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阅读者的顾随,“触磕”是他主要的阅读方式

作为阅读者的顾随,“触磕”是他主要的阅读方式

在现今被广泛阅读的民国学者里,顾随以对古典作品的富于创造性的阐释闻名,《驼庵诗话》《苏辛词说》之类的“大家小书”深受欢迎,尽管前者是顾随讲课记录的选萃,后者是顾随自撰的语录体文章,但都成为诗学、词学领域的“经典”,甚至经常被人拿来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相提并论。在文学阅读领域,随着时代的推移,顾随著作的接受与影响力也从被冷落的状态获得了滚雪球式的增长。虽然顾随的学术写作较少,主要集中于元曲研究,但是他经由讲授(听课笔记)、散文、诗词等方式的写作涉及范围却很广,包括中国古典韵文(诗词曲)、禅宗、书论、世界文学、新文学等。在“阅读顾随”时,我们循着顾随的“路径”,往往就会发现“作为阅读者的顾随”。

顾随(1897年2月13日-1960年9月6日)

顾随(1897年2月13日-1960年9月6日)

在顾随谈及阅读体验时,有两处让人感触颇深,一处是在《稼轩词说》的《自序》里,顾随谈及七岁时的读书经历:

一夕,理老杜《题诸葛武侯祠》诗,方曼声长吟“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案上灯光摇摇颤动者久之,乃挺起而为穗。吾忽觉居室墙宇俱化去无有,而吾身乃在空山中草木莽苍里也。故乡为大平原,南北亘千馀里,东西亦广数百里,其地则列御寇所谓“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者也。山也者,尔时在吾,亦只于纸上识其字,画图中见其形而已。

此处顾随提及的神秘体验,即是在阅读中的物我交融的经验。顾随此后屡屡提及“触磕”,是他主要的阅读方式。另一处是在顾随于1942年十二月三十日给周汝昌的信中写赠的一诗,题为“玉言有书来问近况,赋五绝句报之”,最后一首云:

抱得朱弦未肯弹,一天霜月满阑干。

怜君独向寒窗底,却注虫鱼至夜阑。

此时周汝昌正在燕京大学就读,与顾随过从甚密。师生之间,除周汝昌来拜访顾随外,经常鱼雁往来。其中,寄赠诗作并予以阅读与点评是一项主要内容。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包含三种含义:其一、周汝昌的读书生涯。“寒窗”即喻指周汝昌在燕京大学的学生生活;其二、顾随的自况。“却注虫鱼至夜阑”既是周汝昌亦是顾随读书写作的经验;其三、顾随与周汝昌之间的师生友情。顾随向周汝昌的读书生涯表示怜惜。顾随此信此诗,实际上展现了一种与生活及友情相关联的阅读经验,借由书信为媒介而展开。这种阅读与交往的方式,是顾随与亲友、师生交往的基本模式之一。在现代中国,宗白华、郭沫若、田汉曾于1920年出版三人的通信集《三叶草》,在通信里交流书籍、谈论阅读,借此谈人生与理想,已成为风靡一时的现代青年的交往模式。顾随在青年时期已与冯至等友人采用这种模式,并保持终身。此时与周汝昌介于师友之间,在书信里讨论阅读与写作,更是日常之事。由此产生的著述当以顾随的《苏辛词说》与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最为特出。“却注虫鱼至夜阑”可以视作顾随在书斋里的基本阅读姿态。

《顾随致周汝昌书信集》

《顾随致周汝昌书信集》

在顾随的著述与讲授生涯里,阅读是最为频繁与日常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诸种活动的基础与核心。

顾随以“苦水词人 ”知名,因词缘为沈尹默推荐至燕京大学任教,从而建立其文学志业。在词的写作里,阅读是顾随创作的主要动力之一。而且,从其文本及批评来看,读词、写词是一种经常性的活动。其好友卢宗藩在《〈荒原词〉序》里披露:“以余所知,八年以来,羡季殆无一日不读词,又未尝十日不作,其用力可谓勤矣! ”在第一本词集《无病词》里,有《忆少年》,小序为:“读晁无咎别历下词,不禁黯然,即步其韵。 ”《念奴娇》小序为:“读诸家词,多恨春怨春之语,因赋此解。 ”《佳人四首》第一首有诗句:“自从读会灵均赋,不爱欢娱只爱愁。 ”在第二本词集《味辛词》里,《蓦山溪》有诗句:“爱读放翁诗,总觉我、比春还懒。 ”《永遇乐》小序为“夜读《大心》不能寐,因赋”。顾随早期写作诗词,由阅读产生的感触成为他写作的一个因由。

从顾随日记里,可以多次看到购书、读书的记录。譬如,在1949年的《旅驼日记》里,从一月二十四日起,至四月十日,在解放军进入北平之后,顾随频频记下了这些购书及阅读的事项:

下午睡起茗饮后正读《斯大林传》,王冶秋忽见过,畅谈一小时,得悉李竹年及冯涧漪消息,甚喜。冶秋辞去后出至校中散步,并拟到文化服务处购书,以办公时间已过乃返。

早起已过八时,茗点后看《斯大林传》,觉此书译文颇好,至于原著者说理之明晰与夫笔下感情色彩之鲜明,尤使人读之不忍释卷也。十一时后至校中文化服务部购得书两册……。灯下读日丹诺夫之《苏联哲学问题》。

……

上午未出门,以腰楚卧床上读《思想方法论》。

灯下读《艺术论》。

下班后于文化服务社购得《整风文献》一册,其中有毛主席《反对党八股》一文,日前曾闻君培推荐,归来读之,实为精警。午饭后得小睡,起来仍觉筋骨酸楚,随意浏览,不能有所得也。

……

下午睡不成,起来茗饮后与稚女外出散步,循后海过德胜桥直至积水潭高庙一带,水边垂钓者颇多,顾得鱼者少耳。归来读毕《月落》(斯坦因贝克作)。

因北平解放,受时势影响,顾随集中阅读苏联及左翼文学,因此记录较为详细。可以看到,顾随阅读非常频繁,方式为枕上读、茗后读、散步后读、夜读等,阅读乃是他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关于枕上读书的体验,顾随曾写有一段绝妙文字:

在沦陷之先,有许多年临睡时所看的书真是三教九流、古今中外无所不有,亦无所不可。有时得到一部新书,常常这样想:“现在先不要看,留着睡觉的时候再看吧。”沦陷之后,失眠病加剧,便不成了。不看书绝对睡不了,看书也往往照旧失眠。……又经过相当的日期和痛苦,才知道只有看小时候曾经看过的旧小说。

《驼庵诗话》(修订本)

《驼庵诗话》(修订本)

在顾随关于阅读的表述里,读书与看书往往是同一意义。但是,有时顾随又将“读”与“看”特意区分开来,如《看〈小五义〉——不登堂看书外记之一》一文开宗明义:

私意尝欲分书为三类。一为读的书,凡具有庄严性、深刻性,即所谓硬性的书籍,或本非硬性,而读者却以之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属之。其次为唸(用“念”字不得,非加“口”旁不可)的书,凡只需朗诵而不必了解其意义的书籍,如村塾中学童所唸的“三”“百”“千”“万”,和尚所唪诵的经咒之类,属之。其三则为看的书,凡只用眼睛去看,而不必一定研究其意义,朗诵其文字的书籍,属之。前二者,此刻不想谈,因为我既不想成为学者,而且已经不是村塾中的学童,也并未变作一个和尚。现在只谈一谈看书。

我现在所说的看书的看,也正是见南山的见,虽然看字与见字压根儿语义并不一样。

在顾随的区分里,“读”指学术研究式的“读”,“看”则指“见”,顾随谓此“见”为“悠然见南山”的“见”,其意与禅宗的“见”相似,直见性命的“见”,可见,顾随偏爱的是“不求甚解”但“拈花一笑”的非学术式阅读。

在顾随的撰述里,有一批特别的文字,是在所读的书上做批注,这些批注的形式多样,包括题识、眉批、夹批等,这些标记不仅记录了顾随的阅读经历,而且还展现了顾随反复阅读的螺旋式上升的阅读过程。譬如以下这段文

字本是写在扉页,后被整理者抄录进《顾随全集》:

三春才过,初夏已来,镇日飞沙飞絮,心绪云胡能佳?黄昏后与品如步行至东门书肆,购此册。归而读之,相与欢呼赞美,不觉酸态之毕露也。(题《项莲生忆云词》扉页)

这段文字的脚注为“题于一九二二至一九二四年间”,大约是顾随在此册书上即兴写的题记,连购买时间都未及标识,就迅速记录了一段购买阅读的经历与乐趣。

而在《苏辛词说》里,顾随写道:

苦水十五年前读《人间词话》,于此节下注曰:“若然,则动词须留意也。 ”及今思之,当然纵非扪烛为日,亦是认指作月。切望后来读者,慎勿执定“闹”字“弄”字。

此句前面所云,为顾随在《人间词话笺证》一书留下的批注。而当顾随写作时谈及《人间词话》,不免又重新阅读并“向上一路”,因为浸染禅宗日久,其阅读经验与阐释较“十五年前”又更深一层。

《苏辛词说》

《苏辛词说》

顾随在《麻花、油炸鬼、馓子及其他》的开场白里,交代其写作方式为“将平日读书所得,拉杂述之”。如同“接发器”一般,顾随通过阅读,吸纳知识,再经过创造性转化,又生产出顾随式的知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更新上,顾随有很大的创造性。那么,这种创造性的转化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运作的?经过了哪些程序,发生了哪些融合、区分与提升,才得以转化,产生新的思想与文化?探求这种“知识生产的微观真实过程”,也就是我考察“作为阅读者的顾随”的用意所在。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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