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认识杨本芬始于她在2020年推出的、后来成为现象级作品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秋园》。
《秋园》以文库本的形式出版,手掌大小,意料之外的轻巧,但其中所承载的却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故事——杨本芬自述:“我写了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挣扎求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
迄今,《秋园》已销售近34万册。2023年10月11日,中国作协公布最新一轮入选的作家名单,80岁出版人生第一部小说《秋园》,时年已经83岁的素人作家杨本芬出现于“江西组别”的名单中。
杨本芬
一个一生与“作家”这个身份并无太多瓜葛的人,终于在其83岁时获得了“作家”的身份。
杨本芬在诸多素人写作者中也是一个非常突出的案例。从乐府文化提供的销售数据来看,杨本芬前三本书已经卖出近70万册,《秋园》《浮木》《我本芬芳》分别在豆瓣上获得9.0、8.4、8.3的评分,其中《秋园》在出版的第一年包揽十二项国内文学大奖,这是绝大多数的专职写作者也望尘莫及的成功。
杨本芬作品的豆瓣评分
从《秋园》到《豆子芝麻茶》:一场漫长的告别
杨本芬作品的出版方乐府文化介绍:“杨本芬奶奶是一位从60岁才开始写作的素人作者。”
而《秋园》出版的2020年,杨本芬已经80岁,杨本芬曾在澎湃新闻的采访中谈及:“《秋园》是在写完将近十七年后才得到出版机会的,这十七年里没人出版我的书,但我一直没停过笔,写写这个写写那个。”
由此,杨本芬的写作生涯至少持续了近二十年。
像大多数的素人作者一样,此前杨本芬从未在一个严格的写作者培养系统中,不是一位专职的作家,在出版《秋园》之前,杨本芬种过田、做过会计、切过药材、当过工人,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在拉扯大几个孩子之后,又继续帮忙带孩子的孩子,为生活所累。
杨本芬一家人合影
但是她绝对是一位极有自觉写作意识,并且对写作抱有极大热情的写作者。
写作是一件极需要强大驱动力的事情,“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杨本芬的写作就始于她母亲的离世。彼时的杨本芬沉浸于巨大的痛苦中,像是很多普普通通被各种家务缠身的女性一样,没有书房、没有一份宁谧的心绪、没有理想的客观条件,杨本芬在厨房中开始了写作,如《秋园》的序言中所写:
厨房大概四平米,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叠方格稿纸上开始动笔写我们一家人的故事。那年,我的母亲——也就是书中的秋园,她的真名是梁秋芳——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
由此,《秋园》始于与母亲的道别。
和母亲一起经历了种种坎坷的杨本芬像是有道不尽的故事,母亲的、哥哥弟弟们的、她自己的、邻里的,乐府文化为杨本芬这一系列的作品的扉页上都写了这样的一句话:“心里满了,就从口中溢出”。
杨本芬也自述:“自从写作的念头浮现,就再也没法按压下去。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在写完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杨本芬在腾讯谷雨纪录片《倒带》中的回忆
杨本芬在以写作这一工具不断地回到母亲尚在的时空,回到一家人团聚时足够辛苦也足够温情的岁月里,以此作为思悼,也以此作为将生活继续下去的动力。
对于母亲的思念一直持续着,杨本芬的写作是一场与母亲漫长的告别。最新出版的、也是杨本芬的第四本小说集《豆子芝麻茶》的副标题是“和妈妈的最后絮叨”,书中的下篇《伤心的极限》,写了妈妈离世带给“我”锥心泣血之痛,这是我们很多人都要经历的时刻,但是未必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和回忆。
《妈妈》一文中,写妈妈从摔伤卧病到去世的26天,女儿每天陪伴妈妈,一层叙事空间是母亲卧床、每况愈下的现在;另一层时间线是被我和母亲的对话频繁启动的回忆里的时空。这是杨本芬的故事中结构最为复杂的一篇,充满漫长生命中的琐碎小事,数不清的悲喜串连于其中,母亲日渐孱弱,死神蛰伏,让人不忍卒读。
真实探讨境遇,往内心深处探索
2020年,《秋园》出版,2021年《浮木》出版,2022年,《我本芬芳》出版,至2023年底,《豆子芝麻茶》出版。
其中,《秋园》《浮木》与《豆子芝麻茶》都可相互参照着阅读。后两本均为短篇小说集,但杨本芬均在其中对母亲梁秋芳(故事中的“秋园”)着墨甚多。
《浮木》前半部分写自己的家庭,杨本芬称这些故事“可以看做是《秋园》的后传”——小弟弟杨锐、大哥哥、之骅,《秋园》中“为结构紧凑”将这些人物大而化之,但是在《秋园》获得巨大的成功之后,这些断断续续写作于十七年中的短篇也被重新搜集与整理。
“秋园”与儿子杨自衡一家
《浮木》中有一半的内容还是写给“家”的,短篇故事可以从生活中最细碎的一个情节发端,杨本芬称写作时“会先把记忆中的人物、事情、画面统统都写下来,然后再进行删改”,即她的写作非常依赖自己的经历。
一位已经八十岁,且一生经历了种种离散的写作者当然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当大多数年轻的写作者们只能依靠只言片语的记载和长辈们语焉不详的讲述去“脑补”父辈的故事时,杨本芬却可以作为一个敏感多思的亲历者,近乎写生白描一般把荒蛮时代种种近乎残酷乃至诡谲的人生样态和盘托出。
真实,并且有细节的真实,本身就有足够动人的力量,杨本芬将一个个普通人捏塑为一个个不朽的文学形象,他们一生的命运凝缩成短短的、洗练而残酷的字句,杨本芬说:“他们多是劳碌一生的人物,许多人没有善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把事情本身叙述出来就有惊心动魄的地方,”杨本芬在采访中说,“但并不是说非得经历苦难才能写出好作品,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境遇,如果能真实地探讨这些境遇,往内心深处探索,就会写出很好的东西。”
某种程度上,杨本芬是一位极为细致、敏感的生活观察者,她的富有感情的观察构成故事中最动人的细节——如《浮木》中,《看电影》这一篇写凌晨三点母亲为了去看一场四点钟放映的电影,早早起来梳好头、洗好脸,安静坐在门口等待;母亲因为害怕家里空落落的而希望养一只小猪,因为猪无时无刻不在哼哼,这让母亲觉得不孤单;母亲总爱干净,头发从来没乱过……
秋园之不幸在于她一生流离,而秋园之幸,在于儿子和女儿以极大的耐心去陪伴她和讲述她的故事,秋园像一块玉石一般,被杨本芬反复摩挲,变得生动而透亮,闪闪发光。
《豆子芝麻茶》书影
杨本芬也为中国小说增添了大量的女性群像,《豆子芝麻茶》分为上下篇,上篇《过去的婚姻》,描写了三位底层女性的人生命运和婚姻生活,一位是命运坎坷、乐观豁达的拾荒老太太;一位是历经爱情坎坷终获爱情,但又过早失去丈夫的农妇;还有一位是渴望逃离丈夫家暴最终没能逃掉的普通女工。
这些故事写得极痛,她们都是被命运苛待的人,《秦老太》中,还是小女孩时的她从楼上摔下滚进水缸,父亲抓住她头发往墙上撞,“怎么没淹死你?怎么没淹死你?你整个讨债鬼!”;《湘君》中,冬莲一直遭遇丈夫家暴,秋末夜半,丈夫“像拧一只小鸡”,把她一把“提起来”,丈夫“打开门,另一只手朝冬莲心口”一拳,就将她打得滚落楼梯拐角,而冬莲最终只能“咬了咬牙,自个儿爬起来”……这些女性往往无言地承受了时代、社会、家庭的诸多锉磨,坚韧、沉默、自尊地挺过一个个苦难,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
余华在评价杨本芬的写作时说:“有些人的一生,可能他从来没有使用过技巧,但他也过得挺好;还有一些人的一生,用了很多很多的技巧,结果过得很糟糕。像杨本芬就是,像用一种没有技巧过了自己一生一样的,没有技巧的方式,写了关于自己的书。”
杨本芬已出版作品合影
这是素人写作最迷人的地方,没有太多的负累和寄托,仅仅是以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去审视自己的生活,真诚地面对仅有一次的人生,苦的甜的,如豆子芝麻一样细碎的,细嚼也喷香,荡气回肠。
83岁的杨本芬,仍在持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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