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小兵张嘎》:为何“农民是文人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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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小兵张嘎》:为何“农民是文人的榜样”?

重看《小兵张嘎》:为何“农民是文人的榜样”?

说起《小兵张嘎》,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

对于80后、90后而言,在04年的电视剧版《小兵张嘎》中,由谢孟伟所演绎的“嘎子”可谓深入人心;

而对于老一辈人来说,最熟悉的“张嘎子”形象则来源于1963年的《小兵张嘎》电影。这部中国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曾在国内引起了巨大轰动,也是无数60后、70后的童年记忆。

在作家、导演徐皓峰看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在有意或无意间,保存了诸多传统世界的元素。以电影版《小兵张嘎》为例,电影以嘎子成长为八路军的轨迹为主线,在剧情展开的同时,也非常真实地呈现了上个世纪中国农村的人情与伦理。

徐皓峰说,“片中愉悦的人际关系,新一代青年不信,认为是宣传”,但事实上,这些情节“不是电影美化后的军民关系,是农民的普遍真实。”

那么,就让我们在下文中,借由《小兵张嘎》一起重返这种真实,看到曾经中国的那个真实的农村与农民。

本文选摘自《光幻中的论语》,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小兵张嘎》和塔尔科夫斯基(节选)

文 | 徐皓峰

从疯孩子到坏小子

一九六二年,塔尔科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获威尼斯电影节金奖,法国哲学代表人物萨特为之写过影评。主角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有精神分裂的早期症状,在幻听幻视中躲子弹、躲炸弹,一人在空屋里能闹很久。

除了幻觉,他还有回忆,是战争发生前的美好生活。不是写实拍法,获奖时有西欧影评人唱反调,认为苏联艺术太土,用的是西欧已过时的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手法,但承认拍得很美。

《伊万的童年》剧照

《伊万的童年》剧照

二〇二〇年网络大片《囧妈》的结尾,插入《伊万的童年》中的“很美”:一对男孩女孩踏水奔跑,波光粼粼,笑容璀璨……《囧妈》中的母亲是一位六十年代的文艺青年,之后陷入庸俗生活的洪流中,再没更新,那个片段是她这辈子认为的最高艺术。

徐峥导演拍的“囧”系列,都有个让人心酸的内核。囧妈——市侩庸俗的妈妈,有她的心酸。年轻的她是另一个人,怎么活成了这样?

《伊万的童年》在六十年代,以“参考片”的方式在国内放映。“参考”的含义,是看完了批评。参考的最大成果,是一九六三年的《小兵张嘎》。既然塔尔科夫斯基没拍好,咱们就拍个好的,隔空教育他。

伊万和张嘎一样,身份都是侦察兵。塔尔科夫斯基肯定不对,怎么能将正义的战士拍成个半疯?但战争确实摧残儿童心灵……伊万眼瞅着母亲被打死,张嘎眼瞅着奶奶被打死,受的刺激一样,凭什么张嘎没事?

因为嘎。

嘎,是“怪”的意思。“张嘎”不是本名,是外号,片中全称是“张嘎子”。“嘎子”的全称是“嘎杂子”,京津地区方言,指混混,不便说是坏人,说是怪人,最好别接触。就像今日年轻人不便直接说中年人“恶心”,说是“油腻”。

以折腾别人为乐的孩子,一般都心理健康,压抑能发泄。张嘎私藏军械、急了咬人、输了耍赖、堵农民家烟囱……坏成这样,有损部队形象,所以直到影片结尾,他才被部队正式吸收,成为侦察兵。

坏孩子、编外人员的设置,巧夺天工,弥补了《伊万的童年》的种种不足,塔尔科夫斯基绝想不到。那年他三十岁,苏联的导演课程要学八年,大学毕业不久,崔嵬导演五十一岁,跑过江湖、当过干部……艺术另谈,差着阅历。

九十年代末,塔尔科夫斯基在国内新一代青年中封神,称为“老塔”。沧海桑田,忘了六十年代,我们曾远距离教育过他。

性本善

伊万与他的上级单线联系,穿梭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长时间孤独一人,丧失儿童的自我认识。张嘎活动在敌后的生活区,在一群大人的保护下,得到满满的爱,他的成长只是学会了“服从命令”,始终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儿童。

片中愉悦的人际关系,新一代青年不信,认为是宣传。

《小兵张嘎》(1963年版)剧照

《小兵张嘎》(1963年版)剧照

张嘎家收留了一位八路军伤员“老钟叔”,接到张嘎奶奶送来的饭,低叹:“又是大饼摊鸡蛋!”

那时农民吃粗粮,白面、鸡蛋都金贵。吃败了家,也要招待好外人——张嘎奶奶的做法,不是电影美化后的军民关系,是农民的普遍真实。

起码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农村还这样。我的高中是美术专科,要去多个农村体验生活。学校选的村子,未及搞活经济,化石般的老人情。

老师们六十年代下乡,仿效苏联艺校,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名为“体验生活”。同吃在苏联农村可行,在中国农村办不到。

同吃的宗旨是农民家吃什么学生随着吃什么,农民却自发地给学生另做。开饭了,农民自家人一桌吃,吃得差劲。学生另一桌吃,是自家小孩平日吃不上的。

农民给学生做的饭,远超学校给的伙食费标准,赔本招待。后改良做法,学生不在农民家吃了,集中到村委食堂吃。为保护农民,怕农民大方,给吃败了家。

《小兵张嘎》中有位爱哭的村长,张嘎出村找部队,他淌泪送行,结尾跟张嘎重逢,也是见面先哭。村长形象,九十年代初还普遍,来源于生活。

我们下乡结束,村人送行,由女人撑场面,大妈大婶说漂亮的送别话,村姑们给笑脸。大叔大爷们都沉痛,村长一定哭。好几个村,都这样。

农民们有智慧,选感情最脆弱的人当村长。

这种人一定对大伙好。

苏联的艺术院校体系,延续“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观,否认贵族阶层的文化艺术,要远离贵族与城市,到农村去寻找。

我们仿效苏联艺校,下乡不单看大自然的暴力,还要考察人类的恶行……但河北农村里,没有苏联农民呀!列宾美术学院学生看到的是阶级斗争,我们看到的是世外桃源。

唉,老师怎么选的?

受了多年苏式教育,一选农村,脑子里还是陶渊明那套。

城里孩子对农民来说,像是邻居家跑来的小猫,来了,就相处一会儿,善待就好了,跟自己的人生没关系。人不会向小猫要回报,农民对你好,不是搞人情投资,他们无所求。

因而真挚,人心好美。

他们没有对比,不会因为你们来了,而觉得农村闭塞、自己的人生单调。农民的淳良质朴,不像是经历少造成,像是经历太多,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质朴。

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是“洗尽铅华”,发现人生就是照镜子,镜子复制你的脸,现实复制你的心。童年的你看到父亲抛弃母亲,即便你反感父亲,发誓不像他,但等你长大了,也会抛弃妻子,因为你整个童年都在想这事,你必重演。

《镜子》剧照

《镜子》剧照

两面镜子对着摆放,会发生无穷复制的情况,每一面镜子里都会出现数不清的镜子。别埋怨是受了父亲的不良影响,真相或许是,长大后的你抛弃了妻子,这个行为影响了过去时空里的父亲,所以他抛弃母亲,造成了你苦痛的童年。

因果是两面镜子般相互照映的关系,因果同时存在。在我们的认识里,童年经历会对成年的你有影响。不知道成年的你,也在折腾着你的童年。

年少的你和年老的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们都是你,所以他们没有次序,同时存在。镜子互照出的影像如此,人生也如此。

认为事情各有各的原因,是错误与痛苦的开始,这个思维方式,让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你认识到,你碰上的所有事件,都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心理。你有一颗抛妻弃子的心,所以你父亲和成年的你才会做出抛妻弃子的事。

看完《镜子》,就不想再经历什么了。瑰丽多彩、惊涛骇浪的人生,底牌竟简单无聊。会觉得不思不想,多么幸福。

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牺牲》是“返璞归真”。一个焦虑核战马上爆发、世界即将毁灭的人,忽然觉悟到核弹是人类自私心理的外化,而“人类”是自己的外化,所以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世界。

于是他把家烧了,以清除自私心理。烧掉一座木屋,能让美苏两国的核弹储备全部报废——太值了。他被送进精神病院。

只有他儿子相信他,用他教的方法,让一棵死树复活,证明他真的保住了世界。生活延续,人们还能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全是他所赐……

塔尔科夫斯基把全世界缩在了当前一念。那人生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世界也没什么可探索的。

农民的无欲无求、乐天知命,像是集体看过《镜子》《牺牲》。塔尔科夫斯基是思考而得,农民像是天生给调在此频道上。

谁调的?

孔子说是周公。

西方的质变,是公元前一四四五年,摩西带人走出埃及,从此“神道设教”,一个民族跟神结合。东方的质变,是公元前一〇三九年,周公带人来到洛阳,从此“礼乐治国”,一个民族与神脱离。

人凭什么可以取代神?因为发现“人之初,性本善”,善不是善良,指“完美”。人的本性完美,所以可以通过个人思考和集体讨论,来处理事情,不需要神插手。

一九八六年的《英雄本色》大火,其中对白,狄龙问:“你信不信有神?”周润发回答:“信,我就是神。”——周公到洛阳后教给民众的,也就是这句话吧?

这部电影很神,既有明清延续下来的江湖义气,又有现代零售推销员的自我励志法,还触及了文化核心,该着它大火。

《英雄本色》剧照

《英雄本色》剧照

“本性完美”在贵族阶层,以礼乐维持。人间决策,由占卜求神谕,改为开会讨论后,为避免谈乱了,拿礼乐来规范,保证最后能谈成。

《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本性的完美,人活着活着就失去了,只有贵族里受教育最深、最聪明的人能保持。贵族里是万里挑一,农民却普遍能做到,因为农民答应周公“我就是神”之后,一诺千金,三千年没变。

《论语·先进篇》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野,指的是农村。礼乐的细节,在贵族阶层越来越丰富,农民无从掌握,但创造礼乐的本意,农民一清二楚;贵族承接了礼乐的成果,从外在形式体会它的内涵,可能理解对,也可能理解错。

一个是天生明白,一个是学习推理。二者相比,孔子说:“我当然听农民的。”

《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子言:“礼失而求诸野。”礼乐会走样,农民不走样。要矫正礼乐,就去观察农民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农民”一词突然成了骂人的话,前所未有,尽显小商人阶层的嚣张。大批农民脱离土地,进城打工了,雇主以打骂管理,世风一下恶劣。

三千年来,我们没骂过农民呀!周公移民洛阳后,农民一直是“完美”的代名词,挨骂的是官员、商人,“赃官”“奸商”是张口就来的词,这才是我们的传统。

农民是文人的榜样。文人羡慕农民,因为他们的祖辈是周公塑造,悟到了完美本性,就一代代坚定不移了。而文人有书籍支撑、有师友扶持,还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屡屡失守,活得太折腾。

我们相信,在官场、城市里造成的心灵扭曲,回到农村就都好了。这辈子干过多少错事,受过多少伤害,也没关系,回到农村就完好如初了,重新成为一个无罪、无错的人——陶渊明的田园诗,便是写这个。

“回家”二字,对国人意味深长。不是回夫人、孩子构成的家,是回老家——回到农村的祖屋去,回去了,人就完善了。

当代名作《白鹿原》的产生,也是源于此心理。看纪录片,作家陈忠实步入老年后,决意给自己写一部“可以枕着死”的力作,对得起这辈子当作家。他离开城市,回到了农村祖屋,相信老家的气场能帮他达成心愿。

电视剧《白鹿原》里的农村

电视剧《白鹿原》里的农村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一结束,大批战士、中低级军官立刻退伍辞职,流血拼来的官职、福利都不要,一心回老家,经历了大乱,急于康复本性。

托尔斯泰在十九世纪改文艺理念,提议“农民最美好”,在欧洲是振聋发聩,在我们这儿是基本常识。

官宦世家称自己是“书香门第”,冒充是文人,权势跟文化不能比,文人比官员高。文人称自己是“耕读之家”,冒充是农民,自称主业务农、农闲读书,农民比文人高,文化熏陶比不过“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农民是最初的人。

《小兵张嘎》拍出了初与善。

早恋与拥抱

张嘎参加了一次八路军的行动,受了枪伤,像老钟叔一样,在一户农民家养伤。农民家有位同龄女孩,拍得两人诗情画意,甚至还有表白。女孩温情脉脉地盯着张嘎的眼睛说,打完仗,要他回来,跟她成一家人。

新一代观众看,会惊叹:“这不是早恋吗?”钦佩崔嵬、欧阳红樱导演观念先锋。

两位导演是写实的,北方的村姑是这样,她们没有苏联电影里那种“我心狂野”的、活蹦乱跳的少女时期,五六岁就是一副贤惠的少妇样,跟男孩在一起,天生有“监督、负责”的意识。

城里女孩也这样……截止于我们这代吧。

男孩智商发育比女孩慢,让女孩管男孩,是城里乡间的统一做法。七八十年代,我小时候的幼儿园、小学还这样。幼儿园,老师给男孩指定女孩,组成“亚夫妻关系”,女孩模仿家里妈妈管爸爸的模式,管这个男孩。

男孩受老师批评,负责他的女孩会急哭,斥责男孩:“为了我,你别这样。”幼儿园是一对一,小学时期,女孩的智商发展到可以同时管几个男孩。有老师指派,也有自发的,放学了,往往是几个男孩跟一个女孩走,去女孩家做作业。

根本不会早恋,女孩们志向远大,从小练习怎么当妈,同班男生是日后儿子的替代品,批评教育的对象。

张嘎不等伤口愈合,控制不住地要玩。让男孩管他,肯定管不住,所以安排女孩管他。女孩有智慧,知道把他闷在家里肯定不行,带他看民兵练潜水,作为交换,要他答应不偷跑出去玩。

于是出现了像是成年人划船谈恋爱的场面。

不料张嘎太嘎,看到大人潜水,疯了似的玩兴大发,不顾女孩拦阻,跳下水。两人呈现败德男人和贤良媳妇的样貌,张嘎玩够了,上船跟女孩和好,两人又是男人认错哄媳妇的样貌。难怪被新一代观众误以为早恋。

玉英与嘎子,图源《小兵张嘎》(1963年版)

玉英与嘎子,图源《小兵张嘎》(1963年版)

村中生活简单,那时候没有电视机,孩子能仿效的样板少,都是学父母,所以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样。如果父母工作忙,由爷爷奶奶带大的,那就是一副爷爷奶奶样。我们这代人,爹妈带大和爷奶带大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太明显。

片中的女孩没恋爱,她在管理。行之有效,最终让张嘎讨饶,发誓再不游水。

养伤的八路军老钟叔,本是农民出身,能混在农民堆里,敌人认不出。农民的体态,演员表演准确,唯一尴尬,是长期戴近视镜而变形的上眼皮。这是改变不了的生理状况,凭此一点,便不该选他。

但他是张平,《小兵张嘎》开拍的前一年,凭《停战以后》中谈判专家角色,跃升为顶级明星。当红大腕来客串,给影片造势,导演怎好拒绝?

老钟叔角色是标准客串,在影片开头被日军抓走,之后不再出现,直到影片结尾,才被八路军救出。他出牢房的一刻,跟营救同志像苏联人一样深切拥抱——显示出,虽然是农民外观,毕竟是国际组织。

传统男士之间,是没有拥抱这类大面积肢体接触的,是拍肩、拍大臂,力度以不刺激皮肤感受为标准。所以拍别人的手,不能拍手背,要拍在袖子遮蔽的腕部,避免碰皮肤。

拍后背,同辈人少见,长辈对晚辈、主人对用人可以。拍头顶、拍脖颈,更不准许,那是大人对小孩的,成年人之间这样拍,是侮辱性的,这么拍,别人会急。

拍,是碰一下就离开,忌讳贴住不放。老钟叔的拥抱,只能对同志,他要这么抱农民,农民会反抗。

片中的村长,就很准确,跟张嘎重逢,一见面就哭。张嘎要拍他大臂,表示安慰,村长急忙往后躲。心态是,虽然我哭了,但我毕竟是长辈,你没资格安慰我。

片尾的军民大联欢场面,如果是苏联电影,肯定三五人一团,搂搂抱抱。咱们则是人跟人之间站得都有缝隙,大家站得如此近,已经很高兴了。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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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小兵张嘎》:为何“农民是文人的榜样”?

《光幻中的论语》

作者: 徐皓峰

出版社: 光明日报出版社

出品方: 果麦文化

副标题: 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

出版年: 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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