会出现在雇佣的、被动的劳动者身上,他们确实厌倦了这样的劳动。

但我们因此也不要简单地把躺平理解为一劳永逸的躺平。它总是有针对性的,它针对的是一份既有的工作。将这份工作停止并不意味着永不工作。

也就是说,躺平是拒绝既有的、乏味的、无聊的、毫无意义的工作,是拒绝雇佣和被剥削的工作。只有你拒绝了你现有的这份工作,你才有新的可能性,你才有可能获得创造性的工作。

在这个意义上,躺平一方面是消极的,是对既有工作的消极的否定,但同时,它也可能是积极的,是一个积极工作的开端。

△《闪灵》剧照

△《闪灵》剧照

Q:如果说雇佣劳动和被动劳动很久以前就存在,那为什么在今天才会出现躺平现象?

严格来说,雇佣劳动当中的躺平现象并不独属于今天,躺平这个观念可追溯至1960年代。当时意大利出现了一个工人运动组织,他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口号就叫“永不工作”

著名的情境主义运动的口号也是“永不工作”。

“永不工作”的特点是什么?他们的不工作,是要把自己从资本主义的剥削和雇佣关系当中解放出来。

对他们来说,“永不工作”意味着对资本和资本主义体制的拒绝,以停止和中断工作的方式来质疑现有的生产关系和体制,从而打开新的可能性。对他们来说,

拒绝工作,既不像以前的工人阶级那样直接砸毁资本主义生产机器去造反,也不是采用工会斗争模式在资本主义体系之内去和雇主谈判或协商,而是直接从这个不合理的关系中退出。

工人是以这种方式,而不是暴力砸毁机器的方式,来制造资本主义的一系列危机。这是1960年代意大利的工人哲学思维。

但今天流行的躺平跟“永不工作”这样充满理论思考的实践并不一样,躺平不过是年轻人的劳动观念和生活观念的变化引发的。这是由非常复杂多样的现实因素引发的。

就劳动观念而言,我只想说一点,过去数代人被劳动光荣的话语裹挟,人们一直辛苦地劳动而别无选择,即便是被动性劳动,但人们还是认为劳动是光荣的。懒惰被公认为是一种恶习。这是一种话语战略。如今越来越流行的躺平意味着这样的话语战略开始失效了。

Q:劳动光荣这样的观念是如何产生的?

实际上,古代人并不怎么思考劳动的意义。劳动对他们而言是什么?能从大自然当中采集食物让自己生存下来,这就是劳动,这是一种很本能的、为满足生活所需的必要手段。劳动是一种最自然不过的行为。

但是,在17世纪,劳动的意义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基督教肯定了劳动的其他意义:劳动可以克服懒惰、欲望,劳动可以禁欲,劳动在这个意义上是最终进入天堂从而获得拯救的手段,劳动具有宗教的神圣维度,劳动是对上帝圣训的回应,而劳动所获得的果实是上帝的恩赐。人类应该像上帝创造世界一样去工作,而且人类生而有罪,必须用工作来向上帝赎罪。勤勉劳动的意识就这样被刻写进新教徒的骨子里了,最后转化为现代社会的勤勉工人。

△《布莱克书店》剧照

△《布莱克书店》剧照

但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宗教意识衰退了,劳动不再跟神圣性相关。但是,对劳动的赞美以另外的方式出现,比如说,劳动使社会和人类进步,劳动能够提高社会的效率,劳动能够改善人类的状态,最终让人类获得自由,等等。劳动总是有超越它本身的意义和目标。

但是,在今天,劳动根除了它的超越性意义。它既不遵循上帝的训令从而修筑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也不试图让人类在此世获得解放。劳动回到了它的内在性,它仅仅是个人挣钱谋生的手段而已

它已经从过去宏大的精神价值探究退化为个人化的欲望满足形式:如果这份工作不能为我挣钱而且让我倍感痛苦,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完成它呢?再也没有超验的意义神话来克服劳动本身带来的负面效果。

Q:具体来说,劳动的负面效果又有哪些表现形式呢?

每个劳动者都会感觉到巨大的体力消耗,这是劳动者最直接的痛苦形式。

但是,远远不止这些。马克思讲过工人劳动的残酷性,工人超额的高强度劳动所得大部分被资本家所占有,他们的所得仅仅能够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存,即能够再生产自己的劳动力从而能够继续从事这种剩余价值生产。

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有一个非常有活力的批判传统,无论是卢卡奇还是法兰克福学派,他们都深入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劳动体制:资本主义的机器和制度都将人变成了单面人,人成为机器的配件,人像机器一样运转,人成为不会思考的人,这样的劳动让人变得毫无情感和个性,让人变得麻木和物化,劳动让人成为现代奴隶

即便是今天这种信息化的劳动也是如此,比如,斯蒂格勒就认为人对技术的依赖会让人变得全盘性地愚蠢,信息劳动让人失去了大脑和意识,人的劳动完全是被动性和适应性的。

大体上来说,一个漫长的左翼传统都在批评资本主义劳动剥夺了人性,剥夺了人的能力,剥夺了人之所能。

但是,阿甘本认为资本主义剥夺了人的不能。阿甘本有一个著名的概念:潜能。这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习得的。它有两种意义:可以去实施、可以现实化的潜能,有潜能但不去实施、不现实化的潜能。

也就是说,潜能有不做的维度,不做就表示我们有能力不去做。他特别看重这后一种潜能。我们今天应该要实践这个不去做的潜能。我们不仅仅在技术方面要施展这个不能的潜能,而且应该在政治生活中也实践这种不能。一个人应该保留自己有所不为的能力。

而“我能”正是资本主义的律令,“我必须能”,一切都在鼓励“我能”,“我能”是对人的价值取向的评判。每个人都觉得无能是一种羞耻:我不能不能,我不能说我不能,我不承认我不能。资本主义将人的不能体验彻底剥夺了。

这点和法兰克福学派有差异。如果说,法兰克福学派和斯蒂格勒都批评资本主义的机器和技术让人变得无能,阿甘本则批评资本主义拼命地让人变得“我能”并且剥夺了人的不能。

实际上,在此之前,马克思的女婿保罗·拉法格(Paul Lafargue)就提出过懒惰的权利,罗兰·巴特也说过类似“人们要敢于懒惰”的话。这实际上都是要维护人们不能的权利。

但是,资本主义一方面剥夺了人的能:机器将人的能力损毁,将人变成了物,这就是所谓的物化;另一方面也剥夺了人的不能:它要求你必须去做,必须不停地做,必须什么都能做,以至于人们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它要求人们永不知疲倦地工作和劳动。

人们在这个意义上也变成了一个劳动机器,一个永动机。

Q:这样说,劳动并没有通向解放和自由的意义?或者说,劳动本身就没有意义?

这个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劳动对我们的生活至关重要。我们也可以从效用上来区分劳动或工作类型。

有一本书,《毫无意义的工作》,刚出了中文版,这本书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写的。他说现代社会有大量的工作都是狗屁工作。

△《毫无意义的工作》/ 作者: 大卫·格雷伯 / 译者: 吕宇珺 /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 出版年: 2022-7

△《毫无意义的工作》/ 作者: 大卫·格雷伯 / 译者: 吕宇珺 /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 出版年: 2022-7

什么是狗屁工作?人在这些工作当中毫无快乐可言,也看不到对社会有任何实质性的益处,但又不得不做,因为这些毫无创造性、毫无意义的工作毕竟可以提供一份薪水让人谋生。

同时,社会也需要这样的工作,因为如果很多人不工作,很多人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就可能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也就是说,低效的无意义的工作有利于社会的稳定。

他列举了很多这类无意义的工作,比如,前台接待员、保安、公关、人力资源乃至华尔街的金融家,等等。这样的工作对社会来说是无意义的,无论他们挣多少钱。

他认为真正有意义、真正能让人获得成就感的工作,是那些清洁工、护工、志愿者、幼儿教师所做的工作,他们对社会的作用不可或缺,如果没有这些工作,这个社会就很难运转,但事实上,他们拿到的工资却非常少。

这是劳动的不合理之处: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通常回报甚少,而无意义的工作回报却过多。劳动的价值和劳动的回馈并不是一种合理的关系。

Q:所以人们只是努力地去找能挣钱的工作,而不再是为了理想或意义去工作?或者说,劳动不再是通向自由或解放的手段?人类难道不是靠劳动取得进步的吗?

对于许多人来说,现在的劳动就是个人欲望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并不等于自由。

我们看到了太多努力工作挣钱的人,也确实有很多人通过劳动挣到了很多钱,但这种劳动本身并不快乐,是劳动得到的报酬让他们感到快乐。

但如果你是通过自己并不喜欢的劳动挣了很多钱,然后通过金钱满足自身的欲望,这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这反而让自己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正是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才痛苦地劳动

我想,只要这种劳动本身并不给你带来快乐,你就很难体会到自由。相反,只要你从事一种主动性的、创造性的劳动,你就会充满快乐,你就会体验到劳动带给你的自由和意义,这样的快乐不是金钱带给你的,而是创造带给你的,有一种劳动创造的快乐。

这是人的一个自由实践,或者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能够快乐地劳动,在劳动中产生快乐

我要说,这样的劳动也是有尊严的劳动——可以说,一切违背自己意愿的劳动,都是没有尊严的劳动。

△《上班一条虫》剧照

△《上班一条虫》剧照

Q:这样的创造性劳动毕竟是少数,对大部人来说,劳动都是被动和束缚的。我们有什么办法能从这种被动劳动中解放出来吗?

我不确定技术的发展能否达到这点,这是技术积极的一面。

迄今为止我们看到的技术都让人卷入更深的束缚和被动之中。但是不是有一天,技术能够发展到这一步,它完全取代了人的劳动,从而将人类从所有烦琐而痛苦的劳动中解放出来?

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真的到了人类不再从事痛苦劳动的这一天,人类还会存在吗?或者说,人类还会有自主性吗?

也许,由于一种新型智能的出现,人类确实不用劳动了,但是,人类也可能会成为新的奴隶,不再是劳动的奴隶,而是一种新型智能的奴隶。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本文摘选自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

作者: 汪民安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重光relire / 艺文志eons

出版年: 2024-5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不劳而获

编辑 | Einspike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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