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 | 星期天文学·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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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 | 星期天文学·默音

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 | 星期天文学·默音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30辑,嘉宾是作家默音。《尾随者》是默音暌违十年的中短篇小说集,这些主人公有各自的问题需要面对,而原生家庭与早年生活留下的烙印,也一并影响着今日个体的抉择与行动。

今天分享的是本书的第一篇《镰仓雨日》,故事从母亲的突然来访讲起,随着母亲的旅行,我们各自的生活和秘密也逐渐展开。在热闹又寂寥的当代城市中,封印在时间深处的情绪总要得到释放,在他人的经验里,我们也许能望清旧的自我。

默音,小说作者,日本文学译者。已出版小说《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日日杂记》等。

默音,小说作者,日本文学译者。已出版小说《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日日杂记》等。

镰仓雨日

(节选)

妹妹从微信发了条语音过来:“听说太后要去你那儿?”我意外地打字回复道:“没听说啊。她自己来吗,不是说老人出国得有人陪吗?”那边想是在忙,十来分钟后才以焦躁的语气说:“搞了半天她还没跟你讲?跟团才需要陪同,她是自由行。再说她还没到七十岁好不好。”接着来了条文字消息,四个字:

她有人陪

我以为妈又是和她的什么老同事或者合唱团伙伴等一群人浩荡出行,没放在心上。几天后, 微信收到一张自拍照, 墨镜帽子围巾全副武装的老妇和圆脸戴眼镜的老头——后者头顶锃亮,寸草不生。我注意到两个细节,其一,照片用了美颜滤镜,其二,他俩戴的像是同款围巾, 颜色分别是暗红和深灰。

紧随照片来了一行字:我们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浦东飞成田。明天一起去镰仓吧!

对着两个感叹号,我在心里呻吟一声。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搞这种奇袭,就是我妈。在她看来,自由职业者就该随时随地有空。我赶紧回道,明天不行,要赶个稿子。我今晚陪你吃饭。或者我们后天去镰仓?

那边可能刚关了手机,不再有动静。我继续对着电脑, 在几个素材网站之间徘徊,寻找灵感。有本小说的封面插画后天截稿。这周画了几稿,总觉得不对。原因是小说本身让我厌恶。

下班后如客人般百事不管的丈夫,被家事与兼职挤压的妻子,在她灰色的日子里闪现的年轻同事,该同事带来的精神上肉体上的撩拨…… 故事的最后,妻子发现自己怀孕,孩子是丈夫的,两人在一个月前有过女方非自愿的性事,而她和情人尚未到最后一步。

她去了医院,医生说,你毕竟是四十一岁,如果这次放弃,今后再难受 孕。归程,她在电车上思索,是否该堕胎并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却在这时收到情人的分手电邮。简而言之,从头到尾看不到希望的小说。过多的心理描写,读来像在泥沼中跋涉。

但我不能由于私人的阅读体验交一幅灰扑扑的画稿。和编辑还有设计师三方开会的时候, 接到的要求是“描绘中年女人的生存压力,同时揭示她的细微快乐”。书名《返花》。日语特有的这个词,意思是樱花、棣棠和杜鹃等植物在冬寒乍退时误以为春天到来,提早开花

思绪在工作中打了几个转,回到微信上。我妈不是第一次出国游玩,前些年妹妹在美国,她去待了两个月。看样子,和上次不同,她不是来投奔我,纯属顺道看看。让人犯疑的是其同伴。老头到底是谁?问一下妹妹就能知道, 我忍住了。妹妹习惯用语音,每次听得我头皮发紧。她说话的嗓音、语速和节奏,都像妈年轻的时候。

在 iPad 上重新起了草稿,感觉仍然不对。妈发来消息说,落地了。我点开妹妹的头像,写道:你妈来了,晚上和她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双胞胎都像我和妹妹,习惯说“你妈”“你爸”,温毅第一次在饭桌上注意到这一细节,立即问他的新婚妻子、我的妹妹李昱——李纯的妈妈不就是你的妈妈吗?为什么你们互相说“你妈”,听着好奇怪。妹妹漫不经心地答,哦,我是这样说的吗?没注意。

我替她解释道,是因为我们小时候两边轮流住吧。温毅恍然大悟般点头,又说,轮流住也够怪的。

我们念初一那年,爸妈离婚,家被一分为二。按抚养协议,我跟爸爸过,妹妹跟妈妈。妈很快提出异议,理由是“你能带好孩子吗”。她对爸的轻视由来已久。

父母经过新一轮的协商和争吵,决定让两个女儿分别轮换,一个学期待一边家里。也就是说,我如果这学期在爸位于长宁区的老房子,下学期就去徐汇区的新家。妹妹和我相反。

暑假相对弹性,我和妹妹可以选择,想各自或两人一起待哪边家里都行。暑假条款透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妈肯定认为,两个女儿会留在她身旁。她想错了。接下来的初中的暑假,我和妹妹是在爸爸家度过的,即便屋子老旧没有空调,洗澡的热水只有涓涓细流,中午也没有保姆头一天晚上做好的饭菜,只能煮个泡面。

毕竟,对十几岁的女孩来说,和物质生活的舒适度相比,自由重要得多。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这么认为。我妈常说,你啊就是不成熟,不如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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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我就不肯再轮换了。当然不至于在明面上宣告不去徐汇住。我念的是上外附中,得住校。妹妹考取的是普通高中,妈花钱让她进了一所排名不错的民办。

爸有一天晚饭喝了点黄酒,对我说,李纯啊,你妈一直说你随我,你妹呢更像她,她还一直鄙视我的智商。你看看现在!还是你有出息,不是吗?

如果我和妹妹是同卵双胞胎,父母就不会有关于谁像谁的执念。爸得意太早,妹妹考取了复旦,且承袭了妈妈的专业,会计。我念了一所二流大学的中文系。也想过报考美术类专业,怕将来找不到工作。我的谨慎肯定不是遗传自爸。

爸下岗后的那些年很是落魄,一度当过保安。我们初二的时候,他在家附近的小学门口摆起了煎饼馃子的炉子。别人的煎饼摊只做早点,我爸的摊子从凌晨一直摆到下午三四点学生放学为止。他回到家总是很疲倦,把生意的家什搁在厨房,往床上一躺。

和他同住的女儿,我或者妹妹, 放学回家路上有个任务,就是买菜。熟菜店称点白切鸡酱牛肉之类,菜场买绿叶菜和番茄。到家先淘米煮饭洗菜, 等电饭锅跳了,喊爸起来烧菜。

他炒个蔬菜,煮一锅番茄蛋汤。作为煎饼摊的原材料,家里厨房地上总搁着两大篓蛋。蛋的表面沾着鸡屎,禽类的腥气缭绕不散。从那时起, 我就讨厌鸡蛋,盛汤时避开蛋花只捞番茄。妹妹倒是没受影响。

高考前,爸特意找我谈了一次。他说,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有钱。又说,等你大学毕业,要是想出国深造,我供你,用不着你妈一分一毫。这番话没能兑现。我刚上大二,他嫌银行利率低,学人炒股,赚来的钱都亏了。具体赚了多少亏了多少,我从来没搞懂过。

也许我当初应该像妹妹一样念会计。在日本七年,去掉离婚前在家做主妇的两年,后面五年的个人所得税申报, 每每让我困惑。关于各项扣除和经费的日文条款,字面我都懂,读起来却如同天书。

妈那边有新消息过来,说是住在有乐町一带。我开始化妆,免得一见面又说我憔悴。从我住的大宫到市中心, 需要近一个小时。妹妹也发来微信。接到你妈了吗?我回, 没呢,神得很,起飞才告诉我,也没说航班号。刚和她约在银座的咖啡馆。别担心,我会具体告诉她怎么走。

冬天的电车里,既有不怕冷地穿件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也有粗毛线编织围巾在脖子上裹三圈的女孩。后者不知是怎么想的,电车里热得很。

暖意让思维变得迟缓,我怎么也想不起上次见到妈是在什么时候。我是元旦还是春节回去的?总之是年初。有一天全家在粤菜馆吃饭,外甥温其年没戴围巾,妹妹因此被妈数落了一顿。小学四年级的温其年,个头和模样都像初中生,我觉得是炸鸡薯条之类的吃多了。

他的妈妈忍着“春捂秋冻”的轰炸不做反驳的同时,他爸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他本人捧着手机玩游戏。我这个大姨反正是客人,自顾自喝了两碗西洋菜龙骨汤。

“你最近是不是又经常熬夜啊,脸上怎么有斑啦?”

在咖啡馆,我妈刚在对面落座,开口第一句便是挑剔。我抿嘴打量她。没了美颜滤镜,她看起来虽然不像六十九岁,怎么也是六十朝上的人了。头发像是新烫过,发卷不屈不挠地拧着。她把棕色薄呢外套搁在椅背上,贴身的翠色羊绒衫勾勒出雄伟的胸和微凸的腹部。我和妹妹都没继承到她的胸。妹妹曾为此感到遗憾,直到目睹妈年过五十开始发胖。

“有斑还不正常?我也快四十了好吗。”我拿起菜单, 问她那个朋友怎么没一起来。

“老罗说他在旅馆歇一歇,等一下直接去饭店。让我们母女先说些私房话。唉,其实没必要。私房话微信也可以讲的嘛。”她说太晚了不喝咖啡,我给她点了玄米茶,拜托服务员把冰水换成热水。年轻的男服务生像是有些诧异, 麻利地去换了过来。

“你也不要喝冰的。”她盯着我的杯子说。

“这边都是冰的,习惯了,没事。”为了逃避唠叨,我问起她后面的行程。原来她那个姓罗的朋友悉数安排好了, 明天镰仓,住一晚,后天坐新干线去关西,玩京都大阪奈良,下周从大阪飞回上海。既是玩关西,特意飞来东京显得劳民伤财,要说她是为了看我一眼吧,哪有临时提议明天一起去镰仓的?

“你明天就不能陪我一下吗?我难得来。”发现下命令无效,她又摆出恳求的姿态

我开始头疼。陪她去的话,晚上回来赶一下,从完成度较高的两幅画稿当中取一幅,做最后的润色,也不是不行。我如果这次铁了心说没空,她即便现在退却了,今后会怎么念叨,在妹妹跟前又会怎么讲我,对我来说历历可见,如同有些店铺在圣诞季过去很久仍黏附在玻璃上的喷雪图案。

银座这边我不熟,出门前临时网上搜了几家店想订晚餐,电话一问都满了。无奈,在电车上通过LINE 向编辑草津求助。她是所谓的“B 级美食家”,很快推了三个链接过来。我选了一家日式锅。她说从程序订很方便,顺手帮订了。我发了个不断鞠躬的兔子表情。

草津大概二十七八岁,第一次见面时听说我是到了日本以后学的画,睁大眼睛说“好厉害啊,李桑是天才”。被夸成天才,从小到大是头一回。我摇头说,哪里,多亏了佐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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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只是为了解闷和多少融入这边的生活,第一年学语言,第二年进了白峰塾的绘画班。和阮涛离婚后,按理我该收拾一地挫败独自回国,留下来是出于固执。听说他在工作合约到期后回去了。

我们四年的婚姻,两年上海两年东京,仿佛只是为了将我引渡到孑然一身的异国生活。有过妹妹在美国待得好好的又逃回上海的例子,我们家从上到下对海外不存幻想。妹妹常说,国外有什么好的,再拼你也还是个二等公民,全世界当然是上海最适意。

我从妹妹那里听说,妈有时拿我在日本的事刺激她。还是你姐有决心有毅力,你看,在国外不是待得好好的?你啊,就是不能吃苦,被我惯坏了。

然而等那位姓罗的男士和我们会合进了餐馆,乔女士摆出的是另一套说法。

“你懂的呀,日本物价多么贵,天晓得我这个女儿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留在东京。画画嘛,在哪里不能做,在上海也能做的呀。现在反正都有网络。”

罗叔叔说:“日本人不像我们先进,他们还是习惯见面谈事情,对吧?”

我赶紧点头。妈不依不饶道:“国内就没有同样的工作好做吗?国内一年也有好多书出版啊。”

像我这种在国内籍籍无名的插画师,怎么会有人来找我画封面?目前的工作,主要多亏了白峰塾的佐野老师介绍,再加上后来的小小运气。我没心思解释,把话题挑到罗叔叔的赴日经历上。我妈刚在咖啡馆做了概述。

他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打工潮的那拨人,花钱报个语言学校,也不去上课,黑在了日本,为的是打工存钱回家。其时期大致和我爸开始卖煎饼馃子的年头重合。落座后他抢着点菜, 为的是显示仍然会讲日语。在我听来口音不错,只是明显不太懂敬语的用法。聊了几句,得知他当年打工是在鱼市。

“一层冰块一层鱼,箱子好重的。一天搬多少趟,把腰搞坏了。唉,赚钞票总是有代价的。今天飞机坐久了,又有点疼。所以前面歇了歇没来找你们。”

他坐下来就摘了鸭舌帽,露出光头。头顶的肤色比脸白,太阳穴两侧发角的痕迹像染了青苔。看来是因为秃顶, 索性剃光了。比欲盖弥彰的条形码发型好些。

等锅开的时候,我随口问:“怎么想到去镰仓啊?”

罗叔叔看一眼我妈。“就那个电视。思薇看了个很红的日剧,说想去看看。”

“日剧?”我茫然道。

“叫什么……”他仍在努力回忆,我妈打断道:“《倒数第二次恋爱》。”

“哦。”

——所以他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在回家的电车上用微信问妹妹。她迅速发来三段语音,每段接近一分钟。我戴上耳塞听了起来。

“别提了,简直让人抓狂。罗诚有老婆孩子。他是合唱团许叔叔的老邻居,常来看演出,跟团里的人一起吃饭, 一来二去就和妈混熟了。而且他才五十七岁, 比妈小一轮!你说搞笑吧。搞不懂他们彼此怎么看对眼的。你听到罗诚怎么叫她了吧,肉麻!”

我心想,谁让你妈有这么一个琼瑶风格的名字呢。原本是“乔思危”,取的是居安思危的意思。动荡的一九六〇年代末,怕姓名引来什么防不胜防的灾厄,外公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薇”。

印象中从未听过爸用名字称呼她。对着我们,他说“侬姆妈”(你妈妈)、“拿姆妈”(你们的妈妈);对外人,他说“伊拉娘”(她们的妈妈)。名字被省略了。妻子,后来是前妻,被剥离了伴侣的属性,只留下母亲的角色。新一代的夫妻则不同,李昱和温毅相互直呼其名,有时听着像要吵架。至于我和阮涛,我试图回忆,却想不起从前怎么称呼彼此。

我回复妹妹:那边家里知道吗?他和我妈的事。写完才意识到,这次总算没把妈妈的归属推给妹妹一人。妹妹继续语音道:“怎么会不知道,他儿子可厉害了,弄到我的微信,来和我说,你管一下你妈。我把他直接拉黑了。”

拉黑的确是李昱的风格。我忍不住轻笑。

夜里往城外走的电车基本满座,从我站的位置看过去,一溜年轻人都在玩手机。刚来日本的时候曾感慨他们车上的阅读风气之盛,仅仅几年的工夫,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在读纸质书了。我担心自己的出路会越来越窄,曾和草津讨论过。她眨着眼说,作家们也有类似的忧虑,不过插画应该比文字要安全才对。

我差点对她说,也许哪一天,AI 会取代所有的插画家。没说出口,是因为自己也知道这话过于杞人忧天。但她所谓的安全又是什么呢?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婚姻也好工作也好,以及未来

就譬如现在, 我喊“妈” 的那个人,在她即将走入七十岁的初冬,居然又谈起了恋爱,还是和已婚人士。

从我妈他们的住处去镰仓,到新桥换乘最方便。她说要一起坐车,于是我折中约在东京站。怀着临近截稿的负罪感,我在东海道本线的月台上找到了她和罗叔叔。既然知道了罗诚的年龄,我悄悄重新打量他一番,结论是此人显老。我爸如果还在,至少能在形象上赢过他。爸走的时候比他现在多三岁。十一年前的事了。

上了车,我找到一处优先座,让妈坐了。罗叔叔站我旁边,比我矮一些。车里热,妈摘了围巾,大衣领口露出一截紫色的毛衣。昨天葱绿,今天雪青。

她开口说:“昨天那个服务员看起来比我年纪还大,居然还在工作。”

说的是晚上吃饭的店。负责我们这桌的是个瘦削麻利的老太,橙色短和服加长裤的打扮在其他年轻服务生的身上有股俏皮劲,她穿着显得故作活泼。她的介绍不厌其烦,从食材、产地,到需要煮多久。服务业的老人不罕见,我刚来时会因为他们想到爸,难免伤感,现在已经麻木了。

我简单解释了日本的养老问题,并说, 有些老人不是没有养老金,之所以出来工作,是为了孩子。现在他们“八零五零”家庭很多,也就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还在养四五十岁的儿女。儿女大多有社恐或其他问题,宅在家里不工作。

“那不就是啃老吗?中国也多。”

日本的八零五零和中国年轻人的啃老不是一回事。我想打比方说,那就等于罗叔叔不工作让父母养,话到嘴边紧急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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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她又说:“你别看李昱现在是高管,你以为她不啃老?其年的衣服玩具书本课外班,还不都是我和他爷爷奶奶在贴。我还好些,不用管接管送。他们两个老的真正被套牢了,忙完儿子忙孙子。”

这话要让我妹听到,绝对炸掉。她原本不想在孩子的抚养大计上和公婆有太多牵扯,无奈妈在温其年出生前就明确表示“我反正是不管”。不管就不管吧,没有谁规定祖辈必须出力照抚孙辈,可笑的是其理由。乔女士说,我已经养过两个女儿了,够了,不想再来一遍

总之,因为乔女士追求自由,妹妹一家把房子换到了浦东的温毅爸妈家附近。总不能让爷爷奶奶每天为了孙儿横穿上海。旧居离妹妹的上班地点近,搬家后,她每天来回通勤要两个半小时。她很少在我面前抱怨,唯有一次, 我离婚后,她像是不经意地说,还好你们没有小孩,不然更烦。

电车的车窗上开始出现一道道泪痕模样的雨丝,很快,整幅玻璃变得模糊不清。罗叔叔用上海话低声说,落雨了。我妈没听到。她闭着眼,像是睡了过去。

我问罗叔叔:“您见过李昱吧?我妹。”

“见过,见过,一起吃过饭。”他迟疑片刻,“你们虽然是双胞胎,不大像。”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之间没了话题,陷入沉默。到大船站换车时,我喊醒了睡着的那位。她匆忙戴上围巾。“昱昱啊,我们到哪儿了?”

“我是李纯。”

“哦!”她这才全醒了,抿起腮帮子。

父母以小名喊妹妹,我一直是“李纯”。我现在三十九岁而不是九岁,早就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实际上,不光是妈,爸也更疼爱妹妹。双胞胎按理只差了几分钟,然而妹妹就是妹妹。

正如所有拥有双胞胎的父母,他们买两套同款同色的衣物,给我和妹妹梳同样的发型、配备相同的文具。差异体现在不明显的地方。妹妹吃鱼很笨,妈总是细心地帮她挑刺。妹妹念小学了还经常摔跤,膝盖一年到头涂着红药水,也就拥有更多关怀。

我们打架不断,譬如小学二年级为了一块草莓模样的橡皮——原本是一人一块, 我的一直舍不得用,妹妹把她的用秃了,要和我换,被我拒绝了——妹妹打不过我,一口咬在我的胳膊上,留下青紫的印记。冬天衣服穿得厚,不然肯定见血。

结果被父母训斥的是我。不就一块橡皮,怎么不让着妹妹呢,你是姐姐!

妹妹上初中谈恋爱,老师把家长叫去学校。我妈当即表示难以置信。她问,真的是小的那个吗?老师说,你家李纯李昱我不至于搞错,长得又不像。这番对话发生时我们不在场,事后从爸口中听说。

我对妹妹的恋爱动向了如指掌,直到她进了复旦,有了更亲密的女友,不再把每个心仪的男孩拿来和我分享。

她很容易觉得那些个男孩有一打以上的优点。她总是陪对方打发时间,即便内心感到无聊。我从来无法理解她花费在恋爱上的时间和精力。在妹妹眼里,我是另一种古怪。她不止一次地说,你太独了。

从镰仓站出来,妈和罗叔叔并肩前行,我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看惯了爸妈之间的身高差,总觉得她走在中等个头的男人身边不太协调。但另一方面,她有这么个同伴, 我感到庆幸。否则乔女士的注意力肯定百分之百倾注在我身上。快四十年了,还是没法适应。她总是拿她的标尺来丈量我的种种,工作、感情、人生态度乃至起居的细节。一句话,我不够格做她的女儿。

我带了折叠伞,在站前便利店给他们买了透明长柄伞, 三个人各自打伞,汇入小町通的人流。雨天,又是工作日, 没想到人还是不少。小町通简直就像上海的城隍庙,永无淡季。

年轻情侣挤在伞下举着吃食,边走边吃。鲷鱼烧、芝麻冰激凌、抹茶冰激凌、烤红薯。在阴冷的雨天没有吃冰激凌的想法,也许说明我不再年轻。

“烤红薯要吃吗?”我问。我妈驻足看价格,惊呼“这么贵啊”,立即迈步。我追上她,隔着伞说:“出来玩就不要管价格,再说是我给你买。”

“你的钱不是钱吗?你现在要没有国内的房租贴补,连自己生活都不够。”

我妈对我的财政如此了解,不用说,是妹妹做了耳报神。李昱从小就惯用的一招,抛出关于我的零碎负面信息, 借此消解自身受到的关注

我苦笑道:“你声音轻一点,这条街上中国人多。”

逛了一圈,到了午饭时间。临街的店都在排队,我们穿进侧巷找了家队伍较短的咖啡馆,候了十几分钟,得以落座。店内充溢着日式咖喱的气味。桌上的玻璃杯里,粉色泛紫的紫菀伸展着纤细的花瓣,几朵簇拥成团。日语有个别名叫十五夜草,在图鉴上看过。我拍了照。

“你倒是爱拍照,刚才一路都在拍。也不见你发朋友圈。” 妈低头打量菜单,“哟, 有中文菜单。不愧是旅游城市。”

“我拍照是为了做素材。”我扫了眼单页纸质菜单,没什么可选的,共三种午市套餐,意面、炖菜、咖喱。标了“全蔬”。在门口没注意到是素食店,我心说不好。

果然,等菜上来,我妈拿勺子捞了捞她面前的炖菜, 开始抱怨。卖这么贵,一点肉也没有,太没有良心了。罗叔叔在旁边说,日本嘛,菜比肉贵。最便宜就是鸡肉。我现在都不爱吃鸡,就是从前吃伤了。海鱼也是。以前都是拿市场处理的便宜鱼回去煮。

他比昨天放松了些,开始谈及自家的经济情况。他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回国,用在日本攒的钱买了几套房子,本意是收租。后来房价开始飙升,他颇沉得住气,直到前年才卖了其中的两套。

“谁能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真是炒什么不如炒房。我有朋友炒股票,到现在还套牢呢。唉,我也就是运气好。现在我自己住一套,我儿子儿媳他们住一套,还有一套在收房租,租客是韩国人。暂时也不用卖了,反正钱够用。”他呵呵笑着说,状似谦虚。

不是一个人住吧,不是还有老伴吗?我在腹诽的同时瞟一眼妈。她若无其事地把汤汁浇到米饭上吃着。咖喱太浓,我喝了不少水。有外人在旁,我妈没再朝我念叨别喝冰水。

借着去洗手间,我查看手机。信也在 LINE 问,到镰仓了?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昨晚,我把今天的行程告诉他,并表达了对插画的不确定。以为他会责备我不好好工作,或给我该怎么画的建议,却都没有。他那句问好估计也就是说说,我不至于真的转达。

佐野信也与我相识六年,最早是作为师徒。从白峰塾出来,正值我这边婚变,他帮了我许多。我能在日本拥有不算稳定的插画收入,也全靠他。三年前,我们开始交往。他比我大九岁,妻子是杂志编辑,有个上大学的女儿。

所以我没理由鄙夷和罗叔叔一起来日本玩的乔女士。

可能,仅仅是可能,我比妹妹更像我妈。这念头让我微寒。

人和人的关系是由什么催生,又是怎样随着时间推移产生可见或不可见的裂痕的呢?吃过午饭,在向东行驶的江之岛电车上,我试图回忆爸妈离婚前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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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是所谓的一室半。进门是饭厅和厨房,往里走经过浴室,便是客卧两用的房间。靠窗摆着窄长的书桌,书桌和墙之间的空隙被我和妹妹的架子床填满了。妹妹睡觉不老实,我分到上面的床,每天爬上爬下。床尾和爸妈的床头呈九十度,有一臂的空隙。没地方摆放沙发。不像其他人家,我们看电视总是在床上。

出于为人父母的责任心,爸妈有种默契,吵架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他们把房间通向走道的门掩了,在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门板不隔音, 我和妹妹在里间坐立不安。既不敢开电视,也没心思学习。

姐,你说他们会离婚吗?妹妹问我。我们并肩坐在妹妹的小床边。时间是冬天。油汀的暖意没到跟前就散了, 穿棉鞋的脚冻得发木。不断传出怨声恨气的厨房那边肯定更冷,但爸妈像是不怕冷,已吵了一个多小时。

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你到底哪根筋被扯到了。你有本事就出去。凭什么。我真是后悔。神经病。

无法回答妹妹的问题,我说,来,给我讲讲你最近老在操场边盯着的那个谁,是隔壁班的吧?妹妹没上钩,垂眼道,前天去庙里,爸花钱撞钟,你还记得吗?我说,怎么不记得,五块一次,花了十五块。你当时不是还嘀咕, 有这个钱不如给我们。妹妹问, 为什么是三次, 你想过吗?我答,爸,妈,你和我。答完方才一愣。按我爸的计量单位,我和妹妹不会被算作“一”。那就是他有意无意地漏掉了我们的妈妈。

她自称是无神论者,在爸过去点香和磕头的时候昂然立在寺院中庭,显得格格不入。没想到那三声钟响敲在了她的心坎上,忍了两天没忍住,终于发作。

爸妈是一个厂的同事,技工和会计,从前两人的收入基本持平。当我们上小学,差异开始出现,一年年越来越大。最大的变化来自工厂改制,爸被迫下岗。在外人眼里,是我妈看不上我爸导致婚姻破裂,但我和妹妹知道,提出离婚的是爸。

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持,我妈先是哭着说“你疯了”“你神经”“你养得起女儿吗哪怕就一个”,后来她突然变得干脆,原因是一个邻居——现在想来是她的仰慕者帮——忙找了处待售的房子,位置和价格都不错。在广元路的新居,我和妹妹有个共用的房间,不再是架子床, 而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和背靠背的书桌。

其实我们不喜欢睡一块儿,从小分习惯了, 任何事物必须有“你的” 和“我的”。这也是我们暑假更愿意住爸爸家的原因之一。爸把他的床换成了小一号的,并用一道折叠门把房间分成两半。门拉起来,他的半边昏暗如洞穴,对此他显得不在意。

我不知道妈恢复单身后有没有过感情生活。爸看起来没有。大学毕业,我从宿舍搬到和同学合租的房子,半个月回一次家。每当我回去, 爸总是张罗一桌菜, 两个人根本吃不完。家里常备的酒从黄酒换成了白酒,喝到第二杯,他的兴致上来了,举杯眯眼说,你下次回家带上昱昱嘛。我说,你年纪大了,煎饼摊就不要再摆了。他摆手说, 你在那种私人杂志社,又不是铁饭碗,朝不保夕的,我做得动还是要做一下。

这要是换了我妈,接着就要开始感慨还是李昱的工作好。我爸不会这么说,可不保证他不会存了念。我并非没有心理压力,帮着洗过碗就撤了。和他说了很多次,架子床就不要了,房间会宽敞些。他一直没动, 直到去世。他的肝癌在确诊时业已扩散。

妹妹说,你知道他喝酒喝得凶,为什么不管?我心里又痛又气,想反驳, 管?你不也是女儿吗?你回家看过他几次?最后我把话咽了下去,一如从小到大的很多回

有时,我会怀念爸妈吵架最凶尚未离异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妹妹最乖巧。那时,我的家也是妹妹的家。

从长谷站出来,雨小了些,仍未停息。我妈问这是要去哪里。我回道,你不是看了那个日剧才来的吗,带你去剧里的咖啡馆。她诧异道,不是搭的景吗,还真有啊?我随口应声,走在前面。

《倒数第二次恋爱》是我来日本那年的剧,略有耳闻, 没看过。今天来的路上搜索该剧的外景地,查到名叫“坂之下”的咖啡馆。顺便看了国内的剧评,“百岁情侣”的字样映入眼帘,是指男女主角的年龄和。我妈和罗叔叔加起来都超过一百二十岁了。

我边走边看微信。妹妹今天难得没用语音,发来三个字:怎么样?我正要回复,旁边一个声音说:“走路不要看手机,不安全。”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最近降压药还在吃吗?”

我妈说:“当然在吃。只要开始吃,停不掉的。你别管我,先管好你自己,颈椎怎么样啊?”

“老样子。”

“要多活动,不要一直伏案工作。” “知道。”

两把雨伞保持着并行,如果要问罗叔叔的事,最好趁现在。我静了片刻,说出口的却是:“我现在有个男朋友,他有老婆孩子。”

我妈像是没听到,转头叫道:“老罗啊,你走快点。别跟丢了。”我摸出手机看地图,发现走岔了,带着她折回, 示意罗叔叔站那儿别动。三个人默默穿街走巷,路上遇到年轻的母亲带着双胞胎小女孩。同卵双胞胎,眉目如同复制粘贴,分别穿着蓝色和黄色的雨衣。

一个冒雨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和我们擦肩而过,车的一侧绑着冲浪板,尾巴杵出来长长的一截。这天气还去冲浪?我有些纳闷。在电车里望见的海被住宅区阻隔,小町通摩肩接踵的游客们也不在这一带转悠。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雨声,世界寂静。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为自己刚才的挑衅。

挑衅,是我和妈之间的相处法则之一。也可以说是某种逆反心理。

(未完)

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 | 星期天文学·默音

本文摘选自

没有什么是安全无虞的 | 星期天文学·默音

《尾随者》

作者: 默音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春潮Nov+

出版年: 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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