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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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从小到大,《西游记》可谓赚足了我们的眼泪。无论是“三打白骨精”中受到唐僧误解、满腹委屈无从诉说的孙行者,或是“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却最终没有在一起的唐三藏与女儿国国王,或是《大话西游》中戴上金箍、放弃爱情的孙悟空……作为一部讲述和尚取经的小说,《西游记》对于人世间儿女情长的描写实在细致。

“情”在《西游记》中,其实是一道必须经受的关卡。在作家张怡微看来,三藏和八戒承担了主要的情欲检验:“四圣试禅心,绊住了八戒;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挣脱了是非圈。”甚至在降妖除魔中承担了大部分责任、看上去颇为“无情”的角色孙悟空,也因为师徒情谊多次放声大哭,也要去领会如何“过情关”。

本文摘选自《情关西游》,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饿眼与贪看

作为一部描写和尚取经的小说,《西游记》对于情欲的表现无疑是丰富的。著名汉学家浦安迪注意到,从结构上来看,《西游记》中各色的色欲问题似乎都被安排在每十回的第三、四回前后,如第二十三回,第五十三至五十五回,第七十二至七十三回,第八十二至八十三回,第九十三至九十五回。三藏和八戒承担了主要的情欲检验。方式是情色意象不断向唐僧进袭,而八戒从未对此产生过戒心。

踏上西行之路的取经人中,唯有猪八戒是大大方方展示其好色性格的。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只有猪八戒被菩萨扮演的真真、爱爱、怜怜缠住,大言不惭说出:

“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

因被美色迷惑,他甚至还说,最好三人都要,连丈母娘也要,“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色胆包天,乱了大伦。

四圣试禅心

四圣试禅心

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与沐浴的女妖一起洗澡,猪八戒变作鲶鱼精穿梭,行文也极其香艳。不仅如此,评点本也对《西游记》中的许多段落加以暗讽,挑明这一回目与情欲的关系。如李卓吾在八十三回的总批中写道:

“半截观音,不知是上半截,不知是下半截。请问世人还是上半截好,还是下半截好?”

张书绅在第二十九回中评曰:“和尚走后门,其意绝妙。”其他幽微处包括比丘国过往沉迷狐狸精的美色,封她为美后,“不分昼夜,贪欢不已”。三年后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又如第九十五回欲采唐僧元阳的玉兔精所居的“毛颖山”及她的武器“短棍”等,隐者见隐,淫者见淫。

玉兔精

玉兔精

大木康曾撰文《明末“恶僧小说”初探》,谈到佛寺集团犯罪(如《醒世恒言》卷二十一《张淑儿巧智脱杨生》,或卷三十九《汪大尹火焚宝莲寺》,又如卷十五《赫大卿遗恨鸳鸯绦》写女尼淫乱)的原因之一,是在白话小说刚刚成立、开始流行的嘉靖年间,宫廷中有排佛的风气(嘉靖帝崇祀道教),可能这风气影响到民间。《西游记》中至少出现过三次道士乱国的情形。例如,狮猁王到乌鸡国,化为道士全真,由于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乌鸡国国王与他结拜兄弟,两年后他将国王推下了井。车迟国来了三个号称虎力、鹿力、羊力的道人,擅能呼风唤雨,帮助车迟国解脱旱魃。车迟国国王在全国独尊道教,驱令众佛徒服道家苦役。比丘国国王昏庸无道,白鹿精扮做道人模样,将狐狸精送给了他。他更听信白鹿精的谗言,居然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佛道之争,过了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就再未安宁过,几乎贯穿了取经之路始终。

情欲又因之与感官的关联,表现为一种饥饿的状况。“食色性也”,表现在取经路上只有八戒与唐僧会饥饿,要求停下脚步去化斋,每逢化斋,又必遇到险难。行者灭六贼,六贼里就包括“眼看喜”。只是,八戒的“饿眼”热,唐僧的“饿眼”冷。

第七十二回唐僧主动要求去化斋,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伏蜘蛛精),居然“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古时半个时辰,也就是如今的一个小时。“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被俘之后,悬梁高吊。

“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

蜘蛛精

蜘蛛精

第八十一回镇海寺,取经人一行救了一个女妖,一同带去寺中休息。本来是十分不成体统的情形,但那里的喇嘛“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女妖三日连吃了六个僧人,唐僧还劝孙悟空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回,着凉的唐僧病得都想要写信给唐王不去取经了,却“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疴,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令人很难分辨他到底是纯粹的爱心还是情感上的牵挂。

如张书绅所言,“问:人如何便被妖精吃了?曰:譬如好酒的被酒吃死,贪色的被色缠死,这便是吃了”。是为欲望的反噬。

“情色”之难到了《后西游记》中表现得更为露骨。战书与情书,玉火钳与金箍铁棒,情丝“寸寸俱断”,斗战场面活色生香。第三十三回回目,写得甚至令人惋惜行者无情:

冷雪方能浇欲火,情丝系不住心猿。

眼泪与圣徒

要说“无情”僧,却也不尽然。在《西游记》中,唐僧和孙悟空都非常爱哭。八戒与沙僧也哭。唐僧胆小,被俘总是哭。思乡也哭。遇到同病相怜的人牵动凡心,更是忘记了自己已是出家人,不该牵动在家心。师父有难,徒弟们哭泣自不必说。孙悟空的眼泪,还因为受了委屈、被唐僧冤枉。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王国维在评析《红楼梦》时曾经采用叔本华的观点,将悲剧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由于奸人之作祟;第二类由于厄运之使然;第三类则既无奸人陷害,亦无厄运降临,而是在通常的境遇、通常的人物、通常的关系中,交互错综,造成悲惨的情事。

孙悟空有三次哭得十分凄惨,一次是遇尸魔被唐僧赶走,“噙泪叩头辞长老”、“止不住腮边泪坠”(第二十七回)。第二次也是被唐僧赶走,“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垂泪”、“噙泪”(第五十七回)。第三次是在狮驼山以为师父已经被妖怪吃了,“忽失声泪似泉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放声大哭”、“两泪悲啼”、“泪如泉涌,悲声不绝”(第七十七回)。巧合的是,回目都是“七”。占了孙悟空在《西游记》中哭泣总数的一半(包括了假哭)。

第二十七回白骨精三戏唐僧一节,是八戒挑拨行者与唐僧关系最激烈的一节,后来直接导致了唐僧第一次将行者赶回花果山。八戒曾经提到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期曾经“带累”他,孙悟空也的确很爱拿他取乐,包括拱他与人做女婿,或骗他哪里有食物,八戒屡屡信以为真。

一方面,唐僧贪看尸魔美貌,又对孙悟空棒打妖怪始终怀有宗教意识的排斥;另一方面,唐僧也因“看”到孙悟空机灵、八戒愚钝,而认为八戒更老实。八戒显然利用了这一点。他打不过孙悟空,就撺掇唐僧念紧箍咒。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因唐僧不信花容月貌的女子是妖怪,孙悟空说了很重的话。

“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

唐僧十分恼怒。当香米饭变成长蛆,面筋变成青蛙、癞蛤蟆,

“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行者第二次打杀尸魔,唐僧不满,八戒进一步挑拨。

“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甚么行李?’”

行者被赶走前叮嘱沙僧:“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言詀语,途中更要仔细。”值得注意的是,沙僧劝孙悟空归队,孙悟空表示希望他下次劝服唐僧不要念咒。往后一次唐僧说要念紧箍咒,沙僧果然上前苦劝。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孙悟空虽然社会关系复杂,也曾遭遇官僚倾轧。但人际冲突,的确是与八戒的关系最为突出。小说安排八戒去请回孙悟空,也点出这一次离散的确是因他而起,需要他亲自面对。猪八戒说,“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除了五百年前的恩怨,还有孙悟空的捉弄,或嫉妒孙悟空的本事。第三十四回他曾两次在妖怪面前出卖孙悟空。

唐僧袒护八戒处也十分明显。第五十六回“神狂诛草寇”,孙悟空下手太重,唐僧替死去的草寇挖坟,还特地念了一段祷告,向冥府说明情况。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

孙悟空斥唐僧“没情义”,实际上是斥他不公,没有理性。马克思·舍勒在《资本主义的未来》一书中曾说:“人道片面地关注不幸,发呆似的凝视着社会域的不幸,想要消除不幸,却助长了不幸。”唐僧似乎始终也没有办法在“杀生”和“除魔”之间找到一个理性的平衡。求善一方面表现为对恶的姑息,另一方面也没有降低残酷。实际上正如马克思·韦伯说的,中国儒家的理性,并不那么排斥巫宗教,不似近代西方清教的理性(《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唐僧为草寇祷告,却无视孙悟空的功绩,吊诡得很。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其实唐僧心里的准则一直都蒙昧不明,为了骗取关文,甚至两度撒谎。第九十二回,除魔后师徒收到百姓感谢,八戒贪吃,想把每家每户都吃上一遍。

“长老听言骂道:‘馕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呆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了路程。’”

行者第一次回花果山一段,《西游记》写得十分煽情。

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游鱼乐,天边雁过愁。(第二十八回)

八戒不思进,三藏念故国,真正的殷勤劳苦人反倒先走回头路,只是因为坚持说真话。这一段,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乘龙福老、跨鹤仙童或许也曾受过这样的苦楚,才终于得以超脱。然而万般“皱眉忧虑”,重见师父前还不忘要洗洗干净身上的几日妖气。八戒在旁等他,如同看笑话一般。唐僧写贬书时曾说反悔就入阿鼻地狱,后文却不再提。可见有情与无情。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西游记》中取经人的眼泪呈现丰富。第三十九回,孙悟空与猪八戒讨论哭丧方法,猪八戒说:“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令人忍俊不禁。若说《西游记》中孙悟空最大的感情问题就是唐僧,那么沙僧最大的感情投射对象则是孙悟空。第三十一回,“那沙僧一闻‘孙悟空’的三个字,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第四十一回,见孙悟空“浑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满眼垂泪”。结果孙悟空醒来,只叫了一声“师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哩。”可见世间情,没有道理可言。

无情僧与粉骷髅

在中国文学中,“情”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李丰楙在《情与无情:道家出家制与谪凡叙述的情意识—兼论〈红楼梦〉的抒情观》一文中写道:“宗教文学所关心的一个‘终极关怀’主题,就是如何去除私情而至于无情。叙述人性的历练正是经由舍离人间世而得道成仙。另一种谪凡悟道类型,则将叙述重点置于人间的私、情,让主人翁经历人世常情的恩爱折磨,其情恋之深或磨炼之重特别异于常人。”在文学作品中的道士常常表现得十分冷漠、心狠,又充满世俗的功利色彩。

改编自《西游记》的《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改编自《西游记》的《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在《西游记》中,女妖承担了大部分欲望的想象,猪八戒则从未对色欲有所自持,唐僧则对情色回避,孙悟空无性,沙僧则过于阴沉不明。小说对取经人与情欲的关系,描述是极其模糊不清的。第九十四回写到玉兔精抛绣球选驸马,孙悟空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

情缘是慕古,绣球也是关情之物。唐僧一旦起了在家心,眼中的尸魔就“汗流粉面花含露”,蜘蛛精“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从医学的角度来讲,“体液”(Humors),乃构成圣徒基础的血、水、脂等基本元素,其实是具有情色挑逗意味的。绣球则直接指向婚配,是一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与信物。

台湾学者蔡铮云在《情欲的吊诡与反思:表达的解构与重建》一文中提到:“情欲的问题早已被其价值的问题所蒙蔽或取代。因为我们所在乎的不是情欲的本身,而是情欲的效应。”钱新祖在《中国思想史讲义》一书中也说道:

“文化的优良与否,是一种价值判断。不是说价值判断,有甚么不对,有甚么不好,在人为的世界里(包括自然科学在内),任何东西,都涉及价值判断,没有价值判断,就不可能有人为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一言一行,或者是不言不行之中,随时都选择肯定某些东西而同时又否定另外一些东西或事物。”

唐僧的“情意识”是要比我们惯常对于出家人的认识更为复杂及边界模糊的。这直接表现为他的忠君、恋家、同情与爱感慨。与此同时,他又对“元阳”怀有歇斯底里的执着。他的“守”与妖怪的“摄”形成了一种对峙。第一个要摄他元阳的就是蝎子精,唐僧说“我的真阳为至宝”。吃了人参果,他已是不坏身,元阳究竟为何为至宝,他也没有说清楚。他只是做了判断。

蝎子精

蝎子精

第五十四回唐僧说:“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堕落了本教人身。”第八十二回又说:“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唐僧其实并没有直接说明“元阳”与本教的关系,他甚至几次纵容八戒对美女的痴汉行为。所以实际上他口中说的都是情欲的效应,甚至是主观的毒誓。作为一个高僧,他理应言明情与欲、无情与无欲之间的关系。对于女人,他一味采取回避态度。但他回避的不是情欲的本身,而是情欲的效应——元阳的丧失。

实际上在《西游记》中,就连“情”字都出现得很谨慎。只在人与妖、妖与妖之间才会提及。孙悟空做过一件很残酷的事,宝象国公主被黄袍怪掳去,与之做了十三年夫妻,还生了两个孩子。行者道:

“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岂无情意?我若见了他,不与他儿戏,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须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见驾。”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静处躲避。也是他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却摇身一变,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回转洞中,专候那怪。

孙悟空变做宝象国公主

孙悟空变做宝象国公主

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

“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第三十一回)

我们后来知道,百花羞公主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与奎木狼姻缘之约思凡下界,托生成百花羞后失去前世记忆,最后出卖了奎木狼,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杀害。“肉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指涉的同样是一种“慕古”,只是这“关情”的骨血却为出家人所无情打杀。

传统的思想文化中也早就有“圣人无情”之说,如宋代理学家程颢指出的“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对无情僧人来说,美女是粉骷髅,是阻碍他们成为圣人的妖邪。

“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第二十七回)

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么夫妻!放我师父走路!”(第五十四回)

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第五十五回)

可见八戒说得更直接,粉骷髅是路障,越过它才是大道。演变至今,粉骷髅甚至有了性别歧视的意味,专门用来比喻害人的女子。

情关、情种与情路

《西游记》中取经人都经历过“情关”的检验,四圣试禅心,绊住了八戒;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挣脱了是非圈。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孙悟空自石卵生,天生无性,降妖除魔中承担了大部分颇“无情”的角色任务。那孙悟空的“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八戒的“路障”说很有意思,因为他说出了我们中国人对于“情”的描述,大都模糊不清,需要寄托于物象来表达。或者说,正因情难以描述、难以定义,所以才需要一个容器,框定“情”的边界。《红楼梦》中就有着大量“情”的容器。

所谓“情关”,“关”为关口、要塞之地,突出其险。《西游记》中,唐僧每见山就害怕,以为“山高必有怪,峻岭却生精”,高山就是关峡,关如情。第五十五回琵琶洞一节,张书绅批:“不虑毒有山大,只怕情有海深。无如三藏无情,则亦无所施其毒也,是为无有失一转。”

而“情种”、“情根”恰如植物深入身体发肤。

《长生殿》四十七出,写“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五十出终于一曲〔黄钟过曲·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红楼梦》第一回:“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脂砚斋批:“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

第六十四回唐僧木仙庵对诗,诗心亦是心之旁骛,出家人不可轻为,然而唐僧不知其故,直至杏仙精都要与他成亲。张书绅批:

“《西游》一书,有色相之魔、五行之魔、情欲之魔、水火之魔、风土之魔、禽兽之魔,又有人魔、鬼魔、神魔、仙魔,此木仙庵乃是一草木之魔也。”

“情路”则是“路境”的延展,十万八千里取经路作为“险难”结构的“魔境”,表现为妖魔的附着处。也就是说,人选择怎样的路境,妖魔就会附着在这漫长实践之途之上。并非这条现实的道路上自带妖魔,谁去都会遇到。相反,对别人而言那就是普通的道路,可一旦成为私人之路,便自有私人的磨难会在途中静候。第二十八回,唐僧路过黑松林,“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因乱情思而走错路,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无论是“情关”、“情种”、“情路”,在《西游记》险难设计中无疑都是虚幻的心魔。邪魔作为一种心病,阻碍了启悟之路的前行。“情”、“欲”宛若山川、精怪、毒厄,是一种劫难,与其说是克服,不如说是度脱。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余国藩在《源流、版本、史诗与寓言——英译本〈西游记〉导论》一文中,曾援引铃木大拙的说法,“‘空’的消极面,是指殊相的消失,个体的不存。其积极面则是指出世事的变幻无常:‘变’的才是恒常律动,是因缘转变的生生不息”。夏志清早就指出孙悟空对于《心经》诠释的高妙,第二十四回三藏问西天“几时方可到”时,悟空说:

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第九十八回“凌云渡”,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

然而这条路走到头,孙悟空反而发现了路的分野。

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

原来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

云路本路有别,念念回首处。

本文节选自

本文节选自

孙悟空的眼泪,曾是我们童年最委屈的记忆

《情关西游》增订本

作者:张怡微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年: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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