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瞳孔是圆的还是方的?
杜甫在诗中写马:“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句尾“方”一字,着实令人不解,难道马的瞳孔是“方”的?还是杜甫在经过艺术变形后的“无理”妙笔?
为解此惑,作家江弱水在古诗文、古画中搜寻证据。原来,马的瞳孔一直是长方形的,其视野范围在320~340度之间,正是古人所谓“彻视八方”。马的方形瞳孔,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平常人却狃于常识,囿于错觉,看不见或者没看见。于是叹服:老杜写马,千古一人而已。他写得形神兼备,而非遗貌取神。
下文选摘自江弱水所著《十三行小字中央》,由出版社授权推送。
杜甫为什么说马的瞳孔是方的?
文 | 江弱水
(一)
杜甫有一句诗,或者说有一个字,我一直搞不懂。诗是《天育骠骑歌》: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骏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遂令大奴字天育,别养骥子怜神俊。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我的疑惑就是这句“眼有紫焰双瞳方”。马的瞳孔怎么会是“方”的呢?自然是“圆”的呀!用学诗的香菱的话说,这个字用得“无理”。
可是,老杜是创造的天才,有打破传统习惯的本领与胆魄,写诗往往“无理”而妙。他写马的瞳孔是方的,想必跟虚谷画鱼把眼睛画成方的一样,都属于艺术上的变形吧?却不知他这一句是不是套了前人来的?
查过各种杜诗注本,不得要领。从南宋蔡梦弼的《草堂诗笺》,中经《钱注杜诗》,再到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于“双瞳方”下,皆注两条。
一条是颜延年的《赭白马赋》:“双瞳夹镜,两颧协月。”马的突显的眼睛,看上去的确像是自带太阳镜。老杜《骢马行》有“隅目青荧夹镜悬”,明显出此,但这一条却给“双瞳方”添乱,因为镜子让人联想到的是圆形。
另一条是伯乐《相马经》,此书早佚,所以各注本的引文颇有出入:
《相马经》曰:“马眼欲紫艳光,口中欲赤色。”(《草堂诗笺》卷七)
《相马经》:“眼欲得高,眶欲得端,光睛欲得如悬铃紫艳。”(《钱注杜诗》卷一)
《太平御览·兽部八》引伯乐《相马经》:“眼欲得高巨,眼睛欲如悬铃紫艳光明。”(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二)
《齐民要术》卷六:“马眼欲得高,眶欲得成三角,睛欲得如悬铃,紫艳光。”(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卷一)
谢注所引的《齐民要术》的话,本当是从伯乐《相马经》而来的,但“眶欲得成三角”,跟“双瞳方”也格格不入。查《齐民要术》诸本,此段均为:“马眼欲得高,眶欲得端正,骨欲得成三角,睛欲得如悬铃、紫艳光。”谢注漏掉了关键的“眶欲得端正”,而且“成三角”的是马骨而不是马眼眶。
只有钱注的“眶欲得端”,“端”等于“正”,接近“方”了。但是,眼眶端正并不等于瞳孔方正,因为眼眶并不就是瞳孔,所以这一条基于《相马经》的注释,也还是不到位。
(二)
难得的是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另有注文,说到了方的瞳孔:
方瞳为异人之相。《太平御览》卷六六三引刘向《列仙传》:“偓佺,槐山采药野父也。好食松实,体生毛,目方瞳,能飞行。”
《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5
方瞳原来是属于仙人的。刘向之后,晋王嘉《拾遗记》也说老聃所居之山,有黄发老叟五人,瞳子皆方,面色玉洁。《南史》卷七十六《隐逸传下》:
(陶)弘景善辟谷导引之法,自隐处四十许年,年逾八十而有壮容。仙书云:“眼方者寿千岁。”弘景末年一眼有时而方。
研究道教的学者吴真,有一篇《怎样识别微服私访的神仙?》,说魏晋南北朝时,从传说到历史,眼有方瞳逐渐变为成仙得道的标配,然后又成了高年长寿的象征。诗人们但凡写到仙真和耄耋,少不了要用上这个logo:
方瞳起松髓,赪发疑桂脑。(鲍照《在江陵叹年伤老》)
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李白《游太山六首》之二)
方瞳点玄漆,高步凌非烟。(白居易《送毛仙翁》)
白发何足道,要使双瞳方。(苏轼《戏作种松》)
招呼方瞳翁,邂逅鸟爪仙。(陆游《书怀》)
堂中老人寿而康,红颜绿鬓双瞳方。(朱熹《寿母生朝》其一)
颀颀兀立七尺强,丰颐广颡双瞳方。(陈三立《题欧阳润生观察丈画像》)
这些都是大名家的诗句,很难相信都是虚应故事。比如毛仙翁,白居易和元稹都叫他老师,说他一对瞳仁是方的,难道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杜甫写天子之马“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自是神俊非凡。他会不会是借用了仙人的方瞳来写天马的异相呢?
(三)
这首《天育骠骑歌》,不是写的真马,而是写的画马,故别本又题作《天育骠图歌》。杜甫有四首题画马的诗,除了这一首,还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题壁上韦偃画马歌》《韦讽录事卢氏宅观曹将军画马图》,篇篇精彩。开元天宝,世俗见马,即称“曹韩韦”。曹霸、韩幹与韦偃,三人画马老杜都看过而且写过。这幅绘者未详的“天育骠骑图”,既然是杜甫当日“见之座右”的“写真”,会不会本来画的就是“双瞳方”呢?
无图可按,而有骥可索,我就从唐人画的马里找旁证吧。曹霸的画,今已失传。韦偃留下一幅《双骑图》,马眼看不清。还有一幅李公麟临摹他的《牧放图》,画了一千多匹马在上面,眼珠子更无从分辨。于是只剩下韩幹。韩幹画马,老杜专门写过一篇短文《画马赞》,赞其“毫端有神”,但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里却有微词,说“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目前寄名韩幹所画的马,果然都有些痴肥,但令我大喜过望的是:那些马的瞳孔还真不是圆的!
唐·韩幹《照夜白图》
不是圆的,那是方的了?难说,应该算扁的,像是横着放的橄榄形。传为韩幹所作的《圉人呈马图》如此,《清溪饮马图》也如此,《十六神骏图》最后一匹仍复如此。这些都不如《照夜白》流传有绪,可是都有着扁平的横瞳。
看来,老杜《丹青引》说韩幹“亦能画马穷殊相”,绝非轻许。画师能画出马的横而扁的“双瞳”,也算穷尽了马的特殊形相了。老杜《画马赞》已经注意到韩幹画马的眼睛——“鱼目瘦脑,龙文长身”。“鱼目”不是说马眼像鱼眼,而是说马眼像鱼形。鱼形不也就等于橄榄形么?
东坡诗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一点不假。至于“翰墨”与“丹青”孰先孰后,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杜甫是先见到画师画马如此,又目验过再写;也有可能是他观察到马瞳本来就是方的,自然而然就这么写了。杜诗人称“无一字无来历”,却也不能排除是他从生活经验中,或者说社会实践中,得来的第一手资料。比如他写鱼的眼睛是红的,就是受人招待吃鱼脍时的亲眼所见(《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
但是,看这些画马图,还是落实不了“双瞳方”的“方”字,毕竟橄榄形还不是方形。
(四)
书上找不到,就到路上找,毛主席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不是?可这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去找一匹马牵过来相一相?何况马的瞳孔是很深邃玄幻的,加上反光,随便看也看不真切。我曾经在伊犁喀拉峻山谷的军马场里,追星一样追马走了十几里地,可是没有一匹能让我仔细端详。
无法可想,还是上网查马的眼睛的照片吧。谁知这一查,有图有真相,一下子就解开了我的疑惑。从马眼睛的诡异的虹膜中央,分明可以窥见那小小的、横的、长方形的瞳孔!——“方”当然包括了“长方”。
韩幹《十六神骏图》局部(左上)、《清溪饮马图》局部(左下)、《圉人呈马图》局部(右)
兴奋之余,我又搜到一篇刊登于Science Advances(《走近科学》)上面的论文“Why do animal eyes have pupils of different shapes?”(《为什么动物的眼睛有形状不一的瞳孔?》)。该文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动物眼瞳的不同形状,有圆的,有亚圆的,有竖的和横的。竖的瞳孔(vertical pupils)上下伸展,可以用狭缝(slits)来描述;横的瞳孔(horizontal pupils)水平延伸,却不能形容为狭缝,而是大致呈长方形(roughly rectangular)。噢,一个完美的答案!
有竖的瞳孔的一般是捕食者。马,还有绵羊和山羊之类食草动物,瞳孔是横的长方形,属于被猎物。其长方形的长与宽,比例可随眼球的收缩和扩张而变化,它们形成一个宽广的全景视野,便于从各个方向探测捕食者,并在崎岖的地形上前移。马的视野范围在320~340度之间,除了鼻端和脑后有一点盲区,基本不用转头就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包括身后两侧的大片范围,正是古人所谓“彻视八方”。
(五)
于是叹服:老杜写马,千古一人而已。他写得形神兼备,而非遗貌取神。说中国艺术重神似不重形似,会写意不会写真,那要看是什么时期,什么人。老杜可是兼“画工”与“化工”的。
他之于马,能得真赏,首先是因为看得仔细:他看见马耳像竹子劈削而成(《房兵曹胡马》:“竹批双耳峻”);他看见马的脚腕短而粗,蹄子高而厚(《高都护骢马行》:“腕促蹄高如踣铁”);他看见红色的汗珠从雪白的马毛里渗出来(《骢马行:“赤汗微生白雪毛”);他还看见马眼里紫色的火焰,以及火焰里那一对瞳孔,而且是方的。这真是“毫发无遗憾”,使造物无所遁形!陆龟蒙《书李贺传后》说:
天物既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隐伏,天能不致罚耶?
难怪上天要罚老杜坎壈一生,谁教他眼光能抉隐发伏,笔力能穷形尽相,暴露了天物,泄露了天机?
马的瞳孔就那么一直方着在,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平常人却狃于常识,囿于错觉,看不见或者没看见。从画的传统看,画马点方睛的历代也很少。宋人如李公麟《五马图》全都是圆瞳,宋末的龚开《瘦马图》眼瞳最圆满。但金元人则多有横的扁平瞳孔,如杨微的《二骏图》、赵孟頫的《进马图》、任仁发的《马图》和《九马图卷》局部,殊为难得。
元·赵孟頫《进马图》
从诗的传统看,老杜之后,也不乏诗人提到马的方瞳,却都是从杜诗套来的。如明前七子李梦阳《李进士归醉图》的“即论此马亦有种,画出紫焰方瞳真”,何景明《五马行》的“使君五马来月氏,方瞳夹镜光离离”,无非“拆洗少陵”而已。
用一个看似无理的“方”字,老杜写马的眼瞳精切不移,真是稳、准、狠,“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按照香菱的说法,必得这一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王维“长河落日圆”的“圆”字,好处被香菱讲得挺生动的。我今拈出杜甫“眼有紫焰双瞳方”的“方”字,说如上。
附识
伯乐《相马经》早佚,后人引录皆片鳞只爪。承关长龙教授告知清人有辑本三种,也就搜得百余条佚文。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帛书残片,疑即《相马经》,得五千余字,主要是相眼,说是从马的眼眶眼角可相其材之高下。其中有一句,最与杜诗“双瞳方”相近:“方眼深视,五色清明,其状类怒。”可惜“方眼深”三字为帛书整理者所增补。据何本而补,我一时无法查证。不过“方眼深视”说的还是“眼”,不如杜甫精确到“瞳”。
本文节选自
《十三行小字中央》
作者:江弱水
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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