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画家沃尔特·西克特真是开膛手杰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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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画家沃尔特·西克特真是开膛手杰克吗?

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报道比几乎所有类似人物的报道都多,大家之所以对这场凶杀案兴趣不减,也是因为它疑点重重,案件至今未破。在真实犯罪案例里,开膛手杰克算是最大的一个谜团。你如若想深入探究1888年伦敦东区惨绝人寰的白教堂谋杀案,相关的书籍、文章和网页铺天盖地,各种惊悚细节应有尽有。就算你不是一个破解凶杀案的行家,对开膛手杰克一案也会略知一二。这个案件已经渗透到历史与流行文化当中,人们对此也多有猎奇之心或激愤之情。在伦敦,你可以步行游览凶案发生现场,游览尽头处有一间酒吧,还能进去点杯烈酒壮壮胆。英国广播公司美国频道曾播出一档连续剧《开膛街》(Ripper Street,2010-2016),讲述了在这起发生在伦敦的连环命案中,侦探们寻找开膛手杰克,并试图阻止他再次作案的故事。好莱坞在2001年还拍摄了一部惊悚片《来自地狱》(From Hell),该片根据同名漫画改编,由约翰尼·德普(Johnny Depp)领衔主演,他在电影中扮演的是一名想抓住凶手杰克的警察。除了英国和美国,这场谋杀案的风也吹到了其他国家。2013年,中国就出品了一部喜剧《开膛手杰克》,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喜剧”。日本制作了一部关于开膛手杰克的音乐剧,在韩国上演时由该国极受欢迎的流行偶像李晟敏主演,多年以来一直都很卖座。是的,它真的是部音乐剧!开膛手杰克和他的丑恶行径让人们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2002年,凭借“首席女法医斯卡佩塔”系列畅销小说而名声大噪的帕特丽夏·康薇尔,发布了一则爆炸性声明:她声称已揭开了开膛手杰克的身份之谜,这位连环杀手的真实身份是英国画家沃尔特·西克特。其实康薇尔一开始并未打算写开膛手的故事,如她所说,在着手研究此案前,她对开膛手杰克也一无所知。但在2001年,伦敦警察厅的副助理警察总监约翰·格里夫介绍开膛手杰克时,这一切彻底引起了她的注意。“有可能我下一部‘首席女法医’小说会把新伦敦警察厅案件写进去”,康薇尔在2017年出版的《开膛手:沃尔特·西克特的隐秘生活》(Ripper: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Sickert,Seattle:Thomas & Mercer)中写道。“既然如此,我得掌握更多开膛手案件的真实细节。也许从法医的视角,斯卡佩塔会对这些细节有新的见地。”康薇尔向格里夫询问了很多案件中不同寻常的方面,格里夫大都未作回应,但他提到了一点,“你要是真想一探究竟,有个有趣的家伙你也许会想要瞧瞧。一个叫沃尔特·西克特的画家……我一直很怀疑这家伙”。

沃尔特·西克特于1860年5月31日在慕尼黑出生,父亲是丹麦裔德国人,母亲是英裔爱尔兰人。和其他画家自传中所描写的一样,西克特的家人也激励他走上艺术道路:西克特的父亲奥斯瓦尔德是一名画家兼版画匠,所以他从小便能接触到这些绘画和版画工具。即便西克特童年从未受过任何艺术上的专业训练,他也耳濡目染,掌握了很多绘画的基本功。他甚至还声称他的祖父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画家,连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八世都是他祖父的老主顾,尽管这一说法尚有争议。

西克特极富创造力,他在18岁开启了自己的演艺事业,最开始以艺名“尼莫先生”在英格兰一些小制作剧目和巡演中露面。第一份工作对于他这样一个酷爱表演和戏剧的年轻人来说堪称完美,但唯有一件事一直吸引着他,那便是画画。后来他不顾父亲的反对,报名参加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艺术课程。在1882年,西克特非常幸运地成为美国画家詹姆斯·惠斯勒的学徒和他伦敦工作室的助理。惠斯勒的成名作是《画家母亲肖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s Mother,作于1871年,也被称作《灰与黑的协奏曲:第1号》,现收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第二年,惠斯勒委托他这位学徒将他那幅著名的母亲肖像送到法国参加巴黎的一个艺术展,在这里,西克特被引荐给了埃德加·德加,这是西克特人生的分水岭。彼时,德加的画里通常是女演员、芭蕾舞演员,还有当时占主体的深受剥削的城市居民,这些“现代化”题材让西克特完全着了迷。西克特最开始偏爱风景题材,而之后在德加的引导下,他脱离了自然风光,开始向风景之外取材,比如伦敦音乐厅和伦敦剧院的灯火辉煌、暗影憧憧。这些场所的氛围令他兴奋不已,而隐藏其中的肮脏龌龊也同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和德加一样善用粗糙朦胧的人物形象营造一种更加逼真赤裸、在情感和色彩基调的表现上更为模糊的室内场景。这些作品让他声名鹊起,他常被认为是介于约瑟夫·透纳(Joseph Turner,1775-1851)和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之间的最伟大的英国画家。但如今,大家却把他和开膛手杰克并提。

西克特和杰克有关联,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言论,也不是康薇尔最先提出来的。开膛手学家们(是的,这是个真实存在的官方术语)是在20世纪70年代将他们审视的目光锁定到这位画家身上的,他们认为这位画家虽不是凶手,但可能是杰克的同谋或密友。这个说法最先是斯蒂芬·奈特(Stephen Knight)在他的《开膛手杰克:最终方案》(Jack the Ripper:The Final Solution,1997,London:Panther Books)中提及的。然而 在20世纪90年代,珍·奥弗顿·富勒(Jean Overton Fuller)的巨著《西克特与开膛手一案》(Sickert and the Ripper Crimes,1990,Oxford:Mandrake)一经发行,对西克特涉嫌此案的进一步调查立刻散布于各大书店,横扫新闻头条。富勒认为西克特就是开膛手杰克,但她的观点很快就遭到批评家和悬疑迷的驳斥,他们更倾向于这是一场更为严重的丑闻事件,是一场皇室的阴谋,认为克拉伦斯公爵(维多利亚女王的纨绔孙子埃迪)阿尔伯特·维克多(Albert Victor)就是“顽皮杰克”。不过,皇室阴谋论也并不完全可靠。富勒全方位分析了西克特和开膛手的潜在关联,她的分析中有一个重要内容:首次讨论了西克特的画作是他过往杀人行为的映照。不过富勒的理论随后便基本被大家淡忘了,直到帕特丽夏·康薇尔在《一个杀手的画像: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中重提这一理论。这本书一经发行便一举登上畅销榜榜首。时至今日,她已经出版了三本书来阐述西克特和开膛手的联系。除了《一个杀手的画像: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以外,她在2014年出版了亚马逊Kindle电子书单行本《追踪开膛手》(Chasing the Ripper),随后又在2017年执笔续写《一个杀手的画像: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并将其更名为《开膛手:沃尔特·西克特的隐秘生活》。尽管也有其他人认为西克特有犯罪嫌疑,但只有康薇尔的声音最大。

《一个杀手的画像: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和《开膛手:沃尔特·西克特的隐秘生活》都用了大量篇幅来细说西克特的生活和开膛手的罪行。康薇尔的理论主要围绕各种潜在证据和假设,其中许多都来自当代针对连环杀手的心理学研究以及当代的法医实践,这也是康薇尔的书和过去那些分析西克特是开膛手的书的一个重大差异。康薇尔想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是不可知的事:她想用脱氧核糖核酸(DNA)测试和科学分析来检验证据,分析这场19世纪80年代所发生的案件,也就是说她想用21世纪的破案手法来侦破此案。她希望能借此彻底破解此案,找出这位杀人狂魔。她坚信在结合了艺术方面的历史解释、心理学剖析及物证调查后,她已经成功找出了这位杀人凶手。

近20年来,康薇尔和法医学家、医学鉴定师、笔迹分析师、档案学家、历史学家以及众多警务人员(包括主要负责这起多年悬案的伦敦警察厅的多位警察总监)合作过,她还呼吁艺术权威机构提供专业援助。很多策展人、艺术史学家,尤其是研究西克特的专家,贡献了很多这方面的信息,其中包括这位画家的生活、习惯以及他的艺术作品。他们从美学角度分析,发现这位画家与那位杀人狂魔之间有一些可怕的相似性,富勒最早也提到过这一点。他们做了一些设想,例如,西克特采用厚涂技法(impasto,一种使用大量颜料,使其高出画板表面的绘画技巧)创作,笔触狂放,这些暗示他内心深处存在厌女情结和暴力倾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历史学家认为西克特有几幅画十分诡异,无法不令人联想到现存的开膛手案件几名受害者的照片。他的画作《夏夜》(Nuit d'été,作于1906年,个人收藏)所展现出的浓厚的阴郁氛围,以及画中的裸体女尸在床上所躺的位置,让人想到了开膛手案第一个受害者波莉·尼古拉斯的死状。在《家中的妓女》(Putana a casa,作于1903年4月,现收藏于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由收藏者帕特丽夏·康薇尔赠予哈佛大学。她本人收藏了成百上千件西克特的素描、信件以及油画)这幅画中,主人公是一名性工作者,怪异的黑色线条穿过她的面部,看起来不像是阴影,更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也直接对应了在凯瑟琳·埃多斯脸上的伤口,这些在她的尸检照片中都有清晰的记录。康薇尔适时指出,施以毁容通常是因为攻击者对受害者带有强烈仇恨。第三幅画作是《铜床》(Le Lit de cuivre,作于1906年,有私人收藏版本,也有收藏于英国埃克塞特皇家阿尔伯特纪念博物馆的版本),画中是一具躺在铜床上的女尸,这幅画比玛丽·凯莉的受害照片还要惊悚恐怖。究竟这幅画是只想呈现一种绘画视角,展现画家在一幅普通女性裸体画上所做的光影实验,和当时其他的画家如印象派画家别无二致,还是这其实暗示了当时开膛手杰克在最后一个受害者身上所做的残暴之举?这些大都基于假设和猜测,我们能理解这些调查者在西克特的画里所看到的这些信息吗?也许可以。但是,在这位英国画家的众多画作中,这种诡异的相似之处本身就存在。

诚然,在沃尔特·西克特整个艺术生涯之中,谋杀话题反复被提及,但他也从不避讳,大方解释。例如,他曾在1908年左右完成了一组画作《卡姆登镇谋杀案》(The Camden Town Murder),这四幅油画主题取材自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尽管更多被认为并无干系):伦敦西北部的卡姆登镇一名兼职性工作者埃米莉·迪莫克在1907年9月11日晚遭人谋杀。迪莫克是在家中遇害的,和二十年前的开膛手案一样,惨遭割喉且伤口很深。卡姆登镇谋杀案那时引起了媒体的轰动。大家都知道西克特对时事十分敏锐,当时他注意到这场犯罪以及它的轰动程度,便毫不迟疑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现了这些犯罪场景。西克特在1934年的演讲中说,“毕竟,谋杀题材很有意思,和任何其他题材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一部分人却认为这些画作是证明他有罪的线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他的犯罪供词。康薇尔和富勒都认为案件中受害者的照片和西克特的作品相似之处颇多,让人不得不怀疑,除了凶手,谁还能将这些场景还原得如此完美呢?

《卡姆登镇谋杀案》,沃尔特·西克特,1908

《卡姆登镇谋杀案》,沃尔特·西克特,1908

康薇尔接下来的假设涉及更多个人细节,而也正是这些细节让她相信西克特有极其严重的厌女情结,严重到不惜置她们于死地。她声称西克特膝下无子,且可能患有性功能障碍。这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做过一个失败的“阴茎萎”矫正手术。这种发育畸形不算罕见,据泌尿学文献统计,这种病在男孩当中是第二常见的先天性缺陷。现如今,这种病很好治,但是在19世纪60年代,这样的修复手术对于当时还是小男孩的西克特来说,无疑是场噩梦。据说,因为手术导致的性功能障碍也让成年之后的西克特屡屡受挫,他对自己感到失望,而他遇到的女人也同样因为这方面而对他大失所望。这些女人是否因为他的难言之隐而对他极尽嘲讽过?而他是否也因为这些嘲讽、难言之隐和厌女情结而开始寻求以其他的方式获得快感?康薇尔利用了当代性心理障碍的知识来分析案件,这一点对分析开膛手潜在的谋杀动机也许会有所启发。

最后,还有康薇尔声称的物证,包括DNA证据。这是真的吗?DNA证据?这是真的!康薇尔说,她自己资助了一个调查团队来对现存的一些文件实施DNA检测,这些文件包括信封和邮票,来自西克特的一些私人信件及1888年以来的几封由“开膛手”寄给警方和媒体的信。线粒体DNA检测显示有几组产生了相似的供体序列,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出自同一个人。甚至还有少部分文件证实了二者联系紧密:两种纸张的水印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西克特和开膛手用的是同样的纸。不过也有人声称这种纸张当时在市面上很常见,大家都能买到。康薇尔的研究团队则认为西克特和开膛手所用的纸张可能是出自某种纸张的同一批次,而这种纸张只有少量生产。接着,还有一个细节,也是决定性的一点:两组信件里的画和涂鸦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谁会是一个涂鸦高手?当然非画家莫属!(但是富勒在她的书中并未提及西克特和涂鸦的关系,不仅如此,她还指出这位所谓的开膛手在信中的涂鸦简直“丑得不堪入目”。)

一个身心皆饱受摧残的男人,一个艺术作品里暗含着对死亡和暴力的极度痴迷的男人,一个可能在内心深处极度厌女的男人,有无可能会和开膛手杰克使用同样的纸张,线粒体DNA检测所得出的两者的关系是否还存在争议?就这些疑惑加上其他一些方面都已经够写两本五百多页的巨著了!帕特丽夏·康薇尔坚信西克特有犯罪嫌疑。2002年,在美国广播公司(ABC)开展的一次由戴安娜·索耶(Diane Sawyer)主持的黄金时段(Primetime)的采访当中,康薇尔表达了她的立场,并宣称,“这事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我可是把我的名誉都押在这上面了。如果谁真的证明了我是错的,我的身心都会遭受重创”。

康薇尔2002年出版的《一个杀手的画像:开膛手杰克结案报告》反响热烈,但褒贬不一。《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给予这本书星级推荐,认为它是一本“充满爱心,情感强烈,雄辩强据,文笔流畅,让人看了就不想停下来”的书。书评家们预测这本书定会成为畅销之作,事实证明它的确很快做到了这一点。但也有一些人持反对意见。凯莱布·卡尔[Caleb Carr,犯罪小说畅销作家,著有《沉默的天使》(The Alienist)等]就于2002年12月15日在《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上发表了他对这本书的评价,认为这本书“……善用诽谤”,“……是一部草率之作,这不仅是对西克特的侮辱,也是对读者的侮辱”。对此书进行如此抨击的远不止卡尔一人。康薇尔自己也曾将她在英国宣传新书的那段时间称作一个“长达十天的证词陈述期”,她对这些负面评价震惊不已。虽然此前,伦敦警察厅早就清清楚楚地警告过她,“康薇尔女士,你要知道,这么做,你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的”。

艺术界也大多对这一指控不以为然。安德鲁·帕特里克是一名画商,经手过很多西克特的作品,甚至还将西克特的画卖给过康薇尔。听到这一说法,他讥讽道:“众所周知,这些对西克特的指控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画家本来就喜欢取些带点噱头的画名,他只不过喜欢和这些阴森恐怖的玩意儿打交道而已。”策展人理查德·斯通,一位研究西克特的专家,对此表示赞同,他评价道:“这样的说法简直愚蠢至极。”

最近《开膛手:沃尔特·西克特的隐秘生活》也已经发行了,很多人却仍然在质疑西克特涉嫌白教堂谋杀案一事。其实真要说起这一案件的细节,与西克特的个人生活和绘画作品挂钩的并不多,即便有相似之处,那相似的程度又有多少呢?很多网站也分析了西克特的嫌疑,他们分条列举,逐个驳斥了他是杀人凶手这一观点,其中案例网(Casebook.org)的分析过程就十分详尽,不过也存在有失公允之处。关于西克特涉嫌此案一事,本书也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提出一些质疑。

首先,我们从艺术的专业角度来阐释西克特的画作。我们承认这位画家的确醉心于生活中比较阴暗的一面,喜欢刻画一座城市的真实与不堪。但是,在西克特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下,像他这样的画家不单单他一人,其他画家也一样,都试图描绘现代生活的怪诞离奇。比如,西克特的恩师德加就是这样一位画家。很多艺术爱好者想到德加,就马上想到他画中的芭蕾舞女演员,舞裙飘逸,身姿曼妙。但德加可不是所有作品都这般娇美可爱、一尘不染。他的很多作品之中都呈现了家暴、压榨、性虐待等元素。说来可悲,在19世纪的剧院和舞蹈圈,这些糟糕事比比皆是。画家选取这种沉重的题材,在19世纪下半叶也是随处可见的。即便追溯到爱德华·马奈时期,当时城市化发展迅猛,社会动荡不安,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先驱之一,马奈也同样想展示生活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德加笔下有醉眼迷离的酒鬼,马奈的杰作中也体现出一种割裂感与疏离感。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 Lautrec,1864-1901)描绘的那些红磨坊的场景如此令人心驰神往,但画中那些炫目色彩和刺眼灯光也显得格外突兀。说到西克特,他不过也只是这种风格中的一位罢了。

可能有人会问,那西克特的《卡姆登镇谋杀案》又做何解释呢?康薇尔和富勒都把这一系列的油画看作西克特的犯罪供词,在这一点上我不敢苟同。我有两点异议:其一,西克特很有可能是看到卡姆登镇谋杀案造成如此轰动的局面,想借机造势,才创作系列油画,博人眼球(到时媒体也会报道此事,卖家也会找上门来)。这也是西克特会做出来的事。他甚至还作了一幅色调暗黑、下笔厚重的十分诡异的画,直接取名《开膛手杰克的卧室》(Jack the Ripper's Bedroom,现收藏于英国曼彻斯特美术馆),所以西克特可能只是借“开膛手”这一恶名给自己的画作宣传造势罢了。(有趣的是,据说,有栋楼的女房东声称西克特租了一间房,而这个房间以前的住户就是开膛手杰克。有些人因此便认为西克特就是开膛手杰克。这也让我想到了马萨诸塞州福尔河旁的丽兹·波登民宿,作为19世纪“丽兹·波登斧头谋杀案”的凶宅地,现如今很多人乐意花钱来这里住上一晚。这种企图和杀人凶手沾点关系、寻求刺激的猎奇心态,虽不太得体,却使人们对凶宅趋之若鹜。)

《开膛手杰克的卧室》,沃尔特·西克特,1906-1907年

《开膛手杰克的卧室》,沃尔特·西克特,1906-1907年

其二,众所周知,西克特的几幅画作和开膛手杰克一案中受害者的照片有颇多相似,尤其是玛丽·凯莉和凯瑟琳·埃多斯的照片。但其实这种相似也可以解释,因为这一切很有可能是他有意为之。康薇尔在戴安娜·索耶的采访中断定:“这位画家只画他亲眼所见之物,绝不会画其他的,绝不。”但这个假设并不成立。西克特和同时代其他画家一样,也会基于照片进行创作。所以开膛手案件和西克特这几幅备受争议的画作,在时间上跨度很大,也就可想而知是什么原因了。例如,死者玛丽·凯莉那些呈现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的照片一直未曾公布,直到1899年亚历山大·拉卡萨涅(Alexandre Lacassagne)发行了《开膛手瓦切尔和他的暴虐罪行》(Vacher l'éventreur et les crimes sadiques,约瑟夫·瓦切尔是法国的开膛手,作者在书中除了提到瓦切尔,还提到了他远在英国的同伙“开膛手杰克”以及其他的连环杀手)。这本书中印有玛丽·凯莉的照片。西克特每年夏天都会待在法国,他在1898年直接搬到了这里,因此他很有可能知晓拉卡萨涅这本书的出版,知道这本书竟然公布了这些骇人的照片。从西克特对真实犯罪案件的痴迷程度来说,他很有可能在这些年里根据这些照片来作画。他的作品《铜床》以及《卡姆登镇谋杀案》在创作时间上也足以证实这一点。这两幅画都是在白教堂谋杀案将近20年后才创作出来的,如果西克特是“顽皮杰克”,他会等这么长时间才在画里袒露自己的罪行吗?

分析完西克特的画作,我还得说两句。作为艺术史学家,我有责任告诉大家这个至关重要的道理:绘画作品和美感一样,呈现的内容是由观者的双眼决定的。我们作为艺术史学家,接受了相关的教育和专业训练,想尽量根据这些来理解和阐释一幅绘画作品,但往往还是会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就拿我是如何鉴赏西克特的《开膛手杰克的卧室》来说吧。这些年,当我观察这幅画时,我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异于常人的人,身着男士长礼服,手戴红色手套,凶狠暴戾,伫立在窗前。然而,我在研究这个章节的内容时,读到了一篇关于此画的策展分析,这篇分析出自收藏此画的曼彻斯特美术馆:“房间后面,百叶窗遮住窗子,光线从叶片中钻进来,透过玻璃被染成粉色。暗光之下,一张梳妆台,一把椅子,尚可辨认出来。”分析指出:“室内家具模糊不清,让人以为有一人端坐于此,但其实空无一人。”可是,因为这幅画的标题和康薇尔的讲述,让我看到的画面变成了我想看到的那样:一位杀人犯正伺机而动,散发出阴森气息。但读完分析后,我感觉自己愚蠢至极。

康薇尔指控西克特是凶手,还主要取决于当代的心理学分析。该分析指出,西克特“阴茎萎”手术的失败,造成了他的心理创伤,而正是这样的心理创伤使他成了一名从历史上完全销声匿迹的连环杀人凶手。康薇尔是从西克特唯一在世的亲戚那里收集到这些信息的,这位亲戚名叫约翰·勒索尔,是西克特第三任妻子特蕾莎·勒索尔的侄子。但勒索尔表示,西克特的“阴茎萎”这一隐疾,只是家族传闻,并未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证明这一隐疾影响了他的性生活,包括所谓的他患有阳痿等。同样,猜测他无法生育一说也可能是捕风捉影。反倒是关于他有私生子的传闻,在他生前,甚至逝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流传,甚嚣尘上。甚至他的一位至交,法国画家雅克-埃米尔·布兰奇(Jacques émile Blanche),在1902年提到西克特时也曾写道:“私德不修……情人无数,儿女成群。”西克特第一任妻子埃伦便是因为他与别人通奸才与他离婚的。他的朋友们当时也都知晓,除了他本来的家,他远在迪耶普的“另一个家”里还包养了一位情妇。另外,说这位画家很有可能存在厌女情结,然而在当时,说来可悲,有厌女情结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但西克特的“雄风”也许并未折损,所以也就没有他因此心起歹念,残害女性一说了。

然而,声称有DNA证据,能证明西克特和开膛手的信件有关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这才是令人费解,但却更为有趣之处。检测机构在西克特和开膛手的相关物件上进行了多种DNA测试,结果却各不相同。一开始采用的是核DNA检测,这也是大多数人熟知的那一类DNA检测,过去几十年都是用这类DNA测试来追本寻祖,鉴定小孩的生物学父亲以及确认凶手的身份等。然而,DNA的测试结果却显示为不相关,也就是说,并无确凿证据表明西克特与杰克有所关联。也正是因为如此,康薇尔团队才转而选择了线粒体DNA测试。

我并非科学家,这两种DNA测试有何区别,我也是云里雾里,不甚了解。线粒体DNA难道不是DNA了吗?是,也不是。每个人的核DNA各不相同,所以通过核DNA检测可以直接将证据上的DNA匹配到单个人,但线粒体DNA就做不到,因为它不是独一无二的。线粒体DNA测试只能将搜查对象的范围缩小,具体到某种类型的人群而已。它在这一点上类似于血型检测:如果你在搜寻的凶犯血型为A型Rh阳性血,那么便可以排除所有非此血型的嫌疑人。O型Rh阴性血,恭喜你,脱去嫌疑!也就是说,虽然排除了其他血型,但要在A型Rh阳性血中找嫌犯,依然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据线粒体DNA专家估算,任何一类特定人群之中,都有1%到10%的人拥有相同类型的线粒体DNA。所以我们可以计算一下:假设我们最理想化,设定只有1%的人拥有相同类型的线粒体DNA,可以得出结论,即开膛手信件上所检测出的线粒体DNA,英国人里有1%与其匹配。但是,20世纪初的人口普查显示,仅伦敦的人口就已经增长到约4000万[1],1%就是40万。40万!所以这么多拥有相同线粒体DNA的人群里,西克特只是其中一位。虽然这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但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开膛手杰克,毕竟在这群人里面,除了西克特,剩下的成千上万人也都有可能是开膛手杰克。

但康薇尔其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2017年,她重新出版的《开膛手:沃尔特·西克特的隐秘生活》继续探究西克特和开膛手的关系。在书中,她总结道:“也许不应该做DNA的分析。”她坦言,这些文件和材料本身就易遭损坏,加之处理不当,一个多世纪过去,证物可能早已被污染了。“我们得出的某些测试结果是匹配的,这可能是很重要的线索,”她写道,“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些物证的有效性。”

那么西克特真是开膛手杰克吗?我既不是熟悉西克特的专家,也没有研究过变态心理学,所以当然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必须指出一点,对于西克特是开膛手一说,我是持强烈怀疑态度的。声称西克特是凶手的大部分证据都不可信,它们都源于主观判断,基于巧合而已。同时我也承认,太多的巧合也就不是巧合了。但遵循疑罪从无原则的话,放到今天来看,西克特即使身上疑点重重,我们也可能不会定他的罪。要说定罪的话,我看当今的观众才有罪,他们罪在误解了这位画家,曲解了他的画作,让整件事如脱缰野马般完全失控。我曾看过一篇言辞犀利、极尽讽刺的专栏文章,用来总结西克特与开膛手这一闹剧最好不过。这篇文章出自英国艺术评论家乔纳森·琼斯(Jonathan Jones)之手,2013年12月在《卫报》(Guardian)上发表。琼斯在文中表达了对西克特这个“倒霉鬼”的同情,接着他尝试从艺术的角度来阐释“开膛手学”。“谁知道呢”,琼斯讥讽道。

西克特保不准是德古拉伯爵,对,就是那位维多利亚时期大名鼎鼎的吸血鬼。想想看,第一本关于德古拉的小说出版后,他首次登上了现代文化的舞台,而且这本书是在伦敦出版的。伦敦,这不正是这位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画家工作的城市吗?我用最新的技术对此做了调查。你仔细观察西克特画的明妮·坎宁安画像[《贝德福德镇的明妮·坎宁安》(Minnie Cunningham at the Old Bedford),作于1892年,现收藏于伦敦泰特美术馆],画中的女人脖子上有两处小刺痕。再说到她的名字“明妮”,很明显这是参照斯托克《德古拉》(Dracula)里的一位女性“明娜·哈克”的名字啊。所以这幅画隐含着西克特不为人知的一面,他那丑恶不堪的一面。他画中的明妮·坎宁安身着红色长裙,也象征了他作为吸血鬼赖以维生的鲜血。所以破案了:西克特是吸血鬼德古拉。又或许,他可能只是一个具有影响力的画家,一位喜欢描绘那些关于性、关于城市生活题材的画家而已。但也正是由于这位画家偏爱此类题材,一场凶手不明的谋杀案竟因此演变成了一个现代神话。

乔纳森·琼斯言之有理。西克特并不一定就是开膛手杰克,他可能只是个痴迷真实犯罪案件的家伙,具有天生的表演型人格罢了。但在没人找到嫌疑更大的人之前,我还是会对西克特保持关注(怀疑)的。

(本文摘自珍妮弗·达萨尔著《惊奇艺术史:你不知道画布背面的故事》,李伟彬、张洁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略有删节。)

(本文摘自珍妮弗·达萨尔著《惊奇艺术史:你不知道画布背面的故事》,李伟彬、张洁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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