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年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们选取了三位旅行作家的旅行记录:保罗·索鲁在兰州搭火车,刘子超在印度吃手抓饭,村上春树在希腊看海,我在工位上看他们旅行……
看完他们的旅行,更不想上班了!那就……多看两眼吧,既然身体已经坐到了工位上,那就让精神在假期里再飘一会儿吧。工作的日子还长就,开工大吉,不必着急。
01
“我开始明白,中国最美的地方是空旷的野外”
——保罗·索鲁《在中国大地上》
离开兰州时已经临近午夜,这是一天中 搭乘长途列车的最佳时刻。你上车,交出车票,然后去睡觉。几分钟之内你会在熟睡中跟随列车稳步前行了。醒来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走了500英里(800千米)。
影视剧《漫长的季节》
这趟车就是北京那位先生口中的“铁公鸡”,这个称呼就好像在说这是一条“吝啬鬼快线”,因为列车是由一帮吝啬鬼运营的。但那仅仅是偏见而已,表现出了一种讽刺挖苦的意味。就大多数方面而言,这趟车同我在中国坐过其他任何一趟都不相上下。
吝啬鬼并非不常见——艰苦朴素和修修补补本来就是中国人生活中最普遍的特点之一。奢侈,甚至是简单的舒适,都会被谴责为腐败堕落,不便、朴实和得过且过反倒为人所称赞。只是近来——最近几年——才有人大胆承认想要追求物质享受和缤纷的色彩。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过分之处。这个社会向来崇尚简朴,但简朴的人却可能最容易变得纵情享乐。
因此,从哲学上讲,这名字并不合适。但从其他各方面来说,它又确实是一只“铁公鸡”。它发出的声音又粗又响,早晨的时候会鸣叫,蒸汽从乌黑的锅炉中冒出时就像在扑腾翅膀,整个车身会随铁轨一同摇晃。这个呼呼啦啦的大家伙,伴随着铃铛和汽笛的声响,聒噪而自负地向西驶去,奔向新疆的沙漠。
我睡得跟块木头似的。车上不是特别拥挤,方先生住在了别的隔间。我原以为车厢里会很闷热,但实际上却冷得叫人发抖。我需要盖上中国铁路提供的毛毯。
影视剧《漫长的季节》
我在清晨六点醒来,周围一片黑暗。中国各地使用的都是北京时间。在兰州时,晚上九点天还亮着。我读着盖群英写戈壁沙漠的书,随即意识到自己正在经过一个曾被中国人称为“鬼门关”的地点,因为从那往后就只有呼啸的大风和一片荒漠,他们对此感到极为恐惧。(“有人说急流就在泥沙间穿行,说沙丘之中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说沙堆里会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还说他们曾清楚地看见沙漠里有水,但最终发现只是幻象。”)
我读了一小时书,七点时天还是暗的,太阳还躲在遥远的群山背后。列车到达一个叫做沙沟台的小站,这里仅有的活物是一个赶骡人和他的骡子——这牲口背上驮满了水袋,在平交道口后面等列车开过。
窗外是黑暗的山地,山上既没有树也没有草,形状层叠起伏,就像厚厚的棉被。太阳尚未升起,山体都处在背光区域,因而看上去都是黑色的。在兰州附近时我曾想,那些山峰就像水饺似的,一样的光滑,一样的褶皱,一样的折痕。我很喜欢这铺满大水饺的野外。
然而,在这样一片半荒漠地带,山峦远在天边,脑海中想要浮现出什么画面并不容易。稍近一点的山上全是拱门形的洞穴入口——这是甘肃穴居者们的住处。这个省份岩石遍布,景观奇特,地形又长又窄,我知道火车明天都开不出去。就如同它的南部邻省青海一样。短短四十年前,途经这条路线的旅行者——就在甘肃的这个位置附近——还可以看到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天下第一屏障”,它指的是戈壁滩。
到了武威市,风景立刻全变了。“铁公鸡”驶进了凉爽的深山,几英里之外的群山湿漉漉的,再往远是一片褐色的山脊,更高更远处,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是寂静而延绵的雪山。山峰被冰雪覆盖,在蓝天的映衬下宛如剑刃一般。此处也有荒地,成片地散布在远方的雪峰和我们正穿行的绿谷之间。
南边的这些山都属于大通山脉,其中有几座山峰海拔达到了两万英尺(6千米)。这条山脉跨越了甘肃和曾是流放之地的青海,位于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
有人提醒过我说这趟西部列车之旅会比较沉闷无聊,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开始明白,中国最美的地方是空旷的野外,其中有的土壤还很肥沃,比如眼前这些山谷。这是位于“丝绸之路”北部沿线上的一连串绿洲,其空旷程度在中国极为少见,为此我感到非常吃惊。
电影《隐入尘烟》
然而凡是有园林和树木的地方,几乎都是郁郁葱葱的。大群的绵羊低头在比山坡还荒芜的地面上闻闻嗅嗅,勉强地啃着小撮小撮的青草。除此之外,还能看见骡子、乌鸦,以及泥墙筑成的小镇。我在一个地方还见到了骆驼,大大小小共有六只,它们平静地望着火车在面前开过。骡子们则对火车无动于衷,它们相互尖叫、撕咬、踩压着,一边将背上的水管拖向目的地,一边张嘴发出响亮的叫声,牙齿全都露了出来。
下午三点左右,列车正穿越一片绿意盎然的平原,这片平原位于低矮的祁连山和贺兰山之间。在某些地方,我可以望见几段残破的长城。平坦的地面都被密集的植物填满了,有的地方还种上了又高又瘦的白杨,看起来相当多余。中国人不愿种遮阴的树,他们喜欢这种瘦骨嶙峋的标志性树木,它们可以同时发挥栅栏的功能。
大部分其他国家的特色景观都是小树林、牧场,甚至沙漠,所以你会立马想到加拿大的枫树、英国的橡树、苏联的桦树以及非洲的沙漠和丛林。但提起中国你不会想到任何一种风光,中国风景中最常见也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画面中往往有一个人——有时经常是许多人。每当我望着某处风景时,总会发现那里有个人也在反瞪着我。
天气已经变得非常炎热,现在有华氏90度(摄氏32度)以上了。我看见18只绵羊挤在一棵孱弱的山楂树下,只有一小片阴影可以躲避阳光。为了让自己凉快些,孩子们在一条水沟里踢着水花。农民们正在耕地,他们头戴灯罩似的帽子,一次只往地里栽下一棵小苗,看起来这个过程更接近于刺绣而不是插秧,好像要在犁沟间绣出什么纹样。
尽管火车两侧是绵亘的山脉和黑色的山峰,但前路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仿佛我们正朝海洋驶去——大地已经下沉,地表就像海边一样光滑而多石。 这是全天中最热的时候,但即便如此,地面上也全是人。几小时过后,我在一片无垠的石漠中见到一个男人,他身穿褪色的蓝套装,在石子路上磕磕绊绊地骑行。
铁轨附近有一些沙丘,沙丘的斜坡大而平缓,顶部闪闪发亮;但远处仍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我从没想到过这个星球上还有如此奇异的景象。
综艺《锵锵行天下 第二季》
晚上八点左右,当火车经过嘉峪关时,我正在空荡荡的餐车里吃饭。此时窗外的风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戈壁滩的夏日黄昏,一座中国城镇在沙漠中闪着金光,而矗立在那里的足有十层楼高的建筑,就是长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嘉峪关的瞭望台,它看上去就像一座由层层塔檐堆起的城堡。
列车在长城尽头放缓了速度,一堆破碎的泥砖和残损的炮台映入眼帘,常年的风吹不但造就了它们古朴的姿态,也将砖石表面舔吮得光滑锃亮。在逐渐熹微的天色中,这座古长城遗迹影影绰绰如幽灵一般,而嘉峪关则显得仿佛是中国境内最后一座城镇。长城断断续续向西延伸,但由于规模太小而且破坏严重,如今它最多只能代表当时的某种想法或倡议——这也是一项伟大计划存在过的痕迹。
同样让我感到兴奋的是,我看到了大门上的朱漆和黄色的瓦顶,并且幻想着列车正在穿越它驶向未知的世界。阳光斜照着灰色的山丘、广阔的沙漠和碧绿的丛林,大部分风景都像笼罩着一层雾霾,夕阳西下,我感到天黑时自己即将从世界的边缘坠落。
02
“人们用灵巧的手指搅拌咖喱,送到嘴里”
——刘子超《沿着季风的气候》
来到印度后,我开始用手吃饭。
印度人告诉我,用手吃饭才能尝出咖喱的本味,否则吃进嘴里的只是“勺子的不锈钢味”。进入泰米尔纳德邦后,我更是被剥夺用盘子的权利,开始在大芭蕉叶上吃饭。
走进泰米尔的传统餐厅,侍者会把一张大蕉叶铺在你的面前,然后把米饭、几样咖喱放在蕉叶的不同位置上。你需要用手指将米饭和咖喱搅拌在一起,再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每个人面前——无论年龄、阶层,穿裤子还是穿围腰布——都是一张大芭蕉叶。人们低着头,用灵巧的手指搅拌着咖喱,轻松地一掬,送到嘴里,不时甩甩手,把粘在指间的饭粒甩回芭蕉叶上。那情景可以说十分有趣。
电影《地球上的星星》
提着大桶米饭的侍者,在餐厅内来回溜达,不断给客人免费加饭。直到你打着赞美的饱嗝,把大蕉叶合上,意思是“多谢款待”,侍者才将大蕉叶收走,同时递上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碗温水和两块柠檬。
我的一个朋友曾把这当成饭后柠檬水一饮而尽,结果一回酒店就狂泻不止。实际上,水是洗手用的,把柠檬汁挤进碗里,可以洗净手上的咖喱,指间还会留有柠檬的清香。
如果不把误喝洗手水的情况考虑在内,泰米尔餐厅的卫生状况堪称可歌可泣。旅行期间,我吃了各种食物,一次都没有中毒。
街头有很多卖鲜榨果汁的小贩,这点和印度其他地方类似。不同的是,卖西瓜的小贩更有艺术细胞。他们会将西瓜皮完全剖掉,将瓜瓤切成普洱茶饼一样的形状,一层一层地摞在摊位上,好似一座红色的印度教神庙。
这样摆摊的好处显而易见:景象足够壮观,甚至颇为诱人。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天气炎热,东西本来就容易变质的残酷现实。加之街上尘土飞扬、苍蝇乱飞,没有瓜皮保护的西瓜瓤完全暴露在外,尽管口渴,我也没敢买上一块。
我特意观察旅馆附近那个卖西瓜的小贩。上午出门时有一车西瓜,晚上回来时也没卖出多少。我想,除了敢死队,大概谁也没有勇气吃这样的西瓜。这座形式主义的“西瓜神庙”将来的命运如何?也许,只能喂牛。
在芭蕉叶上充满野趣地吃了几天饭后,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再次用回像模像样的餐盘。经过一番辗转,我到了本地治里——泰米尔纳德邦的飞地。1954年以前,这里一直属于法国,返还印度后也由联邦直辖。从历史文化到规章政策,都与泰米尔纳德邦不太一样。
本地治里是印度罕见的不太像印度的地方。这里仍然大量使用法语,包括路牌和政府机构的牌匾。街上有数量众多的波西米亚式店铺,贩卖手工艺术品和杂货。常驻的外国侨民很多,包括当年著名的法国夫人米拉·阿尔法萨,当地人称她为“母亲”。
与加尔各答的“母亲”特蕾莎修女不同,本地治里的“母亲”是一位“脱离肉身”的乌托邦灵修主义者。1968年,她在离本地治里不远的荒地修建了一座“黎明之城”。
电影《摔跤吧!爸爸》
本地治里分为法国区和泰米尔区。法国区位于海边,拥有干净得在印度绝无仅有的林荫大道和雅致的法式阁楼。我正是在一家法式阁楼改建的餐厅里,再次欣慰地用上餐盘。那晚,我吃了用香料渍过的烤马鲛鱼和椰子浓汤,喝了久违的夏布利白葡萄酒。一边聆听窗外的海潮声,一边珍惜地小口呷着酒,感到一种救赎。
或许因为习以为常,这一次在南印度旅行,我并未感到上次在北印度旅行时的那种“极度疲惫”。然而,一旦在惬意的环境中放松下来,疲惫感就像癌细胞一样迅速繁殖起来。
我在本地治里休整数日,几乎只在法国区活动。我在绿意盎然的街区漫步,累了就走进咖啡馆或画廊,时常感到自己走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外景中——派的故乡正是这里。
本地治里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我喜欢沿着海滨大道漫步,让盐味的海风吹拂在身上。海边没有像样的沙滩,也不能游泳,海水冲刷着黑色的礁石,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我每天都会遇到一个卖气球的小贩。他很黑,很瘦,担着一根扁担,上面拴着很多气球。有一天,他终于凑过来问我要不要气球。
“五卢比,先生。”
我买了一只粉红色的气球,问他是不是吉卜赛人。我几乎已经有把握分辨印度人和吉卜赛人。一般来说,吉卜赛人更黑也更瘦,说一口连印度人都难懂的方言。果然,卖气球的小贩是吉卜赛人,住在离此不远的卡鲁瓦蒂库帕姆村。他告诉我,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垃圾场,堆放着本地治里的生活垃圾。
“我卖气球,”他磕磕巴巴地说,“老婆和小孩捡垃圾。”
“生活还好吗?”
他像印度人那样晃晃脑袋,表示肯定。
后来,我在去金奈的路上经过卡鲁瓦蒂库帕姆村。那片五颜六色的垃圾海洋着实令人惊叹。
03
“这里是人世的尽头,是现实世界的边陲”
——村上春树《雨天炎天:希腊、土耳其边境纪行》
先从乌拉诺波里乘船。
阿索斯半岛巡礼之旅将从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从这里出发,再返回这里——若有意返回的话。
乌拉诺波里位于阿索斯半岛的根基部,是海滨一个观光休闲小镇。船七点四十五分从这里的港口起锚,一天仅此一班。所以,最好尽可能提前一天来到这里在宾馆住一晚上,翌日慢慢吃完早餐从从容容上船。可以说此乃上策。因为,万一赶不上这班船,就要在这乌拉诺波里镇上困守二十四小时,困到第二天早上,而这无疑是相当严重的情况(我们实际遭遇过一回)。
电影《爱在午夜降临前》
从乌拉诺波里到达菲尼乘船约两个小时。这个时间正好歪在甲板上舒舒服服晒太阳,而世界则因这两个来小时的航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乌拉诺波里和达菲尼两镇之间便是存在如此决定性的差异。一来两镇的形成方式根本不同,二来其所依据的规范和价值观也完全相左,而且居民的种类和追求也不一样。用一句话说来,乌拉诺波里脏兮兮却又令人眷恋,属于我等凡夫俗子居住的地方,达菲尼则属于建立在普遍性、清廉和信仰之上的圣境。每天一班的渡轮便是把这两座在很多方面互不相容——即使不能说是背道而驰——的小镇勉强连接起来。
乌拉诺波里——顺便说一句,乌拉诺波里是神圣的城市之意——有几家小旅店,有酒吧式餐馆,有海滩,有码头,路边紧挨紧靠停着挂德国车牌的野营车。镇不大,沿一条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大多事都可办完。有漂亮的海滩、大得令人吃惊的停车场(大概因为来阿索斯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和码头。甚至有一座看不出名堂的古老的石塔。酒吧式餐馆飘出油炸小乌贼的独特香味儿。戴深色太阳镜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拖着橡胶拖鞋缓缓穿过路面。同周围光景简直格格不入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从收放机里流淌出来:each bad、each bad…… 一只狗在背阴处酣然大睡,仿佛正在生死之间彷徨。
一个背负旅行包的人如获至宝似的抱着四十五日元一条的大面包走了过去。 咖啡馆里面,本地的老年人一支接一支吸烟,持续污染着四周的空气和自己的肺。 希腊赚小钱类型的休闲海滨全都是这个样子。 只是,这里是最后一站,是我们小小现实世界的天涯海角。 再往前去,没有女人,没有酒吧式餐馆,听不到迈克尔·杰克逊,没有德国游客。 连德国游客都没有了,老兄! 是的,这里是人世的尽头,是欲望最后的出口,是现实世界的边陲。
没赶上渡轮的我们好歹在码头找到一艘往达菲尼运送建筑材料的船。同船长交涉后,得以花三千日元搭船过去。乘客只我们两人。谢天谢地,总算没在乌拉诺波里白耗一天。
可是话又说回来,大海是多么漂亮啊!从乌拉诺波里开船不久,我们便进入崭新的天地。我把上身探出栏杆,目不转睛地久久看着海面,百看不厌。虽说希腊有很多漂亮的海,但像阿索斯一带这么美丽迷人的海记忆中从未有过。
电影《爱在午夜降临前》
当然,单纯澄澈单纯蔚蓝的海任凭多少都有,而这里的海则是全然与此不同的另一种美。怎么说好呢,那是性质迥然有别的一种澄澈、一种蓝。水简直像真空的空间一样纯净,而又被染上深葡萄酒色。对了,就好像大地酿造的葡萄酒从地底的缝隙“咕嘟嘟”涌出,给海面着了色——便是那么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蓝。
那里有鲜亮亮的清冽,有丰饶,有突破所有观念限制的令人诚惶诚恐的深度,晚夏清晨强烈的阳光如尖刀一般剧烈地扎在上面,又反射回来哗然四溅。船影以历历分明的轮廓映进海底,摇曳不定。鱼群无声无息地横向游过。
海未被污染,无论怎样凝眸细看,也看不见脏物。感觉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海。甚至倏然间觉得那仿佛某种仪式,让我想起经过久远得令人眩晕的时间和牺牲后被彻底格式化、并因急于向美的核心突飞猛进而失却其本来意义的一种仪式。
海就是漂亮到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