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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天分的写作者
前段时间,马伯庸来到文化直播间,与我们分享了新书《大医》的缘起与细节,同时也分享了自己的写作心得。
马伯庸认为自己并非是作家中的天赋型选手,如他所说,“我觉得我最大的优点还是比较勤劳。至少说能保持一个输出的状态”。而正是在这种“持续输出”中,依靠一点一点写、一点一点攒的“日拱一卒”,从“大唐长安”到“大明两京”,再到新书中旧中国的“乱世仁医”,他成功地构建出了一个又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
随着作品被接连搬上银屏,马伯庸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可他自觉除了成就感之外,这份名声带给他的,更多的是一份写作中的“朝乾夕惕”——“我的读者也在成长,如果我的成长没有赶上他们,我就没有办法给他们带来一种新鲜感。”
也提到他最爱的“三国”,不过,这次他没讲孔明,也没说魏、蜀、吴,而是提到两块不起眼的泥砖——上面有当时底层工匠所刻下的字样,一则言及东汉末年生活之困苦,一则表达晋朝统一后的太平快乐。
“这两块砖代表的都是当时百姓他们内心最大的渴求。当每一个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汇成的力量,就会导致王朝的灭亡。当每一个人都希望赶紧统一吧、赶紧太平吧,最后天下才能统一。”
在马伯庸看来,正是小人物决定了大时代,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也是他历史写作中情感、故事的全部初衷和归宿。
以下为本次谈话的文字内容整理。
一、最初的写作
凤凰网读书:您最早的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马伯庸:初中那时候上数学课太无聊了,我数学不好,也听不懂,就把笔记本放在桌肚里面,上面在听,下面就这样写,因为也不会给别人看,所以说笔迹什么的烂一点儿也没关系。反正什么都写,写太空大战,写妖魔鬼怪,写各种各样的打斗……当时日本漫画、美国电影,包括童话都能看到,我就不由自主去模仿、去学,所以那个时候就乱写一通,但还要防着被老师发现。
真正开始写作要到大学的时候。当时我在上海读大学,那时候中国第一代网吧已经出现了,但是特别贵,上网一个小时要12块钱。现在12块钱一个小时都很贵,更别说那个时候。
当时我基本上是每周早上都不吃饭,省出一周的早餐钱,然后在礼拜六或者是礼拜天上一个小时的网。那个时候已经觉得很充实了,觉得这一个小时过得特别快,所以我对上网的时间很珍视。
当时很多人去聊天室,我没去,我是去那种文学论坛。那时候有几个小众文学论坛,我去了之后跟人聊天。有的时候他们会写很好的文章,但我舍不得在网上看,因为时间很宝贵,所以我都是拿一个3.5英寸软盘,可能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word里面“存盘”那个图标的实物。
凤凰网读书:哈哈,对,真实的样子就长那样。
马伯庸:当时把这个拷下来,回到学校机房。学校机房便宜,单机的,就一小时一块钱。我把这个3.5英寸软盘放进去打开,里面有文字,我就开始看,慢慢地看。当时觉得很新鲜,因为以前看的都是严肃的文学读物,那这个时候,网上开始有人写作了,可能写得很烂,写得很粗糙,但是有一种勃勃的生命力,我觉得很有意思。
结果中间有一次我那个软盘坏了,打开之后只出现了一半的文字,底下全是乱码,看不了了,我就特别沮丧,因为得再过一周才能看到后面的情节。
我是用word打开的,也没有别的阅读器,打开之后我就无意中碰了一下键盘,结果后面就接了几个字。后来我就发现好像可以往下接,就是说我也可以往下写。那我就试着写了几段,发现还挺像样。所以后面我的整个习惯就改变了,不再是我在网上下载一份文件,然后在单机机房里去看,而是我在单机机房里抠一个礼拜,打出一堆东西来,礼拜六去网吧上传上去,等下一个礼拜再来看回帖。
凤凰网读书:从发帖到看回复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马伯庸:对,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但是那个时候确实是“从前慢”嘛。那时候的氛围还挺好的,你认真写了东西大家会看,也会同样认真地给你评价,如果你写的东西被别人说了不好的话,大家还会安慰你,说你写得很好啊。
凤凰网读书:所以那个时候你但凡写一点东西,马上就会得到非常认真的反馈,虽然这个反馈只限于几百个人是不是?
马伯庸:哪有几百个人,可能几十个人,回帖的可能也就三四个人,我已经觉得很好了。我还记得那会儿有人回帖的时候我激动的感觉,心跳加速,那一瞬间,像是什么成绩发榜了一样。
二、我是没什么天赋的写作者
凤凰网读书:那现在呢?你现在有了这么多的读者,面对这么多读者的期待和喜爱,你是一种什么心情?担心自己会飘吗?
马伯庸:我倒不担心自己会飘,但是我会担心自己成长得不够。作者不是万能的,你像现在市面上,比如说“言情”“甜宠”这种类型的作品,大家喜欢,但我写得了吗?我写不了。我写一“甜宠”小说谁看啊?
所以说作者本身还是要写自己擅长的东西,要写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是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出自己的三观,表达出自己的趣味。那他和读者是什么关系呢?其实把那些和自己三观相合、志趣相投的读者吸引过来,有一点像是交朋友的过程。
你读完这书,觉得咱俩是同一类人,好,你过来。如果你觉得跟我不是一类人,口味不一样,擦肩而过,这个也很正常。所以说我觉得这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也是一个交朋友的过程。
那这种情况之下,我关心的就不是——读者是不是喜欢、是不是感到有包袱、觉得我写得好不好——这样的问题。
我会先想到自己会不会成长的问题。因为我的读者也在成长,那如果我的成长没有赶上他们,我就没有办法给他们带来一种新鲜感。
因为作者多多少少要比读者多知道一点儿,要多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如果这本书读者看完之后,感觉到的是——哦,这些都知道了,没有必要再看了,那就等于是你被读者抛弃了。所以说,你还得咬着牙去追赶这些读者,比他们还要再先一步。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你就是一点一点写,你觉得就这样一点点写下去,不会爆红,但也不会爆跌,反而是一种特别踏实的人生状态。
马伯庸: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天分的写作者。你像刚才说的那些论坛里,其实有很多人比我厉害得多,包括现在市面上,也有很多作家真的是“一战成名”,而且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我学都学不来,想去模仿都模仿不来,这些都属于是天才。
但是我觉得,写完一本书,天才和努力之间的比例,应该是30分比70分。如果有人是天才,30分可以拿满,但是特别懒,不愿意写,那他最多也只能拿到30分。
但是如果说你很勤奋,在天分上可能有一点差异,比如说,我的勤奋能拿70分,天分我可能拿5分,那我也能拿到75分,就比30分还是要高一点儿,对吧?所以我觉得,有天分是一个前提,天分决定你的上限,决定你最高能拿多少分,而勤奋是决定你的下限。
我觉得我最大的优点还是比较勤劳。至少说能保持一个输出的状态,虽然很多时候是用一些笨办法。我没办法一出手就写出那种精妙句子,那就一点一点写,一点一点攒,争取用自己的方法,诚实地把自己对于历史的理解表达出来。
我觉得这种真诚和努力才能够让人保持一个持续的输出状态,保证你的下限在这儿。那么天分这个东西就没办法了,只能看运气。
凤凰网读书:我之前经常听到别人说您特别高产。但我看新书《大医》的后记,发现你其实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来构思和写作这本书。
马伯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说我高产,其实算下来的话,我已经是非常低产了,从2017年到现在,从《长安十二时辰》到《两京十五日》,再到《大医》,真正的长篇只有三本,字数加在一起也就一百多万字,也并没有多少。在这几本书的中间,我写了几个短篇,但那字数就更少了。平均下来的话,大概一年能够保证有一本书出版。跟很多作家比,我这已经算很低产了。
《大医·破晓篇》
作者: 马伯庸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博集天卷
出版年: 2022-9
三、《大医》讲了个什么故事?
凤凰网读书:前两天在咖啡馆里面看您的新书《大医》。过了一会儿,店主就过来问我说,你是学医的吗?我当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如果换作您的话,您怎么介绍您这本新书?
马伯庸:这个书其实好多人都有误解,好多人看了之后说你写的是什么?是太医?还有人听说了,但没看到名字,以为是“大一”,就问:那“大二”写不写?反正就是各种玩笑。
这本书其实涉及到我之前从来没有涉足过的题材和时代。以前我写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古代背景,那么这一次我把时间放在了清末民初,写的是医生视角的故事,而且不是普通的医生,是慈善医生——中国第一代红十字会的医生。我是以他们的视角,来写一个大时代里的三个人的成长。
当时想写这本书,起因是我2017年去华山医院的一次参观经历。当时有一个医生请我去做一个职工的文化讲座,我去早了,医生说那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吧。我说你带我去哪儿?
医院嘛,你说能有什么参观的?要不就解剖楼,要么就标本室,我都有点儿害怕。后来他说不是,说我们有一个院史馆。那座院史馆叫“哈佛楼”,是当年中国的红十字会总医院。
它应该是那种民国西式的老建筑。要是真的老物件,你能看到一层包浆,这个建筑也是,能看到一种气质,这个气质是新的仿古建筑模仿不出来的。所以当时一看到这个“哈佛楼”,我就觉得不凡。后来进去之后看到各种文献资料,虽然它们都是普通资料,但是因为年头久,都是一九一几年、一九二几年的东西,所以会让我联想到它和大时代之间的关系,进而想到这一年当时发生过什么事儿。
我们都知道,比如协和医院,它是有一众精英医生,可以治各种难治的病。但是红十字会总医院,它并不是这样,它的职能是救灾、提供公共卫生服务。比如平时它会跟大家宣传:你们要种牛痘,你们要多喝开水,不要去随地吐痰。但是碰到大的情况,比如说上海发生鼠疫,比如说安徽发生水灾,比如说哪儿打仗了,那么它的医生们是要去执行人道主义救援行动的。
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及医学堂(《大医》内页插图)
我觉得这个对于我写作来说就很好,因为我没学过医,你让我去写一个医生他怎么治病、怎么寻找各种治疗办法,我写不出来,没有这个背景。而红十字会总医院,它是去救灾,那么这其中的戏剧性就有了。
所以这一本书就是以红十字会总医院为背景,讲述这个医院里的三个主要角色。这三个人从小就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这个医院学习,在这里从年轻一直工作到年老。整个这部书的时间跨度是从1904年开始,截止到1950年,基本上是把整个近代史横跨了一遍。
因为篇幅比较巨大,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两本叫做《破晓篇》,它的时间截止是在1911年。后面还有两本叫做《日出篇》,10月份就会出,放心肯定已经写完了,肯定已经交稿了。《日出篇》会讲到后面的四十年历史,所以说整部《大医》算是我写过最长的书吧,一共有80万字。
凤凰网读书:你刚刚提到书中写了三个人物。这三个人他们的出身、文化背景都非常不一样,为什么会选这样三个人?
马伯庸:这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东北的农村孩子,因为日俄战争的原因变成了孤儿,他被一个传教士捡到之后,送到了这个红十字会总医院去当“约定生”。
这个主角他叫方三响,那么他跟医院签订了一个契约,约定他在这里免费接受培训,但是培训完之后要在这里一直做医生,不能够离开。所以他是这么成为医生的。
还有一个人物是孙希,这是一个广东小男孩,但是从小在南洋长大,后来他被养父——大清驻英国公史张德宜给带到了伦敦。所以他从小其实是在国外长大的,包括英文在内的各种语言都倍儿溜。他其实想留在海外学医,不想回国,所以就偷偷做了点儿手脚,结果反而阴错阳差,他被分配到国内来学医,最后也来到这个医院。他身上其实是有点儿“精英医生”的人设。
还有一个女主角,叫姚英子,她爸是上海的烟草大亨,家里很有钱,所以她从小生活非常优渥。但她会觉得有点儿不满足,不想过那种普通的“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个时候,现代生活和男女平权思潮已经进入中国了,所以她会有更高的追求。她会希望说我既然有这个能力,那么像蜘蛛侠一样,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因为当时旧中国的人们,大家健康状况很差,女性首当其冲,她们面临的情况更恶劣,所以她会有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应该学医,应该帮一下这些人。
所以说,他们三个人代表了中国早期一批现代医生的三种不同来源。他们三个虽然没有原型,但是他们代表的这三种来源,其实我们在历史上都能找到大量的对应史实。当时什么人去做医生?其实就这三种人:要么是走投无路、孤苦伶仃;要么是海外回来的精英;要么就是出身优渥、有权力选择自己人生的人。
中国红十字会工作照(《大医》内页插图)
四、用细节来把小说写“真”
凤凰网读书:对您最重要的一个印象就是您总能从浩瀚的历史中去找到那些小细节。我知道您每一次写一本书之前,要先进行一个特别扎实的调研工作。特别想知道您的工作法是怎么样的?
马伯庸:当时写《大医》的时候做了很多调研,比如说查相关的论文、看相关的报道,包括去请教一些专家。但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去读报纸。
《大医》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那个时候中国已经有报纸了,比如说《申报》。《申报》保存得很完整,从创刊到现在,每年、每月、每天它的报纸保存得都很齐。
于是,我就养成一个习惯,每天大概看可能一个月或者是几周不等的《申报》,也不是说特别去记录里面的细节,就是要感受当时的氛围,看当时的人在报纸上说了什么话、他们广告是怎么吹牛的、有哪些社会新闻、花边新闻,这些新闻用什么语气写出来的?包括看他们当时的社论,看看大家都在关心什么样的话题,再看看读者来信,看人们是怎么进行表达的。
读多了这些报纸之后,就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就跟玩VR游戏一样,你会进入到那个环境中,你会知道当时的人怎么想、怎么写、他们的反应是什么。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反映到我写的小说里面去。我一直认为写历史小说最难的地方在于你要说服读者,你要把读者拉入到你所创建的这个世界里来,你要让他相信你说的东西是真的。
凤凰网读书:包括我看您写到一个细节,当时皖北水灾,医生们去救灾。当地的女性快要临盆了,而产婆其实非常不懂卫生的重要性,她们的整个接生过程可能是非常不净的,然后这个也导致产妇的死亡率很高。
马伯庸:这是当时的一个真实情况。当时产妇死亡率和新生儿死亡率非常高,就是因为卫生观念的低下,不是因为出现了很多疑难杂症。
有一个真实案例,是上海有一个地方建了一个接生婆的培训中心,当时叫养育公所,他们就叫来这些产婆。产婆们就说,我们也不认字,你教我们当医生我们没办法学啊。那医生就说,不用教别的,我就教你们几件事儿,第一就是把指甲给剪了。
原来产婆都留很长的指甲,那是因为这样可以深入产道,方便把婴儿抠出来。而且这个指甲里面都是泥,你想想这个卫生状况多可怕。
医生就说,先把指甲剪了,接生前洗手,你们就做这两件事儿。这样一来,死亡率一下就下降了,而且下降的幅度非常大,大概是60%到70%的比率。
中华民国红十字会总会医院救援队(《大医》内页插图)
《大医》里其实有很多细节,情节是虚构的,但是人物们用的技术手段和他们碰到的困境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只比书里写得更惨、更残酷。
我一直有一个观念,就是书写任何时代,尤其是写历史小说,你要写出这个时代最特别的地方,特别到这个情节只能放在这个时代,你放到另外一个时代这个故事就不成立。我觉得要达到这个程度,才能真正去反映出这个时代的风貌。
我们以前看各种武侠小说,看各种戏曲、电视剧,里面的主角动不动就掏出五两银子“啪”扔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了。且不说他花这些钱多还是少,这种交易方式就有问题。
比如明清两代都是用银子来结帐,那银子比较软,他们结帐的时候,比如说我今天跟你这儿喝了一杯茶,我说老板娘结帐,你过来以后我会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你,你会拿出一个称、一个剪子,先称一称我这银子大概有多重。或者说你不用称,因为每天交易,这银子有多重你心里有数,你就拿一个剪子过来把这个银子“咔嚓”剪下一小块儿,称一称大概是几钱重。
这个茶水可能是三钱银子,那这一小块够了,剩下这一大块儿银子你就还给我了。甚至有的时候,比如说花钱花得多了,一两银子你直接拿走,再回给我一堆碎银子,反正称起来够份量、够找的钱就可以了。
最后我可能走上一路,包儿里是一大堆散碎银子,这种散碎银子拿起来也不方便,花起来也不方便,我还要找一个银铺重新把这些银子化成一块。
你看《水浒传》虽然是宋代的事儿,其实很多生活方式都是明代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时候,当时鲁智深叫大家捐款,打虎将李忠拿出来二两散碎银子,鲁智深就不高兴了,因为那些银子第一少,第二就是碎碎巴巴的,看着也不体面,就直接给他扔回去了。这就是所谓的散碎银子——找钱找多了,还没来得及化回去。
所以正常的话,那个时候是这么花钱的,不是说一整块银子直接给老板扔过去就得了。
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五、读书的方法
凤凰网读书:您好像还有一套特别厉害的读书方法,是跟苏轼学的?
马伯庸:对,其实是苏轼原创的,叫“八面受敌读书法”。其实原理很简单,如果说大家有在学校斗殴的经验,应该都有体会。
比如说你得罪人了,人家跟你说放学别走,一出校门四五个人给你围住,这个时候你跑是跑不了的,但是你如果闷头挨打那就白被打了,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盯住其中一个人打,不管谁打你,你就打他,打得他最后受不了了,站起来拦着其他人说你们别打了,你们再打他,他又要打我,这样的话才能够侥幸脱身。
苏轼这个“八面受敌读书法”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说你读书之前一定要给自己设一个目标。比如说读《史记》里的《鸿门宴》,我可能每一次读都会设立不同的重点。
读第一遍,咱们读它的礼仪。《鸿门宴》有一个特点,司马迁把这些人——刘邦、项羽他们坐的位置写得非常清楚,项羽坐的是主人位,然后张良是西向座等等,只有刘邦是北向座,就是一个臣虏坐的位置,有点儿像咱们吃饭的时候坐在上菜口儿,就是羞辱他。我们读这一遍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刘邦这个人可能已经是危机四伏了。
那么中间再读一遍,我们可以读它的家具史,留意他们当时用的是什么家具。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有桌子有椅子。那个时候是分餐制,每人一个小桌案,大家都跪在这个桌案后面,所以彼此距离很远,讲话都不方便。那为什么会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什么项庄要站起来说我给大家武个剑,一边舞着剑,一边走向刘邦,想把他一剑捅死?因为俩人坐得很远,你必须要找一个理由走到跟前才能动手。
如果是像现在一样,大家坐在一起吃火锅,就没这么多麻烦了,项庄在桌子底下一刀过去,刘邦就挂了,那整个历史就改变了。所以说每次读《史记》的时候,你如果都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就会发现一些不同的东西。
再比如说,读《史记》里人物的年龄,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儿。
我们总说项羽心太软,把刘邦给放了,这是我们基于后世过来人角度上的理解,我们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是如果把你代入到项羽这个身份——项羽当时才二十多岁,刘邦已经五十多岁了,比秦始皇年纪还大。你想如果是你,二十多岁已经站在全国的巅峰,全国没有人比你牛了。这个时候,你眼前有一个老头,畏畏缩缩五十多岁,虽然是占了你一大便宜,但是你说你会犯得上跟他一般计较吗?我这儿踌躇满志的,这老头儿我骂两句就算了,我杀了他别人还骂我说不尊老,还要说我小心眼儿。
从项羽这个角度,从他接受到的信息来看,他确实是没有必要杀刘邦。我们后世知道刘邦后来得了天下,那会儿项羽哪知道?项羽放走刘邦这事儿,虽然不能说做得对,但是你如果从他的年龄、他的角度出发,你能理解他。
所以如果你反复读《鸿门宴》,读过十几遍,每一遍都设置一个不同的目标去理解、去分析的话,那到后来《鸿门宴》就算是读透了。
其实在西方有一个谚语也说过这个事儿,叫做:如果你不知道你是去哪一个港口的话,所有风向的风都是逆风。当我们知道目标之后,我们就可以有效率地去“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最后会形成你自己的知识。但是如果你没有目的,就随便看看,那你看完书之后就跟风吹水面一样,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来。
六、带着责任感书写历史
凤凰网读书:这几年有关历史的影视剧一直都比较受欢迎,包括根据您之前的小说改编的一些剧集。好多人正是因为看了影视剧,进而去看历史小说,然后回过头来想去看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所以,在这里也很想知道,您写历史小说,您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
马伯庸:这么说吧,写小说每个人都会经历很多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你要把它写完,这是一个非常难的事情,90%的人都倒在这个阶段了。
那写完之后你会有新的要求——我要写一个好看的故事、我想写一个有趣的人。这个时候你就会去用各种技术、各种想法,不断去调动、去达成你的目的。而当你度过这个阶段之后,你会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责任感,希望让读者去理解一些东西。
我不能说去灌输,我特别不喜欢说我给你灌输一些观念,我强逼着你,要给你讲什么道理,给你说教。不是这样,我觉得是一种理解。
比如说《大医》这本书,其实开始写的时候,我有一点儿犯难。因为确实这个题材本身很“冷”,难度又很大,同等的精力和时间,我写一个更精彩的、更畅销的书其实也没问题。
包括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没写完两月就疫情了。随着疫情的发展,我开始担心说自己写这本书,会不会让人家觉得你是在蹭热度,你觉得现在疫情话题受关注,所以你就写一个疫情相关的东西。但我确实是在疫情前就开始动笔了,可是这话也没法儿去跟大家解释。
我就在想,要不别写了,免得受人讥讽。但后来,当我查资料查到一半儿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责任感。
你看,为什么这本书叫《大医》?就是因为我想让大家记住这些人——他们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还能够不计私利,忘我地、奋不顾身地去为中国四万万同胞寻找、提供健康支持,这些“国士”,我觉得有必要为他们树碑立传。
因为我要不写的话,那么这些人的事迹,可能只局限于在学术界大家会讲一下,发一些论文,但是公众是对这些人不知道的。但我觉得他们做了这么多伟大的事儿,还是有必要、有责任跟大家分享出来。
后来我想明白一件事儿,写作还是一个诚实的东西,当你写得足够诚恳,当你是发自内心去创作的话,那么读者并不关心你是不是和当下有连接、是不是和热点话题之间有重合。
凤凰网读书:您也一直在写大历史里面的小人物,是否也是有这样的一种价值观在里面?
马伯庸:读历史读多了以后,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所有的英雄人物其实都没在引领时代潮流,他们是顺应时代潮流的人。真正引领时代潮流的是小老百姓们。这些小老百姓可能你单拎出来一个一个的,没有任何影响力,也没有发言权,历史也不会记得他们名字。
但是人多了,他们就会形成一种潮流。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成都看“大三国志展”,是一个和三国有关的文物展览。那里面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特别珍贵、特别精美的展品,而是两块砖头。
“仓天乃死”砖
第一块砖头来自黄巾起义前14年。当时在亳州,就是曹操的老家家族墓地里出土了一块儿砖头。当时用的是泥砖,泥砖在做成泥坯子还没干的时候它是软的,那么会有工匠偷偷拿树枝在上面写字,因为这个砖写完字之后就砌到墓葬里去了,所以没人会发现,说白了就是类似现在的“树洞”。
那这一块砖头上面写的就是骂人的话,说我都快累死了,你们都快要把我逼死了,我已经快受不了了,说我现在就等着“苍天已死”的那一天,我要跟你们好好算一下账,我要把你们都“干死”。然后这一块砖就砌到墙里面去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人受到了多大的摧残和痛苦,才能够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在砖上写出这些字来做内心的发泄。
那另外一个层面是,在黄巾起义的14年前,他们都已知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个传播口号,说明那个时候张角(黄巾起义领导者)的“太平道”已经传得很广了,民间的矛盾也已经很剧烈了,一个安徽亳州的毫不起眼的小工匠竟然都已经念出这种口号,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好趁机把压迫自己的人都“干死”。你想一想有多少人像他这样,你就能明白为什么黄巾起义的时候天下皆反,直接导致了东汉王朝的灭亡。这是必然的。
因为这是千千万万像这个工匠一样的人们共同的心愿:我受不了了,我要“干死”你们。所以才会形成一个大的历史潮流。至于说刘备、曹操、孙权,都是在黄巾起义余波之后才趁势而起,分别建立了魏、蜀、吴三国。
那第二块砖头来自西晋太康元年,那一年正好是晋朝把吴国灭掉,整个魏、蜀、吴“三分归一统”的时候。那么这会儿,砖上写的是:“晋平吴,天下太平”,就是晋朝平定了吴国,天下太平了。这一块砖是在建康就是现在南京附近出土的,那是吴国的首都。
那么这一块砖出土的时候,因为里面有做砖的人的名字,考证一下你会发现这个人他活了大概七十多岁,算下来他出生那一年就已经在打仗,一直打到他七十多岁。他整个这一生,外面的世界永远是在打仗,就算他自己没有去战场,他的亲朋好友可能也有人死于战乱。可能因为战乱要收税,他背负着很沉重的负担。那么终于到了七十多岁,天下太平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高兴,做了这么一块砖。
他其实也代表了一大批人,这些老百姓已经受够了这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日子,想说你们赶快别打了,太平一点儿,让我们过一点儿好日子吧。
“天下太平”砖
所以你看这两块砖,一个是三国乱世的起因,一个是三国乱世的结尾。这两块砖代表的都是当时百姓他们内心最大的渴求。当每一个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汇成的力量,就会导致王朝的灭亡。当每一个人都希望赶紧统一吧、赶紧太平吧,最后天下才能统一。
所以,归根结底,小人物虽然是小人物,但是实际上,大时代就是由这些小人物聚合起来的。
编辑 | 康二
校对 | 拉丝特拉斯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