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足迹|拯救夏尔

托尔金的足迹|拯救夏尔

“在地底的洞府中住着一个霍比特人。”(托尔金,《霍比特人》)

托尔金的读者都熟悉《霍比特人》这一著名的开头,很多人也都知道,这句话仿佛超现实主义者的“自动写作”,从托尔金无意识的笔端流淌到一张空白试卷上——根据他自己的书信以及卡彭特的《托尔金传》记录,大约在20世纪30年代初,托尔金需要在暑假通过批阅考卷补贴收入,这是项乏味的工作,却也必须集中注意力,突然其中有一页完全留白,于是他随手写下这么一句话,“在地底的洞府中住着一个霍比特人”,但他“当时和现在都不知道为何会写下这样一句话”。(托尔金书信第163号)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端,故事慢慢发展出来,于是我们知道了这个即将被抛入冒险旅程的霍比特人名叫比尔博·巴金斯,而这个洞府叫做“袋底洞”。

不过,大多数人或许并不知道,“袋底”(Bag End)实际上是真实存在于伍斯特郡的地方,20世纪20年代,托尔金的姨妈简·尼夫(Jane Neave)正是多姆斯顿(Dormston)的袋底农场(Bag End Farm)的拥有者。姨妈简早年从事教育,中年转行经营农场,起初在诺丁汉郊外的盖德灵(Gedling),之后搬到了多姆斯顿。托尔金和姨妈简的联系持续了大半个世纪,她的两处农场,托尔金都常去拜访,并且都在他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重要的痕迹。2008年,两个诺丁汉当地人安德鲁·莫顿(Andrew Morton)和约翰·海耶斯(John Hayes)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托尔金的盖德灵:1914》(Tolkien’s Gedling: 1914),一年后莫顿又出版了《托尔金的袋底洞》(Tolkien’s Bag End),分别追溯了托尔金的创作与姨妈简两处农场的关系。

姨妈简是托尔金母亲这一代萨菲尔德(Suffield)家中最小的女儿,她本身也可谓一个传奇。简出生于1872年。在她出生的两年之前,英格兰和威尔士通过了《1870年初等教育法》(Elementary Education Act 1870),根据该法案,所有5岁以上12岁以下的儿童,不分男女,都应到学校接受基础教育——不过之后的进一步教育依然是富裕家庭的特权。萨菲尔德家族向来认同教育的重要性,因此简不仅按照新法规定完成了基础教育,还在1884年参加了高中入学考试并获得录取。那个年代,尽管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依然很小,简还是通过函授成为了英国最早获得理科学位的女性之一,她的专业是植物学和地质学。1895年,当梅贝尔带着托尔金兄弟俩回到英格兰探亲并暂住伯明翰城郊父母的房子时,简也还住在此处,她个子很高,性格坚毅果断,无疑立刻给幼小的托尔金留下了深刻印象。

1904年,梅贝尔因糖尿病去世,托尔金和弟弟希拉里成了孤儿(他们的父亲亚瑟早在1896年就于南非布隆方丹病逝),姨妈简很可能在兄弟俩眼中成了替代性的母亲角色,即便她与埃德温·尼夫(Edwin Neave)结婚后并不住在伯明翰,无法实际上照顾他们——不过,梅贝尔生病期间,托尔金曾被安排去与姨妈、姨夫一同生活过两个月。根据汉弗莱·卡彭特的《托尔金传》,埃德温·尼夫1895-1896年就寄宿在托尔金的外祖父家,是个保险公司职员,长着一头浅黄色头发,他会弹班卓琴,还向当时也住在家中的简抛媚眼。卡彭特写道:“家里人都觉得他普普通通,所以得知简和他订婚后大为吃惊。”(卡彭特,《托尔金传》)不过,莫顿《托尔金的盖德灵》中指出,尼夫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保险职员,而是保险调查员,这意味着他受过正规教育,且肩负更大的责任。1905年,他升职到一家保险公司诺丁汉分部的经理职位,于是和简一起搬到盖德灵。这里有直达诺丁汉市区的火车,相比更时髦的近郊,当时的盖德灵还保存着乡村风貌,也更为便宜。这是简第一次来到盖德灵居住,但这段生活很快被意外中止,1909年,尼夫因支气管炎去世,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20世纪初的英国,女性在婚后回归家庭还是常态,但丈夫去世,简又可以继续追求事业了,她在1909年来到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大学担任学监,工作期间她还主持了学院建筑扩建工程。但两年之后,她决定进行一次大转行——经营农场。当然,这并不是一拍脑袋的异想天开,简曾经的植物学和地质学知识,加上圣安德鲁斯大学期间积累的工程管理经验,都为她成功经营农场奠定了基础。

无论在早年的教育行业还是之后的农场,认识简的人,不仅包括她著名的侄子托尔金,还有那些同事、农场员工甚至周围邻居,都为她的睿智、自信和领袖风范折服。很多托尔金作品的研究者认为,她的个性一定程度上映射在甘道夫这个人物身上。莫顿甚至在《托尔金的盖德灵》中写道:“托尔金对另一性别的观念相对保守,对他而言,简某种意义上打破传统性别的边界,因此可以想像,她性格中让托尔金仰慕的方面会出现在他笔下的男性角色身上。”但我认为这一论述并不准确。首先,托尔金的“灵感来源”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根据《托尔金传》记录,1911年夏天,托尔金与弟弟希拉里、姨妈简还有简的农场合作伙伴布鲁克斯-史密斯一家(Brookes-Smith)去瑞士山区徒步旅行,期间他买了几张明信片,有一张上面画了一个戴宽边帽、穿长斗篷的老人,“托尔金细心保存着这张明信片,很久后在收纳明信片的纸套上写了‘甘道夫的原型’”(卡彭特,《托尔金传》);其次,汤姆·希比教授还考据过“甘道夫”这个名字在古北欧神话《诗体埃达》(Poetic Edda)中的渊源……这些都意味着,托尔金的创作方式常常是将许多碎片拼合其他,形成一幅独特的完整画卷。

更重要的是,虽然托尔金在文学品味和信仰方面可以被称为“保守”,在实际生活中他的妻子伊迪丝也像同时代大多数已婚女性一样专心守护家庭,但这并不意味着托尔金对女性持有保守观点——如果莫顿所说的“保守”是指轻看女性的话。《托尔金传》中提到,20世纪初,英国女性为了投票权开始进行艰苦的斗争,还在读高中的托尔金在一场辩论会中支持这一当时标准下的激进立场。从《魔戒》到《精灵宝钻》,女性人物或许不算多,但每一位都性格突出,在故事中起到了某种决定性作用。比如我们最为熟悉的洛汗公主伊奥温,面对戒灵的威胁,她大笑,并说出那句“但我不是活着的男人!”(原文为“But no living man am I”,前文中戒灵之首说“No living man may hinder me”[没有活人 能够阻止我],这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英语中“man”既表示笼统的人也专指男人)——

她是洛希尔人的公主,马克诸王的后代,窈窕却如钢刀,美丽却可怕……(她)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剑刺在铁王冠和斗篷之间。长剑火星四溅,崩成无数碎片。王冠哐啷落地滚远。伊奥温往前扑倒在阵亡敌人的身上。但是,看啊!斗篷和锁子甲底下空无一物。此刻它们堆在地上不成形状,破损、凌乱。一声嚎叫蹿升到战栗的空中,衰减成尖厉的哭号,随风飘散。(托尔金,《魔戒》,卷五第六章)

从这段扣人心弦的文字可以看出,托尔金完全承认女性的勇气和力量,他不需要刻意将自己在女性身上观察到的美好品质安放到一个男性角色上。另一方面,甘道夫作为一名迈雅——“与维拉同属一类,但等级次于维拉的神灵”——本身并没有形体乃至性别,“他们的形体并不是来自宇宙本身,而是来自他们对现有宇宙的了解。他们本来不需要形体,他们取用形体就如同我们穿着衣饰,人不穿衣饰并不损及其存在……(他们)想要取用形体时,有的取了男性的模样,有的取了女性的模样。因他们从起初问世时性情就有差异,这差异并不是因性别的选择而来,而是经由这选择而得以体现,就像我们可以选择穿男装或女装,但不会因此变为男人或女人”。(托尔金,《精灵宝钻》,“创世录”)

回到姨妈简和她的农场。1909到1911年在圣安德鲁斯工作期间,简结识了布鲁克斯-史密斯家(Brookes-Smith)的两姐妹,并进一步认识了她们的父母,埃伦(Ellen)和詹姆斯(James)。简和埃伦都是有头脑、有想法的女性,她们一拍即合,决定联合经营农场,选址就定在诺丁汉郊外的盖德灵,毗邻简亡夫墓地所在的万圣教堂(All Hallows Church),如今从诺丁汉市中心坐公交车约半小时就能到。11月的某日,与朋友相约去诺丁汉当代美术馆(Nottingham Contemoprary)看展,我便趁着上午提前出发,先去探访盖德灵。

现在,此处早已和诺丁汉其他的城郊住宅区没什么两样,被英国典型的联排别墅占据。遗憾的是,曾经的农场早已不见踪迹,唯有万圣教堂的尖塔依旧。在1960年停用的盖德灵火车站建筑上,一块蓝牌静静地讲述托尔金和此地的关联:1914年9月,托尔金在姨妈简的盖德灵凤凰农场(Phenix Farm)度假,期间写下了诗歌《暮星埃雅仁德尔的远航》(Éarendel the Evening Star)。这首诗的灵感来自八世纪盎格鲁-撒克逊诗人基涅伍甫(Cynewulf)的《基督之一》(Christ I),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让托尔金着迷:“最闪亮的天使埃雅仁德尔,向你致敬!”希比教授曾在《托尔金:世纪作家》中详细分析了“埃雅仁德尔”一词为何能激发托尔金的想象力,在那些古代诗篇和故事中,它似乎既有星辰的意象,又与大海有关,且还是希望的征兆。托尔金将这些方面糅合在一起,想象了一位水手,驾船跃入空中,形成了一颗星,给地面上的人带去希望。在故事的发展中,“埃雅仁德尔”演变成了“埃雅仁迪尔”,他的故事成了贯穿中洲第一纪元和第三纪元的重要一环,正如山姆在奇立斯乌苟阶梯上的顿悟:“就说贝伦吧,他永远也想不到他会从桑戈洛锥姆的铁王冠上夺得那颗精灵宝钻……当然啦,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中间经历了快乐,然后进入了悲伤,又超越了悲伤——而那颗精灵宝钻传了下来,传到了埃雅仁迪尔手上。天啊,先生,这一点我居然从来都没想到!我们有——你有一些从它那儿来的光,就装在夫人给你的星光水晶瓶里!天啊,这么一想,我们仍然在同一个故事里啊!”(托尔金,《魔戒》,卷四第八章)

盖德灵火车站

盖德灵火车站

火车站外墙上的纪念托尔金蓝牌

火车站外墙上的纪念托尔金蓝牌

盖德灵万圣教堂

盖德灵万圣教堂

对托尔金本人来说,自1914年的这首诗歌开始,直至他生命的终结,大多数创作都在同一个故事里。甚至当人们去研究他的生平和创造,或者由托尔金切入地方历史的叙述,或者利用他的故事来保护历史建筑……这些都似乎让我们也进入到同一个故事之中。在11月的细雨中,我走到了盖德灵火车站跟前。这座建于1874年的红砖火车站如今不起眼地立在一些独栋别墅中间,门前有个小坡,拾阶而上,可以看到窗户都由木板封住,一大块墙皮裸露在外,显然,这里很久未有人使用了。1960年火车线关停后,它一度被用作盖德灵的青年和社区俱乐部,2012年终因不再符合现代建筑安全要求而关闭。虽然外表上看,它有着年久失修的迹象,但并未被当地人忘记。2022年,这块纪念托尔金的蓝牌被挂到外墙上,显然当地社区认识到历史建筑的价值,并懂得如何通过强调相关的文学历史,来保护车站老建筑不被地产开发推平——毕竟凤凰农场早就被拆除,若是老火车站亦不在,这里就没有再能承载那段历史的实体。当地社区还为盖德灵火车站设立了网站,近期,他们开始为保护翻新该建筑筹款,根据网站上发布的规划,翻修后的火车站将成为一个多功能的社区中心。

盖德灵街景,曾经的凤凰农场已成为住宅区

盖德灵街景,曾经的凤凰农场已成为住宅区

1923年,姨妈简的盖德灵凤凰农场解散,没有记录说明简和埃伦·布鲁克斯-史密斯的合作为何结束,或许是由于埃伦那时已步入花甲之年,想要享受退休生活。简则买下了伍斯特郡的另一处农场,继续她的事业。这个新农场主要建筑历史比盖德灵的凤凰农场更为悠久,可以追溯到1582年。这是一座气派的大宅子,有着都铎式黑色框架,几百年来,转手于不同的贵族或者富家。由于宅子位于乡间道路的尽头,当地人称之为“袋底”。简买下这大宅连同周边土地的时候,它有一个听起来更高级的名字登记在册:多姆斯顿庄园(Dormston Manor),大约是诺曼征服时期获得的法式地名。简将它改回了“袋底农场”。莫顿在他的第二本书《托尔金的袋底洞》里分析,托尔金很可能与简讨论过这名字,并且一定会支持简的决定,毕竟,托尔金素来对诺曼征服时期法语对英语的入侵十分反感,他显然会更偏爱“袋底”这类更接地气、更具英格兰本土特色的地名。姨妈简在袋底农场住了八年,期间托尔金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多次拜访。1930年左右,托尔金开始写《霍比特人》,他或许只是下意识地借用了“袋底”这个名字,也有可能初衷是想要选一个自家孩子熟悉的地名。不过根据汤姆·希比教授的分析,将“袋底”这个名字赋予比尔博和弗罗多舒适的霍比特洞府,其中还有一丝讽刺的意味,“托尔金的年代(以及后来)英国社会中有种持续的以法语为贵的势利倾向,市政府当时(现在依然)习惯于用‘cul-de-sac’(袋之底)来标记一条没有出口的路,这当然就是‘袋底’(bag end)的法语直译,然而法国人实际上把这种情况称为‘impasse’(此路不通)……”(希比,《世纪作家》)——在英国街道上,我确实留意到那些死胡同的路标上至今还印着“cul-de-sac”——将做作的“袋之底”变成直白的“袋底”,托尔金也是试图用一种私人的方式扭转法语对英语的持续影响。

作为二级历史保护建筑,袋底农场如今依然坐落在伍斯特郡的农田、草场和树林之间——至少,目前还是如此,但也面临着危机。离它最近的火车站在伍斯特市,从那里可以换乘一天仅有四班的149路公交车,这条线路在伍斯特市和雷迪奇(Redditch)之间运行,其中一个站点离袋底农场两公里多,但至少算是公共交通可达的了。于是5月的一天,我便去寻访现实中的“袋底洞”了——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地底的洞府”。

下了火车,离149路发车有一个多小时,刚好还能顺路参观伍斯特大教堂

下了火车,离149路发车有一个多小时,刚好还能顺路参观伍斯特大教堂

公交车开出市区,很快路两边就全都是起伏的绿色田野,这就是托尔金母亲的萨菲尔德家族的故土了,托尔金这个姓氏来自他的父亲,但他曾多次提到,自己更认同萨菲尔德。5月下旬的英格兰乡村正是最好看的时节,大麦刚开始抽穗,油菜花田一片金黄,白色的野芹花也开了。下了公交车要沿着乡道走半小时,路过一片田野时,突然发现有一个标记着“公共步道”(Public Footpath)的不起眼入口,我就动了抄小道的念头。英国的这些田野,大多是私人领地,但为了保证公众的行路权,这些田地或林间会标记出“公共步道”,供人穿行。打开谷歌地图大致看一眼,我推测步道可能是近路,便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说是步道,其实并没有铺设任何的“路”,只是人们踏出来的小径,但走着走着,就发现大概上了歧途,因为浓密的树篱和一条小河挡在了我和袋底农场之间——看来还是只能回到主路并走到尽头。

“公共步道”不起眼的入口

“公共步道”不起眼的入口

被人为踩出来的“步道”

被人为踩出来的“步道”

前路不通

前路不通

从水泥乡道转上砂石小路,继续走到头,终于看到了袋底农场的宅子。在网上检索资料时,并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这座大宅现在的状态,是依然有人居住还是废弃着?沿着路走,从北边进入袋底农场,首先看到的是房子的背面,都铎式黑色木框十分抢眼,红色砖墙上看不到苔藓和杂草,草地修剪得很平整,间或有一些果树,看来是有人居住打理的。想绕到建筑正面,于是从树的间隙进入草坪,虽然从法律意义上说这应当算是擅闯私人领地了。走了没几步,突然见到一位白发的女士撑着拐杖站在屋边晒太阳,身旁一只咖啡色的猫大概感觉到我这个生人的存在,嗖地窜走了。似乎这还是走访托尔金足迹以来第一次有机会与当地人交流,我便开启了间歇性的搭讪模式,向老人那边走过去。打招呼说明来意之后,老人似乎也很乐意有人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周末和她聊几句天。她告诉我她叫朱丽娅,在这儿住了20年了。这处农场和宅子是她丈夫的父母于20世纪50年代买下的,如今丈夫已逝,儿子为了照顾她,找了可以远程办公的工作,与她同住在此,不过今天他刚好进城办事。因为上了年纪,朱丽娅并没有自己运作农场,而是把土地承包给一个小型农场公司,现在周围的不少私人农场都是这样运营。在另一边圈起来的草场上有她养的一匹马,看起来比较消瘦,但还挺精神,说是33岁了,对于马来说实属高龄。

通向袋底农场的乡间土路

通向袋底农场的乡间土路

朱丽娅的马

朱丽娅的马

朱丽娅带我来到建筑正面,这个立面的砖色和建筑式样有些不同,更像是十九世纪常见的风格,石质的门框看起来非常气派。1920年的一张老照片中,托尔金的外祖父约翰·萨菲尔德严肃地站在这个门框下,只是边上白色的方格窗如今换成了黑色,更显庄重。房前也是草坪,五六米开外有一道矮墙,大概分隔了居住区和农场的工作区,墙外还有三幢有着都铎框架的较小建筑,或许是当年农场的工作间,但都年久失修,部分坍塌了,实在让人惋惜。我问朱丽娅这类认定的历史保护建筑是否能得到政府的维修资金,她说英国并没有这样的资助。事实上,拥有历史建筑的私人业主,大多数情况下需要自己筹集维护建筑的经费。虽然像国家彩票遗产基金(National Lottery Heritage Fund)或者英格兰历史遗产保护局(Historic England)之类的机构有一些历史建筑维修基金,但通常只针对大型公共建筑,而私人住宅只能寻求保险公司或者小型慈善机构的帮助。

1920年的老照片,托尔金的外祖父约翰·萨菲尔德在袋底农场

1920年的老照片,托尔金的外祖父约翰·萨菲尔德在袋底农场

袋底农场

袋底农场

矮墙外面,除了那三幢岌岌可危的房子,放眼望去还是草坪和随意分布的树,有灌木也有七叶树之类的高大乔木,朱丽娅腿脚不便,但她让我自己随意到后面的农场去逛。南边和西边还分别有两处池塘,水边黄水仙叶片挺立,在阳光下通透翠绿。树荫下摆着桌椅,看得出主人家十分享受这样的自然环境。往东走到作为农场边界的小河,往北眺望,可以看到金色的油菜花田。这样宜人的乡村环境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霍比特人居住的夏尔,但在跟朱丽娅聊天时,她提到过,这片远处的油菜花田就是圆山农场(Roundhill Farm)。一家能源公司不久前提交了一份规划,企图将这里的农田改造成太阳能发电厂,目前规划尚在审批中,而当地居民已经坐不住,成立了反对小组,希望阻止这种“发展”。朱丽娅说,她虽然没有读过《魔戒》和《霍比特人》,但他们这个反对小组都认为这片传言中启发了托尔金的田野是英格兰重要的文学风景,应当得到更好的保护。目前的法律并没有涉及这个方面,以至于很多美丽的文学风景很容易消失在“发展”之下。除了托尔金的“夏尔”,为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带来灵感的多塞特郡乡村也面临同样的威胁,而罗宾汉出没的舍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则可能因天然气开采遭到破坏……当然,太阳能电厂对伍斯特乡村可能的危害不仅仅是风貌,这里的农场依然是重要的粮食产区,同时当地人还有生物多样性方面的担忧,但这些多少听起来老生常谈,远不如唤起无数人向往的夏尔更能触及公众的情感——打开当地这个反对小组专门建的网站“拯救夏尔”(Save the Shire),首页视频用数字成像模拟了太阳能电厂的建造,看到成片绿色的乡野被黑压压的光伏板取代,我们很难不与山姆从加拉德瑞尔的水镜中看到夏尔遭到破坏时作出一样的反应,恨不得立刻冲到现场去阻止:

山姆突然大喊一声跳开,“我不能待在这里。”他狂乱地说,“我必须回家去。他们在挖袋下路,我家可怜的老头正用手推车推着他那点家当走下小丘。我必须回家去!”(托尔金,《魔戒》,卷二第七章)

小池塘

小池塘

小池塘边的桌椅

小池塘边的桌椅

远处的油菜花田可能会被建成太阳能发电厂

远处的油菜花田可能会被建成太阳能发电厂

在故事中,夏尔的居民或许必须经历一次家园被破坏,才能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启蒙,了解到自己的田园牧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有人在默默守护。在中洲北部,杜内丹人在荒野中保卫着夏尔及周边地区,他们的首领正是后来继承了刚铎王位的阿拉贡,他在埃尔隆德的会议上这样描述他们的使命:“旅人对我们皱眉,村夫给我们取些轻蔑的外号……但我们不会放弃守护。若单纯的人们得以无忧无惧,他们就会继续单纯下去,而我们必须秘密保护他们这样单纯地过下去。”(托尔金,《魔戒》,卷二第二章)阿拉贡的本意当然是好的,希望这些单纯的居民不用为中洲不太平的大局势忧虑,但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习得了依赖和无助,以至于当萨茹曼带着复仇的目的用“工业化”来大肆破坏夏尔乡村时,当地人没能及时组织反抗——此时杜内丹人早已追随阿拉贡南下去参加魔戒大战。

读到《魔戒》中托尔金对于阿拉贡的高贵血统和最终登基前后的一系列描述——比如在佩兰诺平野之战后,他的“王者之手乃医者之手”展露了治愈伤者的神迹,使人们得知合法国王已经归来——这种对君主的神圣化处理让很多人认为托尔金的政治观点过于保守,托尔金本人在一封书信中也自承“不是民主派”(托尔金书信第186号),但这句话容易被断章取义,其实后面他接着写道,自己反对的是现代民主制度将原本在上帝面前每个人精神上的平等变得制度化、形式化,因此,托尔金不能简单地被归入现代意义上的“右翼”。在政治上,与他在很多其他方面的观点一样,是看似保守实则有着丰富的层次和内涵,他一方面拥护阿拉贡式明君的威严并看重宗教信仰,同时又在故事中暗示每个人都应当承担守护家乡的责任。在《魔戒》中,阿拉贡确实英勇又高尚,他坚韧地与索隆的黑暗势力斗争,最后不负众望成为了中洲盼望已久的贤主明君,但我们不能忘记,销毁魔戒的并不是阿拉贡本人,而是来自夏尔的“渺小的”霍比特人弗罗多(在山姆的帮助下),他之所以踏上这场看似无望的冒险,不是因为有着阿拉贡那样与身俱来的使命感,而仅仅是想要“拯救夏尔”,即便“过去有些时候 ,我认为这里的居民愚蠢迟钝得无法言表,还觉得来场地震或者恶龙入侵,可能对他们有好处。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只要夏尔还在,安全又自在,我就会发觉流浪更容易忍受:我会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是稳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纵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处……我猜我必须独自上路。可是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无依无靠,以及——绝望。大敌是那么强大可怕”!(托尔金,《魔戒》,卷一第二章)带着对家乡的情感和责任这样的初衷,弗罗多这个小人物最终拯救了中洲。

另外,阿拉贡的加冕也不是故事的结尾,后面还有“夏尔平乱”这个被很多人当作冗余实际却非常必要的章节。众人慢悠悠地踏上回家之路,被赶出欧尔桑克的萨茹曼抢在他们前面去给夏尔“一个教训”。当四个霍比特人和甘道夫一起回到夏尔边界的时候,甘道夫明知情势不妙,却“抛下”他们离去,“我不会去夏尔,你们得自己解决它的问题。你们受的训练,目的就在于此。你们还不明白吗?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任务已经不再是拨乱反正或帮助他人拨乱反正了。至于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你们不需要帮助。现在你们已经成长起来了,而且成长得委实很了不起,跻身伟人之列,我一点都不再为你们当中任何人担心了”。(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七章)最终为夏尔平乱的不是那些大人物——甘道夫、阿拉贡或者埃尔隆德——而是被四个霍比特人“唤醒”的本地居民。正如梅里的判断,“夏尔的人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只要一根火柴,他们就会点燃成大火的”(托尔金,《魔戒》,卷六第八章),他吹响了来自洛汗的号角,成功地将大家团结起来,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无力的,他们可以收拾萨茹曼的恶棍。这个经历暴政又夺回安宁家园的过程,其实也是夏尔居民公民意识的启蒙。

幸运的是,当代的“夏尔居民”——伍斯特郡乡村的当地人,他们没有忘记夏尔平乱的教训,这一次,他们没有眼睁睁看着家园被破坏,而是在这些当代萨茹曼们刚有作乱的苗头时就组织起了反抗。当然,或许有人会认为,太阳能作为一种清洁能源,也是顺应当代环保趋势的产业,但正如袋底农场的朱丽娅所说,城市中有大量楼房屋顶,完全可以用来安装太阳能光伏板,做到保护乡村和清洁能源两者兼得——毕竟,我们没有山姆带回的罗瑞恩的细土,“让一年抵得上二十年”(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九章),能迅速修复被破坏的夏尔,所以当代人更需要警惕那些发展式破坏。在这方面,当代的“夏尔居民”展现了让人赞叹的策略和行动力。直至今日,太阳能发电厂的规划还在审批流程中,这场夏尔保卫战尚未尘埃落定,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当地居民在保护家园方面作出的努力,我想或许这一次,现实和故事不再有分野,“善灾”,即托尔金论述中仙境奇谭里抚慰人心的奇迹般的好的转折,也能出现在我们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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