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给大地上没有尊严的人,鞠温暖的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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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给大地上没有尊严的人,鞠温暖的躬

范雨素是在六年前成名的。那时候她还是一名在北京打工的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女儿,以做育儿嫂为生,闲暇时喜欢看书写作。

2017年4月的一天,她的自述文章《我是范雨素》突然爆火。文章发表那天,范雨素抓着手机盯着阅读量,在那间窄小的出租屋内来回踱步。一天之内,她好像掉进了一个舆论的旋涡,无数家媒体找到她,让她讲写作的初心和经过。

出名给她带来了一些改善生活的机会。但走红前后的区别,仅仅是敢于把自己的日子停顿一下了。在这之前,范雨素觉得自己就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一分钟都不敢停,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前些天,逢范雨素的《久别重逢》出版,我们邀请她来到文化直播间,分享她在《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走红前后的人生故事和写作经历。

聊起最初来北京,她说只有发财梦、冒险家的梦,没有文学梦,是在万念俱灰之下进了文学小组,才懵懂地走上文学这条路。出书、当职业作家,是她从没预想过的事情。她把北京的变化比作刘翔的步伐,她怎么跑也跟不上,幸而遇上写作,生存之外,给自己找到一个生命的支点。

而对于写作,她坦言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所以这几年,她经常花很多时间在阅读上。写作于她像生命中燃起的星星之火,她还是那个范雨素,每天自我教育,常常自我反省,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她要完成一个生命活着的过程

以下为本次谈话的文字内容整理。

01.

人像被抽打的陀螺, 一分钟都不敢停

凤凰网读书: 《久别重逢》的初稿其实2015年就写好了,那时候还没有《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的走红,你能说说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吗?

范雨素: 2012年的春晚,我看了一个小品叫《荆轲刺秦王》,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我舅舅是项羽穿越过来的吧,就是一句话,几个字就说完了,该如何展开写呢?需要很多很多的资料。我原来没写过文章,但我知道写书是很难的,我一直没有动笔,但有念头之后,我就开始注意收集资料,为写小说作准备。

2014年秋天,我在打工小学里教书。那一年,我住的城中村里有了一个文学小组,我就去听课了。文学小组的指导老师叫张慧瑜,是大学老师,他上课的精神特别感染我,每节课两个小时,他要准备工作量很大的PPT,这一坚持就是一年。几次课以后,老师说,大家既然听了课,能不能都交一篇作业,换成一种学生姿态。我们每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吃过很多苦,但其实内心渴望上学,当学生的经历,所以大家都很踊跃的交(作业)。就是这个契机,我开始写《久别重逢》,我把里面两段交给了张慧瑜老师,交的那两段,我起了名字叫《农民大哥》。后来一个连一个的契机,化成一串珍珠似的,就有了这本《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 范雨素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23-1

《久别重逢》/ 范雨素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23-1

凤凰网读书: 书里有一点奇幻色彩,当时的编辑劝你把这部分删掉,只保留你个人的经历,这样大家的接受度会更高。但你拒绝了是吗?

范雨素: 我个人感觉,我的文笔不好,如果没有玄幻、奇幻、科幻的话,这本书可能都不及格,所以我不愿意删,我们稍微有一点不同意见。

凤凰网读书: 可能考虑到大家更想看你写自己的故事,因为当年《我是范雨素》这篇稿子火起来,你就是写了自己的故事。你有没有考虑过读者想看什么,你自己想写什么,以及这中间的差距呢?

范雨素: 这个我没有想过。这本书出版了以后,一个工友对我说,范雨素你这本书可能不会是畅销书,我说能出版我就很高兴了,不畅销就不畅销吧。

凤凰网读书: 现在回想,你觉得当时《我是范雨素》这篇稿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响?

范雨素: 我个人就觉得是运气好,别的我不知道,就觉得运气太好了。

范雨素。摄影:孙俊彬

范雨素。摄影:孙俊彬

凤凰网读书: 我看到你第二年做的一个演讲,特别风趣,你说“去年的时候,我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所有人都想来采访我,还采访不上。到了今年,我就变成‘门前冷落车马稀’”,意思是过气了。能不能聊一聊,成名之后,你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变化,包括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范雨素: 原来我做育儿嫂是全职的,一周休一天,每年都还能稍微有一点点积蓄。成名之前我一直过这种日子,为什么要一直过这种日子,就是觉得好像这样过才有安全感,就觉得像蚂蚁一样,不停的劳作,我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成名以后,我好几年时间都选择了半天做小时工,半天看书,就这点区别,敢于把自己的日子停顿下来一下了,我感觉这个是成名带来的一点点底气。原来不敢,就好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一分钟都不敢停,一秒钟不敢停。

我原来就像一个缺电的手机,动不动就在被提示,电量不足20%。现在日子也还是将就着过,但是感觉自己像一个电量到50%的手机了。

凤凰网读书: 就是你多了一些底气和自信?

范雨素: 对。

凤凰网读书: 其实很多人也会关心,比如名气有没有给你带来物质上的改善?

范雨素: 没有物质上的改善。名气当然可以带来(物质上的改善),但是我自己都没有要,因为从童年时起,我的人生观就是付出多少得到多少。要了别人钱就要付出,而且我们刚才聊到了,我觉得我出名就是运气好,并不是我有多大能力,所以我什么也不要,还得靠体力活赚钱,所以物质上什么改善都没有。

凤凰网读书: 当时会有一些机会去改善物质吗?

范雨素: 有呀。比如有互联网大厂让我去做育儿编辑,还有出版社提着现金来,说马上要出版这本书。但我觉得人要守信用,在这之前我已经跟别的出版社有口头约定,即使口头约定,人也要守信用呀,所以改善物质的机会我都没要。

凤凰网读书: 当时就是《久别重逢》这本书,是吧?

范雨素: 对,当时我已经完成初稿了,初稿也不好,我一直觉得自己文笔是不好的。比如前几天,一位记者问我,你给这本书打多少分?我说我打80分,他说那你扣掉20分是什么?我说扣掉20分是我文笔太差,给这本书打80分的原因是,我觉得这本书写得比较有想象力。

凤凰网读书: 你比较看重想象力这个东西?

范雨素: 我很看重想象力。爱因斯坦说过的,想象力可以改变世界。

凤凰网读书: 所以你会希望在书里加入很多想象力,而不是别人期待的那些?

范雨素: 不是别人想的,要写非虚构,或者要文笔非常好。当然也需要文笔,我很羡慕有些作家,有非常精致的、亲和力的文笔,很羡慕很羡慕,但我没有。

凤凰网读书: 你的文笔就是你的特点,你的文笔特别简洁,有时候有一点幽默,又有一点点犀利,这个就是你的特点,你不需要去羡慕别人。

范雨素: 羡慕也没用,羡慕了也学不来。

02.

在普通的日子里也要能找到快乐

凤凰网读书: 我看了你之前跟一个年轻男孩的讨论,应该也是你们文学小组的,他举了莫言的例子,说希望可以通过写作获得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完成阶层的跨越。当时你跟他说,不应该去做这种通过写作改变人生的梦,你是送快递的,就应该找到送快递的快乐,你是炒菜的,就找到炒菜的快乐。当时这个讨论,我想听你聊聊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写作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

范雨素: 我个人的经历,写作没有给我带来物质上的改善,但是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还给了我自信。

我觉得,就现在这个年代,通过写作实现阶层跨越,物质上的改善,像我们这种素人作家挺难的。因为我的年龄算是他的长辈嘛,我当时就说,还是要努力从我们当下的每天过的日子里找到快乐。

说了这些话以后,后来我又很后悔,因为年轻人自尊心都很强,我总害怕说这些伤害到他了。但我说的时候,都是发自内心的,莫言为什么能成为名作家,因为他经历了很多很多的苦难,如果他没有那么多苦难的话,我觉得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著名作家。有时候想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我当时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说,我们泡在苦水里。好像当下的日子,每天无论是送快递,搬砖头,还是做建筑工人砌墙,我们总感觉日子很苦,但其实这个感受不太对,我们在普通的日子里也要能找到快乐,每天先从当下的日子中找到快乐。假如说我每天想着我不快乐,要用写作来发泄,靠写作赚稿费,成为名作家,有了很多钱以后,从此我就改变了。这是不现实的,因为这中间有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感受不到生活的快乐,那就对不起我们仅有一次的生命了。

我对年轻人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我总觉得我表达得不好,会让年轻人不高兴。所以我到现在都一直很难受很愧疚,总觉得我伤害了他。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容易,像我20多岁的时候,我觉得谁说的话不高兴,我脸马上就拉长了。现在我不敢和年轻人们讨论观点了,觉得伤害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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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是读书天》(2005)

凤凰网读书: 不会不会,我相信他跟你讨论,也是因为他看到你通过写作获得了关注和尊重,他看到了一种成功的可能性。

范雨素: 对。

凤凰网读书: 说到这个,我想到你之前提到,你说「只有知识分子和媒体认识我,皮村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想知道,你的写作有没有影响到你身边的人?比如同样做家政工作的人?

范雨素: 影响很少。有媒体朋友跟我说,《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有一个亿的流量,可是中国是十四亿人,所以我个人感觉就是媒体人和知识分子知道。但是这一个亿里面,还是有少数几个家政工人知道的,跟我说是看到这篇文章慕名而来的。

凤凰网读书: 去皮村找你吗?

范雨素: 对,一共有五六个家政工,还有就是我孩子同学的爷爷也知道,我知道的具体影响到的人就是这几个。

凤凰网读书:她们找到你之后,跟你说些什么呢?

范雨素: 她们都跟我说,她们在童年和少年都特别爱学习,也有一个文学梦,但是因为文化的原因,很多女性的上学梦、文学梦,或者成为一个作家,都只是梦。特别是农村女孩子,上着上着就不让上了。当时看了这篇《我是范雨素》之后,她们就像看到火苗,燃起了童年少年的梦想,所以这几位女性就找到我,想来学习。

《我是范雨素》原刊自公众号“正午故事”

《我是范雨素》原刊自公众号“正午故事”

凤凰网读书: 她们后来有开始自己写作吗?

范雨素: 写了,写得很好。最后还出了一本书,文景出的。

凤凰网读书: 就是那本《劳动者的星辰》。

范雨素: 对。里面就有我说的莫名找过来的王成秀、施洪丽、李文丽,施洪丽写的《一个四川月嫂的江湖往事》,写得好极了,豆瓣评论都说好,还有李文丽写的《我的母亲》,王成秀的《高楼之下》,很多豆瓣读者说写得好。

《劳动者的星辰》/ 范雨素 / 郭福来 / 李若 / 施洪丽 / 徐克铎 / 苑伟 / 王成秀 / 李文丽 / 万华山 / 张慧瑜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2-8

《劳动者的星辰》/ 范雨素 / 郭福来 / 李若 / 施洪丽 / 徐克铎 / 苑伟 / 王成秀 / 李文丽 / 万华山 / 张慧瑜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2-8

凤凰网读书: 所以她们或多或少都是受到你那篇文章的感召,开始了自己的写作。

范雨素: 我感觉虽然是星星之火,影响力有限,但总归还是能影响到几个人。

凤凰网读书: 你会因为想到能够影响到其他人,就在写作的时候更加坚定一些吗?

范雨素: 有一点点,不强烈。

凤凰网读书: 你提到文学梦这个词,你觉得你算是实现文学梦的人吗?

范雨素: 不是,我跟那些写出经典的作家比差远了。刚才我提到的这几个人,我说她们文章写得特别好,其实她们从小就特别上进,有很强烈的学习欲望,她们从来没有写过,但是都爱看书,跟我一样有阅读的基础。我看过很多很多书,阅读了很多很多经典,但还是写得不够好。这几年,我经常花好多好多时间阅读,所以你看就像星星之火,有了一点点火苗,吸引了几个和我一样的这个职业的朋友。但是还不够好,现在就每天自我教育吧,才可能写得更好。

《何时是读书天》(2005)

《何时是读书天》(2005)

03.

给大地上没有尊严的人鞠温暖的躬

凤凰网读书: 我看了你之前的一篇访谈,你说写完这本书,想去干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意思是要好好去干活,而不是继续写作了。现在这个想法有没有改变?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范雨素: 现在,我看到慕名而来的家政工朋友,觉得再写一点也很好的。再写一点可能又点燃了一个童年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呢。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当时你被很多很多人关注的时候,干了一个事,给小付发信息说「不要再找我了,我上山了,我都要快得抑郁症了,我要拒绝这些采访。」所以你面对一个巨大的名的时候,有一个后退的动作?你当时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范雨素: 我的人生经验,大多数人是善意的,这个世界上80%的人很好,但是有20%的人也是有恶意的,我一下接受这么多采访,如果有人是恶意的呢?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单亲妈妈,所以难免对这种事情有防备之心。我的人生经验就是名并不一定能带来什么,有时候还会招来祸害,所以我就躲了,一种后退的姿态。

凤凰网读书: 你应该也听过流量这个词。其实我们现在是一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很多人为了出名这件事情想尽一切办法,因为流量意味着利益,流量意味着生意。但你当时能够保持一个这么冷静的态度,我好像记得一个词,你说成名是一种幻象。

范雨素: 是的,我也不好解释,当时我就觉得我应该那么做。就算成了名,以后能带来利益,你还是要付出呀。

凤凰网读书: 但是去当育儿编辑也是一种付出,可能你就不想当育儿编辑,你想自己写作,自己掌控自己的时间?

范雨素: 对,我可能没有表达得很清楚,其实是我不愿意付出那些时间,不获取那些利益,我就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时间了。

凤凰网读书: 你非常在意自己自由的时间。

范雨素: 对。

凤凰网读书: 假如说让你开个号做直播,像那些流量大的博主需要每天直播,从下午5点钟,一直到晚上12点,直播七个小时,这样的事情你大概率不会愿意做是不是?

范雨素: 因为我吃过太多苦了。吃太多苦就觉得箪食瓢饮了,其实本该如此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我的钱够吃饭,够维持生活就行了。

当然,我赚的钱维持不了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因为我做的是体力活,特别是做保洁、做家政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机器人,机器人不需要尊严的,所以我觉得就这样过也挺好。

但无论任何时候,我总会赚到我吃饭的钱。就一个人活着,必须要能赚到够你吃饭的钱,如果这一点你做不到的话,生命也没有意义了。

《82年生的金智英》(2019)

《82年生的金智英》(2019)

凤凰网读书: 但在这本书里,你提到了一句话,要给大地上没有尊严的人鞠温暖的躬,其实你还是想给这些没有尊严的人,找到一些尊严的,对吗?

范雨素: 是的,即使过没有尊严的生活,我们也要从没有尊严的生活里发现快乐。我每次在小区里,看到保洁工人、绿化工人,他们老远跟我打招呼,我也老远跟他们打招呼,那种温暖的笑容,就让机器人的生活里有了笑容,有了笑容你就有了温暖。

凤凰网读书: 你提到机器人这个词,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在你不写作、不看书的时候,你会觉得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范雨素: 做保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机器人。曾经有一个记者问,你做保洁都干什么?我说上午擦一遍家具,下午擦一遍家具。他说我一个星期擦一遍都很干净呀,你干嘛要每天擦两遍?我说我按要求做事,规定说我们要擦得跟镜子似的,反射亮光。他说他不理解,我说我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不需要理解的事,理解它干吗?我们挣那份工钱就行了。

你不觉得这就跟机器人一样吗?不需要理解,发出一个指示,我照做就行了,这根本不需要理解。但我们也要给机器人注入一点感情色彩,这样的话,我们才有生活下去的力量,就是我说的尊严、温暖、笑容,这些东西。

凤凰网读书: 那写作是不是也是找回尊严的一种方式?

范雨素: 我理解它是,我家孩子同学的爷爷对我说,他参加文学小组以后,写了几十篇文章,老爷爷还当了一期文学小组内部刊物的封面人物,后来老爷爷把那本杂志送给了他们邻居,还有他们的北京房东。原本觉得,现在这个世界都很冷漠,互相不说话、不打招呼,送了这本书以后,他的邻居和北京房东看见都老远跟他打招呼。我们普通人不都是这样吗?我尊重你,我才老远跟你打招呼。你看这就是有尊严了,找回了尊严。

04.

我来北京只有发财梦,

冒险家的梦,没有文学梦

凤凰网读书: 你94年来北京,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当时期待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范雨素: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北京是冒险家的乐园。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女儿》《神秘岛》,想的都是去冒险。那时候一个20岁的年轻人,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想的就是来到这里好好干,在北京发财,买房定居,最直接的想法,那时候我没有文学梦。

《何时是读书天》(2005)

《何时是读书天》(2005)

凤凰网读书: 那时候没有文学梦?

范雨素: 没有。就是要来闯荡,特别像武侠小说的侠客,有种侠客梦,我也知道来北京肯定要能吃苦,我觉得生命就是如此,一个冒险家,一个侠客,肯定是能吃苦的人,然后就来吃苦了。

几十年后,和我一块闯荡的那些人,他们有小部分是成功的,不能误导别人,有小部分人就是成功的,但是我是失败的。说到这儿,我想起来,17年《我是范雨素》发表了以后,就有小部分成功的一个,安徽乐山霍邱的一个农民大哥找到我。

他是一个成功的农民大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因为冒险家的梦想来到北京,在中关村卖U盘。

凤凰网读书: 卖U盘?

范雨素: 然后他就发财了,买房定居,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文学梦,看到《我是范雨素》以后他找来了,现在他要在北京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梦想——文学梦,他开了一个视频号就叫农夫作家。

凤凰网读书: 他现在还有更这个视频号?

范雨素: 他经常发视频。刚刚说影响到的人很少,现在想起来一些,发现还是影响了一小部分人的。

凤凰网读书: 这就好像是,他实现了你当初的冒险家梦想,却没能实现文学梦,但你其实实现了文学梦,没有实现最早的那个冒险家的梦。

范雨素: 对。

凤凰网读书: 你是到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冒险家梦想实现不了的?

范雨素: 当经历了人生的苦难,我觉得完成生存都已经用尽全力的时候,我就不做梦了。

我不是赚钱的料,人要清醒,你挣口饭钱都挺费劲的,怎么可能发财啊?你看西方人去澳大利亚,去加拿大,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英国人去开发美洲大陆,这些去冒险的人,把美洲大陆叫冒险家的乐园。冒险家要干吗?冒险家要开辟,到一个新地方去拓荒,去发财,去展现自己的能力,这是冒险家的梦想,我到一个新地方,吃口饭都困难,我还会想去发财吗?那我就没有了,我都倾尽全力才能保证我和我的孩子有口饭吃。

《82年生的金智英》(2019)

《82年生的金智英》(2019)

凤凰网读书: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跟我说了这句话,你说你是什么人就只能干什么事,我后来觉得特别对,放到自己身上觉得也是合适的。有些饭你是吃不了的,没那个本事吃。

范雨素: 有一个记者朋友,混熟了,她也说心理话,她说写稿,写着写着写不出来了,趴在桌上哭一阵,哭一阵了想想自己还能干别的赚钱吗?不行,就做记者是个熟练工种,干别的弄不好要跌跌撞撞,万一再跌倒,掉陷阱了爬不起来呢?只能接着写。

这个记者是比较保守的人,冒险有冒险的好处,保守也有保守的好处,我加了一个农民工朋友聊天,我说我们都命不好,无依无靠,一个人养孩子,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为什么我们都这样呢?因为年轻人糊涂,最后又得出来一个结论,幸好年轻人是糊涂的。如果人年轻的时候不糊涂,都是精确计算的,那地球上可能就没有人类繁衍了。

糊涂的时候撞见一个人就结婚,糊涂的时候可以去冒险,明知道前面是陷阱,也要跳一下,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老天爷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让我拿起笔来,我怎么文学梦就实现了。

凤凰网读书:所以你开始写作,是张慧瑜老师办这个文学小组之后吗?

范雨素: 对,我也是懵懂状态下开始写的。当时我已经万念俱灰了,我来北京只有发财梦,冒险家的梦,没有文学梦,但我遇见了张慧瑜老师,后来就成了中国作家协会的成员。

05.

北京太快了,自己怎么跑也赶不上

凤凰网读书: 回到北京这个话题,你是94年来的,现在已经2023年了,你对北京的观感认识有没有变化?

范雨素: 北京的几十年,不是一个普通田径运动员在跑步,好像比刘翔跑得还快似的。

我刚来的时候,国贸还叫大北窑,我每天从那里过,都是田地。我在东三环的一个小村子里住着,现在东三环东二环全是高楼,原来是田的地方,都盖成了别墅区。所以我感觉它是刘翔的步伐在跑步,速度太快了。

速度太快以后,会带来两种后果,一个是人们都是焦虑的,觉得一定要努力,一定要焦虑,几乎一晚一晚的失眠;还有一个觉得自己不如人,好像自己怎么跑都赶不上,能混碗饭吃都不容易,人就自暴自弃了。但是我还好,我没有躺平,我必须要挣碗饭吃,因为我没有退路。

凤凰网读书: 它跑的太快了,很多人跟不上这个速度。

范雨素: 怎么能跟上啊,比方我,赶上了最好时候,我认识的一小部分人都在北京买了房,但我就跟不上。我总是在想,天天反省自己,我为什么这个样子?我觉得我也不是个傻子啊,可我为什么就是不行呢?但是我的条件不允许我自暴自弃啊。我不是现在一些年轻人说躺平就能躺平,我的条件,还有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让我不能躺着。只能被时代的洪流冲着向前走。

《开往春天的地铁》(2002)

《开往春天的地铁》(2002)

凤凰网读书: 那你现在对北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觉得北京是你的家吗?如果不是的话,湖北的老家是你的家吗?这两个地方对你来说,哪个更亲近一点,更有归属感一点?

范雨素: 都不是家,都没有归属感。因为性别的原因,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亲戚们就都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是个小儿子啊?你要是个小儿子,家里会帮你看着点孩子,分家还会给你更多的家产。乡下有一句俗话叫:庄稼佬儿,维护小儿;还有一句谚语,「皇帝爱长子,农民爱小儿」,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我不是,我就应该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去活着,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所以天经地义地你就应该这样。所以我对农村没有家的归宿,而北京,我这种跑不动的人能有家的归宿吗?

凤凰网读书: 如果北京不是归宿,故乡也不是归宿,怎么安置自己呢?

范雨素: 我就这么过着吧,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要完成一个生命活着的过程。除了生存之外,给自己找一个生命的支点,来支撑自己完成生命活着的过程。我运气很好,本来都没有文学梦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2014年参加这个文学小组,然后糊里糊涂地就有了一种支点了。

凤凰网读书: 我当时看你的稿子,发现你身上其实有个很大的特点,你特别乐观,有时候还有一些幽默。比如我看你在一个演讲里面说,「在台下看到戴锦华老师,但是因为戴锦华老师是张慧瑜的老师,张慧瑜又教过我东西,是我的老师,所以戴锦华是我的师太,所以我就不敢跟她说话」,就是那种简简单单的情况下,觉得你特别幽默,你这个特点是什么时候有的,从小就这样吗?

范雨素: 不是,岁数大了才有的,岁数大了以后,我就喜欢自我解嘲。比方大家也说,很多打工文学,都特别容易写出一种宣泄苦闷,而我因为年龄、性别,还有个人经历的原因,写不出这个宣泄苦闷。我总觉得是自己不如别人才没过好的,我总是检讨自己,一检讨就检讨出来很多毛病,检讨出来一身毛病,就幽默了。

凤凰网读书: 幽默,还有一点乐观在里面,是不是?

范雨素: 嗯,我想我从小被家里人说笨手笨脚,来了北京也一样笨手笨脚,能让自己和孩子不饿着,也还算成功了。

凤凰网读书: 你还激励了很多人,很棒了。

06.

故乡是不能拥有的东西,所以才珍惜

凤凰网读书: 你的新书里面也写到了故乡,比如桑树爷爷,催生神兽。我在想,这是不是在表达说农村,你的故乡,曾经是一种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状态,为什么会写这些有点奇幻色彩的东西?

范雨素: 我提到大桑树爷爷,还有大枣树婶婶,因为我小的时候天天在那棵桑树下面捡桑果吃,后来大桑树没有了,大枣树最近两年也枯死了,我觉得它们就像我生命中的亲人,枣树像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我吃枣子是吃母亲的果实一样。那些日子成年后还会经常想起。虽然吃的差穿的差,但是无忧无虑,生活节奏慢,人们也有亲情。

但那个故乡已经不是我所能拥有的了。不能拥有的东西,才格外珍惜,天天有的东西,你并不珍惜的。

一个很好编辑,他曾建议我多写,我说我写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写,他说写你最熟悉的东西,你就下笔入神文字流畅了。这是我2015年的初稿,我发现我写大枣树、槐树,还有桑树,就跟他说的一样,它们是我最熟悉的东西,写起来就是下笔如有神。因为这个原因写的,而且它们都永远地消失了。

六岁半的范雨素

六岁半的范雨素

凤凰网读书: 所以你写这些是对消失的童年的一种追忆、怀念?

范雨素: 是的,就好像古人写墓志铭一样,不过我是给植物写的墓志铭。

凤凰网读书: 你书里也一直提到一个概念,就是古代的王侯将相,到了现代可能是普通人。

范雨素: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历史都上下五千年了,其实一直在复印。比如说隋唐复印了秦汉,不是那种机械式的复印,而是叫有损复印,南明史复印南宋史是有损复印,基本上也区别不大。只有1949年以后的中国,不是历史复印历史,而是改写历史,比如女性有了名字,以前99.9%的女性是没有名字的。当你看这些历史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只有帝王将相才有后,大多数普通人最终都是马路边的饿殍。

我认识一个绿化工人,他是河北省河间县的,说起他的祖辈,他们都姓李,家谱上记录着万历的妈——李娘娘,也就是说他是万历亲舅舅的后代。所以你看,如果我们不是超人的后代,能有生存的机会吗?我写《久别重逢》是因为有这样的观察。

凤凰网读书: 这个想法是不是也贯彻你之前在文学小组上的一段发言,你说「希望以后有一天,大家提起农民工和艺术家的时候,不要有两种眼光,希望它们成为中性词」,我不知道它跟你写这本小说是不是一脉相承的?你渴望有一种平等。

范雨素: 对,我不希望阶层固化,我一直渴望有这种平等。还有我不希望有人觉得自己是个跑不动的人。我天天分析自己,检讨自己,其实我很累,我不希望别人像我这样天天检讨自己。

《奇迹·笨小孩》(2022)

《奇迹·笨小孩》(2022)

凤凰网读书: 你希望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

范雨素: 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每个人付出了以后都有收获,每个人不每天为自己做的工作感到耻辱。

就好像我认识的那些年轻朋友们,他说觉得做快递工人他不快乐,建筑工人也觉得自己不快乐。为什么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当快递工人、建筑工人太苦。真有那么苦吗?也不至于送个快递就苦得活不下去吧?主要是这个社会没有赋予他们尊严,他们才不快乐的。

我们的父辈,他们做工人的时候是很快乐的,快乐的工人,脸上带着笑容的工人,为什么现在的人都不愿意做工人了呢?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给他们尊严。有时候你说给了,那都是虚头巴脑的尊严。在当下社会,人们的意识形态里面并没有觉得做工人好,没有觉得做农民好,所以我们才不快乐,所以才卷到天上去。

假如说我们从事一些普通的行业,收入也好,我们的孩子教育也能得到很好的保障,也就不会觉得做工人、做农民有什么不好,非要靠追一个文学梦或者别的什么梦才能宽慰自己。这是我个人的理解,不一定是对的。

凤凰网读书: 我觉得你说的特别好。如果有一天,农民工、快递小哥这些词能跟艺术家、教授一样,都是中性词,大家就不会觉得这么累了。

07.

希望下一代女性: 独立,坚韧,能生存,有生活

凤凰网读书: 因为今天是妇女节的一个直播,我还想往女性话题上展开一下。我有看过一些媒体,包括一些学者,说你写作的时候可能带着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你本人写作的时候,是不是并没有想这么多?

范雨素: 我写书没有想性别的事,就是要这么写。

凤凰网读书: 它是一种非常自发的行为?

范雨素: 自发的,不想性别,什么都不想,就是要写、想写,就是一种直觉在写作。

《何时是读书天》(2005)

《何时是读书天》(2005)

凤凰网读书: 你刚刚也提到,之所以没有人给你带孩子,其实跟你的性别有关系。那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性别这个事情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困难?

范雨素: 我一直知道,具体讲就是童年的时候,从我五六岁起,我大堂姐只读了小学二年级就没读了,就是因为性别的原因。

凤凰网读书: 你希望你的女儿或者说下一代女性,她们能过上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范雨素: 我希望我的女儿们独立、坚韧,能生存,有生活。生存指的是一定要能养活自己,生活就是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培养出一种兴趣,生命里面有了兴趣,才叫生活。这里我说的是坚韧,不是坚强,因为人的一生中会受到很多很多的坎坷和曲折,只有韧性,百折不挠,才能走完生命这个过程。你不能因为遇到困难,意志就淡了,所以一定要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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