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颂岳飞故事，是对复杂世故的疲惫与超越

在宋金之战的背景之下，秦桧前往边塞与金军谈判，一封疑似秦桧通金的信件消失，秦桧命令一个时辰内必须找到这封信件，围绕这个线索，一场冒险与阴谋在一个大院里紧锣密鼓地展开。

这是张艺谋的电影《满江红》的基本故事，在类型与剧情上下足功夫的它收获满满，票房早已突破40亿，而除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这场亿万中国人见证的“剧本杀”同样搅动着历史与情绪的舆论场。忠臣岳飞与奸相秦桧的典型形象以具有新意的戏说重返大银幕；影院集体复诵《满江红》的壮怀激烈与路人鞭打秦桧像的社会新闻，颠覆了近年总以小清新示人的宋朝影视形象，羸弱、屈辱的南宋朝再度成为谈论的话题。

近日，凤凰网文化直播间邀请到张宏杰与储殷两位学者，从《满江红》电影谈起，进而谈到两宋朝的真实历史，以及秦桧、岳飞这些历史人物与他们在历史中不断被创生出的故事与形象。

秦桧为什么要前往边塞与金军会面？此时的南宋王朝和金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如何到这个地步？究竟是谁该为岳飞之死负责？权臣秦桧的出场暗喻了怎样的中国历史政治变迁？为什么高宗愿意求和？有哪些复杂之处？宋高宗赵构是一个怎样的皇帝？如何看待南宋议和所求得的和平？我们该如何看待传奇历史人物？为什么岳飞的故事会在中国传颂至今？

以下是本次对谈实录的部分摘选：

01.

宋高宗，才该跪在岳飞墓吗？

凤凰网读书：我们这次对谈叫作《满江红》电影背后的历史真相。要聊历史，就躲不开这部戏的历史题材与人物。如果像许多网友说的这部戏是一个历史剧本杀，那我们不妨先从一个隐藏人物——宋高宗赵构说起，许多人都认为秦桧只是高宗的一步棋，真正议和如果没有皇帝的准许与意愿是不可能的，秦桧在历史的前台成为了替罪羊，赵构才是真正应该跪在岳飞墓前的那个人。真实的历史情况是怎么样的？

张宏杰：对，网上有很多人说，实际上真正害死岳飞的主谋，或者说决策人当然不是秦桧，应该是赵构。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秦桧作为宰相就是一个执行人，整个南宋的决策还是赵构，一方面是权力结构在那儿，另外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赵构并不是所谓的“昏君”，他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他自始至终是牢牢地把握最高权力的。和北面的金人和谈是他的主意，秦桧去执行而已，杀死岳飞同样是赵构的决策，秦桧在这里头起的作用仅仅是一个辅助的作用。

著名的历史典故，韩世忠质问秦桧，岳飞何罪之有，秦桧说“莫须有”。这个事究竟有没有？其实是有争论的。一般比较严肃的观点认为这个事实际上是没有的，秦桧是直接去执行皇帝想杀岳飞的决策的。所以秦桧和岳飞之间是没有私人恩怨的，在岳飞被杀死之后，他的子孙被流放，秦桧还专门派人给岳飞后人送去钱，送去米，赡养他们。这个话可能好多人要骂我，但我讲的就是历史的真实。有一个地方官给秦桧提建议说，要把岳飞的子孙后人都杀光，秦桧没有采纳，反而把这个地方官写给他的信转达给岳飞的子孙。你看得出来，秦桧想要做好人，但他也不白做，他要卖卖自己的好，这些都是比较严肃的历史资料记载下来的事情。所以说，杀岳飞的决策人当然是赵构，所以最该跪在岳王庙的是赵构，而不是秦桧夫妇。

《满江红》剧照

秦桧夫人王氏同样值得说道说道。“东窗事发”的故事出自一个不是很可靠的历史资料，更加可靠的资料是《宋史》的相关记载，王氏还是比较贤惠的女人。秦桧晚年快去世的时候，有人想要兴起一个大狱，杀死几十人。当时秦桧已经生病在床了，有人把材料送到秦桧家请他批示。王氏借口秦桧身体不好，三次把这个材料挡出去，最后实际上有保全了大几十人的性命。所以从这些来看，王氏还是一个比较明大理的这样一个不错的人，所以你让她和秦桧一起陪跪在历史面前，从历史的真实角度是不太合适的。

02.

权臣秦桧、武将韩世忠与中国政治传统

凤凰网读书：其实去掰扯清楚皇帝赵构的责任和为秦桧翻案是两回事。刚才咱们讲的并非是为秦桧去翻案，而是展开历史的复杂性。除了千古罪人这个身份，秦桧作为长达18年的独相（担任宰相），其实显示了中国政治传统中的一种不太寻常的变化（宋朝通常设有两名相互分工配合的正宰相）。从权臣的角度，秦桧在历史中的出场是意味着什么？

储殷：对的，秦桧应该算是个权臣，在中国的历史上，文官制度有个天然的缺陷，尤其在宋以后，朝廷对于相权是进行了详细而细致的分割的。你会发现汉的丞相有明相，到了宋就很少有明相了，因为他把这个职位切的非常细。比如说，以前中国的台谏是用来约束皇帝的，后来到了宋以后，台谏是用来约束丞相，用来约束文官的，任何一个文官想要有权力，或者想要做点什么事儿，都不是很名正言顺的、正规的。不管是秦桧，还是张居正，都一定要去违反制度地在皇帝支持下用权，所以从明相到权相，甚至到奸相，有时候就是一步之遥，甚至是制度演化本身的安排，是为了加强皇帝的权力。

但是我个人认为秦桧没有传说的那么强势。他算是一个会揣摩皇帝意思的人，有点类似于汉的张汤，他先打听皇帝想搞谁。张汤的墓在西北政法大学，是我这个法律人的老祖宗，但是有人讲张汤的法律是怎么回事？他是先打听皇帝对这个案子怎么看，皇帝对这个人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他再根据皇帝的意思去做出这样一个结果来。秦桧基本是一样的套路，他在处理岳飞案的时候，他不顾事实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贯彻皇帝意志，是要讨皇帝的欢心。

而且宋的文官抹黑武将是历史的常态。北宋的狄青比岳飞还要冤，北宋那帮丞相造狄青的谣，说狄青的头上长脚，其实是只怪兽，完全是荒唐的，说白了就是皇帝信不过你，就是要搞你。这个逻辑是一致的，宋对武将是非常机会主义的，但凡国家安全得到了稳定，跟金朝一和议，马上就会大清洗。

赵构老祖宗，北宋宋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还比较有江湖人物的义气，给了一起兵变的兄弟们一条活路。到了南宋赵构的时候，真是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秦桧就是在中间推动这一过程的人，自然要承担这种骂名，主谋虽不是他，我相信假如皇帝是想留岳飞一条命，秦桧同样会审得漂漂亮亮。

秦桧跪像

张宏杰：秦桧的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独相时间很长，在南宋开国的时候，他一个人就做了十八年宰相。他的确是一个权臣，但是我们讲“权臣”都是跟“弱主”相伴的，皇帝要弱，大臣才强，才能独揽大权。但与此同时我们又知道赵构实际上是一个强主，眼睛里是不揉沙子的。那么，他为什么能够让秦桧掌权十八年呢？因为他认为秦桧是忠诚于他的，秦桧是能够坚决贯彻他旨意的。

而且早年的秦桧在朝廷上其实是一个有名的忠义形象。当年，金人打过来，把徽、钦二帝给弄到北方去了，在原来的地盘立了一个傀儡皇帝。这时，秦桧挺身而出，说金人要立的话，也要立姓赵的皇帝，要立皇帝家族的宗亲，这在历史上叫作“乞立赵氏”，是有名的大事。金人那么嚣张，能力那么强，宋朝的大臣一般是不敢说话的。但那个时候的秦桧是一个普通官员，敢这样要求，才博得大名。

储殷：确实。宋朝文官通常是很没骨气的，金人灭辽的时候，满朝都是因言而死的辽朝文官，金人灭宋的时候，发现敢吭声的都没有几个。秦桧这个立场在一群软骨头面前，确实还算骨头硬的。

张宏杰：对，秦桧在早年是坚决主张抗战的，是主战派。所以在皇帝面前，他是以一个爱国、忠君闻名的人。他在大兵压境的时候坚决主张爱国，金人立了张邦昌当皇帝，他就坚决反对，说你要立的话也要立我们原来皇帝家族的人。他挺身而出，一下就出名了。本来金人退走的时候也不会带上，因为他是一个小官，没人注意到他，但是就是因为这件事，金人就把他注意上了，所以北归的时候就把他也给带走。然后他在北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后来又回到南边。关于他回到南宋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逃回来的，另外一种是金人把他送回来做奸细的。但是在当时他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怀疑他是奸细，他一回来大家都把他当做英雄来欢迎。

赵构之所以信任他就是因为他在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能维护宋朝皇家的利益。

秦桧在贯彻赵构的国家战略，不光是外交还是内政方面，他都是非常坚决，非常得力的，每件事儿都让赵构非常放心，让他一直做了十八年的宰相。一般来讲，权臣往往得不到善终，但是秦桧是得了善终的，而且死后也不是说马上就被打倒，赵构对他还是一直比较肯定。

当然，他在位的时候也做了很多很多坏事。他最大的问题是对权力的贪婪，把很多威胁到他权力的人给干倒了，而且这里不包括岳飞，岳飞对秦桧的相权是不构成威胁的，原来秦桧的许多好朋友，包括秦桧提拔起来的官员，只要他们有可能威胁秦桧的相权的时候，秦桧就会想尽办法、罗织罪名把这些人打倒。

《满江红》剧照

凤凰网读书：刚刚谈到了权臣秦桧背后的相权与文官制度，兵权是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忌惮之事。我们在电影里听到了一个名字，就是由岳云鹏扮演的武大人威胁说要把事情捅给朝廷里的韩世忠。与岳飞都作为中兴西将的武将韩世忠同样的德高望重，佣兵打仗，他没有被杀，而为什么岳飞却被杀了？

张宏杰：我感觉岳飞之所以被杀，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和赵构之间产生过几次比较严重的矛盾。那么让赵构严重地不信任他，加上宋朝的立国背景就是在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才得以黄袍加身，重文轻武，防范武将成为朝廷的传统。宋初那些武将出征打仗的时候，得拿着皇帝写好的布阵图去打，得严格按照阵图去打，虽然前线的情况千变万化，但是你不能随机应变，你按照我的阵图打，打败了回来还是给你加官晋爵，但你不按照我的阵图，即使获胜了回来也处分你。宋朝的军队总是换防，从这个省调到那个省，从这个地方调到那个地方，但是军官是不换防的，将军是不换防的，这就导致士兵和将军之间不能建立长期的相互感情联系，以避免军阀局面。

岳家军有这种私家军的倾向，这是赵构要防范他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岳飞在官场晋升特别快，他被赵构发现之后，迅速的火箭式的提升，一方面岳飞从此非常忠心耿耿，对皇帝感恩戴德，但是另外一方面岳飞出生农家，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他在官场上阅历很浅，他对高层政治的险恶完全不懂，他没有成熟，这样一个耿直的人在政治高层容易出问题。他有时候经常直接顶撞皇帝，有一次赵构答应把淮西军交给岳飞去作为主力，他就很高兴，结果后来有人进言说，这样会让岳飞实力太大了，不好控制。皇帝后来食言了，没给他。岳飞就干脆辞职上庐山，把军队扔在那不管了，说要给母亲守孝三年。

整个南宋和北宋没有任何一个武将敢这样对皇帝直接叫板，这就让赵构对他产生了深刻的不信任。

还有就是岳飞干预立储，直接跟赵构建议，让他立当时养在宫中的养子作为太子。邓广铭先生在《岳飞传》里做了很多考证，这个基本上认为是真实的事件。这个事是严重触犯了政治忌讳的，赵构感觉岳飞这个人完全没法控制，如果继续让他存在的话，对大宋江山可能会构成严重威胁，我认为这是岳飞被杀的主要原因。岳飞这个人对皇帝很忠诚，战场上很勇敢，但在官场上搞人际关系太一般，就是因为他有本事，居功自傲，在官场上没有朋友，所以岳飞被杀的时候，满朝几乎没有人给他鸣冤，没有人站他。

《岳飞传》

作者：邓广铭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2007-3

储殷：对。而且有人说，包括韩世忠在内的中兴四将之所以能够得以保全，是因为他们基本都出身于旧将门，尤其像韩世忠都有西军的背景，同气连枝，有人保护。而岳飞是乡兵出身，这个部队带有强烈的个人性质，最后在朝廷里没有人庇护他。

03.

传颂岳飞故事

是对世故复杂的疲惫与超越

凤凰网读书：刚才谈了许多，历史的真实确实跟我们的想象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再谈谈岳飞其人，包括岳飞故事为什么可以传诵至今？

张宏杰：一般我们提到岳飞都是会想到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这个典故，但从历史的角度上来说，这个事就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岳飞平反之后，他的儿子和孙子到处去采访找各种认识岳飞的人，搜集岳飞的诗文，编成了两本书，但是都没有提到岳飞身上有精忠报国的刺字。整个宋朝也没有人提这个事儿，这个事儿是一直到岳飞死后两百多年，元朝编《宋史》的时候才首次说岳飞身上有四个字，表示忠义，但也没说这个字是谁刺的。岳母刺字这个故事是一直到清朝，钱彩在小说《岳飞全传》才首次出现。而且从生活常识来讲这个事儿也不是很可靠，刺字、纹身这个事儿是比较专业的，不是什么人拿个针就能给一次成功，搞不好有可能还出问题。岳飞家的出身是比较贫苦的，岳母识字概率更是不太大的。

第二个我们关于岳飞会想到的就是关于岳飞的出身。有个说法是，岳飞出生之后，他们家发了洪水，他母亲坐着一个大缸抱着他被洪水给冲走了，这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故事。关于岳飞出生这个故事，邓广铭先生《岳飞传》当中也做了辨析说岳飞所在的县，宋朝时的黄河并不从那经过，不可能有这个故事。

此外有一副著名的书法，叫“还我河山”，中学教材里还是作为插图存在的，岳王庙里还有。那么，这个“还我河山”的刻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在民国，整个清朝以前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这四个字据说是从岳飞写的碑帖《吊古战场文》当中集了四个字刻上去的，然后说是岳飞写了这个石碑。而且《吊古战场文》并不是岳飞写的，是后人写完之后，感觉这个气势像岳飞，假岳飞之名，才得以流传于世。

关于《满江红》这首词，学术界的主流也认为并非岳飞所作。一个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在明朝中叶之前，明朝跟北方的蒙古交战时大败，明英宗被俘虏了，成为整个明朝历史上的奇耻大辱。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过《满江红》这首词，这首壮怀激烈的词，是在这之后才出现的，顺应了历史的大局。这首词出现之后一直没有广泛的影响，一直到抗战的背景之下，才有人把这首词编到《全宋词》里头，被当做宋词传诵开来。在明朝中叶之前，整个宋朝、元朝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首词的存在。那么就像我刚才讲的，岳飞的儿子、孙子做的最主要的事儿就是给他爷爷写传记，搜集他爷爷的各种资料，他居然没有搜集到这样的一首表现了忠君爱国的又写得非常好的词，从情理上来讲，这个是不可能。

所以《满江红》这首词，大概率也不是岳飞写的。

《满江红》票房破40亿

当然关于岳飞也不可能说完全是虚构的，岳飞这个人他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岳飞是在整个宋朝国力孱弱情况下，抗敌意志最坚决，打仗最勇敢的，对于皇上也最忠心耿耿，为人也最耿直。所以他身上，闪耀着我们这个中华民族非常珍视的，那种忠勇的品质，这是他身上最重要的、最真实的东西。

另外一个是关于岳飞的形象，我们今天看岳王庙里的岳飞的塑像，是白盔白甲，三缕长髯，这个形象是谁塑造的呢？是清朝的钱彩塑造。真实的岳飞形象是什么样的？真实的岳飞长得像谁呢？像岳云鹏。他跟岳云鹏的相似度能达到70%。为什么呢？因为在南宋，有一个很著名的画家叫刘松年，他画过一系列的中兴名将的图像。这个图像，不是说他自己随便画的，因为画了之后也给皇帝看，所以在画之前，他找这几个名将的家属，要过他们家里珍藏的真实的画像，照那个画。你看岳飞的画像，长得跟岳云鹏是非常神似的。

岳飞画像，出自刘松年《南宋中兴四将图》（局部）

储殷： 说实话，我从来不跟我孩子讲您讲的那些东西，因为我觉得对于历史的理解有时候单纯一点更好。 结果我孩子看完《满江红》就问我说，这么好的一个将军，为什么大家都要冤枉他？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好人吗？这个时候，我就想跟我孩子讲，历史上名将全身而退之道就是不能做一个完美的人，有人讲说岳飞又读书，又不收礼，又大公无私，又跟士兵同甘共苦，这种人对皇帝的威胁太大了，历史上的名将总得有点污点让皇帝抓。

张宏杰：您说的很有道理，岳飞他为什么被冤枉，被杀掉？就是因为他是当时的比较污浊的政治环境中的一股清流。他出身于社会底层，比较单纯、憨直，没有经过官场上长期历练与打磨，没有变得圆滑，有城府。他因为军功，来到政治高层，但对游戏规则并不熟悉，做了很多越界的事，甚至直接挑战皇帝权威，超过了皇帝能容忍的底线。但也正因如此，我们中国人对岳飞这个人是特别欣赏的，一直传颂他的各种传说与故事，我们社会里一直就是特别缺乏这种单纯的，阳刚的状态，人都太老奸巨滑了，圆滑了。明哲保身的哲学是一种暮气，我们之所以喜欢岳飞，就是因为他身上的朝气，是中国人对世故复杂现实进行超越的一种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