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过川端康成的《雪国》并不是件遗憾的事情,就像春日里没有抓住掠过眼前的飞絮,或是冬日里没有留住落在掌心的白雪一样。它们分明存在于这世上,却又倏然而逝,仿佛它们的现身只是为证明自己是这世上的存在一样,并不是为了长久地留在世间。
《雪国》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是缓慢而安静燃烧着的雪,每一行字都在读过后无声无息地焚尽,它确实燃烧得足够漫长,漫长到跨越生与死之间的界限——《雪国》的开篇便是死的征兆,叶子护送着行男,一个有着蜡黄色手,瘦弱的身体,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的青年,当叶子轻柔地为她沉疴垂死的爱人轻柔而天真地围好围巾和外套下摆时,一直在旁注目她的岛村,感到这两个人“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在文章的中间,行男已经死去,但他寒碜、光秃秃的坟,就像死亡本身一样用岑寂无言的利刃将两名女性叶子和驹子之间剖分开来,而最终,叶子在雪地燃烧的大火中坠楼而死,她落下时毫无声响,没有扬起尘埃,正好落在“刚蔓延开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间”,就像夜空中的雪无声而轻盈地落进因激动而滚烫的掌心里。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生于大阪。1968年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实质”获诺贝尔文学奖,也成为日本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作家。
“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雪国》临近结尾处的这句话尽管向来罕有人引用,但却似乎恰到好处地点出了这部以垂死开场,以死亡结束的名作的个中三昧。死亡,对作者川端康成来说,也有着特别的意义。或许还是引用那个已经被引用太滥却恰如其分的诨号吧,他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在他的《独影自命》中,他一一点数自己死去的亲人:
“我的祖父于1914年5月24日死去……在祖父死去之前,祖母在我8岁时死去,母亲在我4岁时死去,父亲在我3岁时死去。惟一的姐姐寄养在姨母家,在我10岁左右时死去。”
多年之后,川端写到,他因结核病长期卧病的父亲,临终前在病榻上挣扎着为自己写下了“保身”二字作为遗训,而只有3岁的川端却无法理解死的含义,他的表姐在后来告诉他说:“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家里热闹起来,你高兴得很。不过你好像讨厌往棺材上钉钉子,怎么也不让钉,闹得大家都很为难。”——如果说死在他稚嫩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创痕,这个说法是很不准确的,在他的短篇小说《油》中,他曾描述过自己的心情:
“父亲在我3岁时死去,第二年母亲又死了,所以对于双亲我毫无印象。母亲连照片也没有留下,父亲也许因为漂亮,喜欢照相,在我卖老家房子时,从仓库里发现了他各种年龄的照片三四十张。我曾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张放在中学宿舍的桌子上作为装饰,但其后几次变换住处,这些照片全部遗失了。不过即使看见照片也想不起什么来,所以虽然想象这是自己的父亲,仍然没有实际感受。听别人讲起父母的事,也并不感到多么亲切,立刻便忘掉了。”
川端对死亡有着一种奇怪的漠然态度,在《雪国》中,行男之死是推动情节发展非常重要的一环——行男死于结核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川端父母因结核去世的一个映射——然而对他死亡的描述却只是通过几句话带过的。那是行男名义上的未婚妻驹子,在车站送别自己爱恋的对象岛村时,叶子急匆匆地跑来,“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样,对她说:“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驹子虽然“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却断然摇头拒绝了去看将死的行男。当岛村用死者与她的种种情感的痕迹:她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送行,她的日记本开头记着的就是他来质问驹子,“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岛村的质问与驹子的回答。似乎给了这个窘境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又如此令人迷惑,“听起来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在此之后,驹子也拒绝为死去的行男上坟,反而是叶子却坚持为行男上坟。徘徊于驹子与叶子之间的岛村,无异于游荡在两种死亡观念之间。尽管川端一直声称岛村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但其中对于死亡的看法,恐怕正是川端内心中对死的认知。岛村坐在离开雪国的列车上的感受,或许也是川端作为生者对离开人世的死者的感受,“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
列车上的岛村幻想着是不是就在他乘上列车的那一刻,行男刚好咽了气——死者与他只在开往雪国的列车上有一面之缘,但却成了他在归途中心中久久挥之不去的脑海中的呢喃,仿佛他的死与自己有关,甚至是直接的因果联系,毕竟驹子拒绝去看行男最后一面是用送别他来当作借口,毕竟他自己已经深陷于这场与他无关却又丝缕相连的死亡之中。
在《雪国》的最末,岛村目睹了叶子从楼上坠下而死的过程。当叶子坠落时,驹子尖叫着用手捂住了眼睛,岛村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终于见证了死亡的瞬间,但却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当岛村企图接近抱着叶子的驹子时,却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他的双眼也从死亡的躯体上移开,移向头顶的夜空,“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如果从文学评论家常用的爱的主题的视角来看,这个银河倾泻的结尾就像是对心灵洁净的救赎,但实际上,这救赎早在叶子死亡的那一刻便已经完成了。因为岛村不必再纠结于叶子与驹子之间,死亡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然而从死亡的角度来看,这却是更深的坠落,倾泻的银河不仅没有冲洗心头的焦灼,反而会狠狠地撞击它,淹没它,带来更深的苦痛与窒闷。那时一种无计可消除的死之迷惑,就像雪国里无处不在的雪,既随心赋形,又随形赋心。
对川端来说,雪是介乎真实与梦幻、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存在,死亡亦复如是。川端曾在一篇题为《无意中想起》的短文中记述了一件看似不经意的少年往事,而这件往事,却刚好牵涉自己的死亡。那是一个夏天,他去淀川的河里游玩:
“我曾只身一人到河边去午睡。水流没膝,躺在砂上,裸体而眠。船夫误以为是溺水而死者,把船划了过来。”
这次误被人当成死人的经历,却让川端意外地看到了至极之美:“我听到船夫的喊声醒来,望见天空与芦苇之间连绵不断的帆群,美极了”。
他也曾见证那些被迫的死亡,1945年夏,日本战败前夜,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在“为国捐躯”的口号怂恿下被塞进有去无回的战斗机,作为神风特攻队队员,执行自杀任务。在一向对战争狂热症嗤之以鼻的川端眼中,这是徒劳的死亡,并无助于挽回日本战败的最终命运。但对那些被诱骗的强制牺牲的少年,他如此写道:
“这是被强制的死,被制造的死,被扮演的死吧;其实我觉得不是所谓死,只是行为的结果成为死,行为同时就是死。”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简单地说了声“我去散步”,便离开了镰仓的家中。此时是下午2点45分。晚上9点45分,他的助手发现他还没有回家,于是前往公寓大厦的工作室寻找,发现他躺在被子里,口中含着煤气管子,枕边放着刚开封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他就这样死了。
没有发现遗书,死前又似乎毫无征兆。但当人们回忆之前的蛛丝马迹时,却发现那些混在日常当中看似寻常的细节,似乎正是他刻意留下的死亡预兆。他事先练习过喝威士忌,而早在十年前,他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或许,在“自杀而无遗书”的前面,应该加上“刻意”二字。就像他在《雪国》中安排的叶子之死,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银河倾泻的夜空下,在无边无垠的雪国中,炽烈的燃烧着,死亡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坠落。
一切都已发生,却又似乎从未发生过。
生与死,真诚与虚伪,真实与梦幻,执着与释然——小说家的真实与真实的小说家。尽管这个想象太过于俗滥,但还是把它写下来吧。四月漫天的飞絮犹如铺天盖地的大雪,模糊了行人的视线,温软的春风刻薄地卷起堆堆飞絮,犹如积雪。在和煦春光的炙烤下——这是别一个世界的雪国,而在那里,一个清瘦的少年裸体而眠,直到梦中的雪被不知好歹的读者惊醒消逝。
为纪念川端康成逝世50周年,我们摘选小谷野敦《川端康成传:双面之人》第七章《〈雪国〉与北条民雄》中的部分内容,记述了川端康成创作《雪国》背后的真实故事。即使是小说家的虚构世界,也同样耕耘在真实的荒原中。文章略有删节。
作者丨小谷野敦
导语、摘编 | 李夏恩
《川端康成传》,作者:(日)小谷野敦,译者:赵仲明,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2年4月
“我的食指最记得你呢”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了《雪国》中那句话的意思——“我的食指最记得你呢”,这让我兴奋不已。在大阪大学教书期间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学生们当即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男学生们却是一脸懵懂。后来,我在东京大学、明治大学等学校也谈到过这个话题,但还是大阪大学学生的反应最让我满意。总体来说,男学生们大多不明就里,有人还在提交的小论文中写道:“想起你便用这根手指自慰了。”男学生们保持童贞的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但是,最初发表在杂志上的《雪国》原型之一《暮色之镜》中写的是“手指还记得触摸你头发的感觉”,到了最终版上,这句话显然成了另外的意思,这也是为了躲过审查而下的功夫。
明白了这一点后,也就能读懂岛村和驹子是如何边交谈边行男欢女爱之事的了。那么,是否这样就能认为《雪国》是一部杰作?并非如此。我无法理解作品中驹子和叶子这两位女性存在的意义,也无法理解岛村的平庸无奇;罹患肺病的学生和驹子、叶子的关系以及这两位女性和岛村的关系也模糊不清。换言之,整部小说缺乏合理的故事结构。
创元社版本问世时,最后部分的火灾场面尚未出现,但从这时起,《雪国》就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到了后来,说看不懂《雪国》的人反而逐渐多了起来。最重要的是,战后出生的读者不懂艺伎这一职业。当然,我不认识任何艺伎。可是她们也并没有消失,在祇园一带依然能见到她们的身影,只是普通人中了解这一职业的人意外地少之又少。“舞伎”很有名,但人们觉得她们的工作就是跳舞,并不知道她们成长为艺伎后,往往成了政治家或企业家的情人。
若要追根溯源起来,《雪国》的问题有着很深的渊源。出现两名女性这一故事架构与泉镜花的《日本桥》相似;再往上追溯的话,便不得不提德川幕府时期的人情本 ,乃至以净琉璃《新版歌祭文》为代表的德川后期的色情文艺。从类型上而言,被两名女性“夹”在中间的男人必须是美男子。《日本桥》便是如此。
然而,《雪国》中的岛村算不算美男子?《雪国》被多次改编成电影、搬上舞台或拍成电视剧。电影中扮演岛村的演员有池部良和木村功,电视剧则有若原雅夫、山内明、田村高广、山口崇、片冈孝夫(现名仁左卫门)和鹿贺丈史,舞台剧中则有中村吉右卫门、菅原谦次、孝夫、山口、山本学、近藤正臣、田中健、篠田三郎和松村雄基。可见,这一角色大多是由美男子扮演的。但是,如果忽略这些影视和舞台作品,不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来阅读《雪国》就会发现,关于岛村,除了他是个无所事事的舞蹈评论者之外,他长什么模样、是否真有女人缘,一切都不得而知。即使是在我有了一些相关知识,了解了这部作品来自川端的实际体验,而驹子也有其人物原型之后,我也无法从岛村身上见到川端的任何影子。
《雪国》(1957)剧照
在对《雪国》的解读上,川端本人也摇摆不定。起初川端写道,自己把岛村写成了比现实中的自己更让人讨厌的人,但事实上,岛村是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甚至于他是否具有统一的形象这一点都让人怀疑。后来,意识到这一点的川端表示,比起岛村,自己更接近驹子。评论家对此不以为然,拿出声称“我就是爱玛·包法利”的福楼拜来对比。山本健吉用能乐来打比方,他说驹子是主角,岛村是配角,最终在他眼里,川端甚至连配角都不是,而是幽灵。
田村充正认为,《雪国》不是小说,而是前卫艺术。但是,从形式上来看,无法否认它是小说,而难以把它看作诸如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创作的《马尔多罗之歌》(Les Chants de Maldoror)那样的长篇散文诗。小林秀雄说,川端从未写过一篇小说,这也过于夸张了。我觉得最合理的大概是“氛围小说”这一理解,即像谷崎润一郎的《食蓼之虫》和夏目漱石的《草枕》那样,能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美好氛围的那类作品。
《川端康成文集:文库本》(全九册),作者:川端康成,译者:叶渭渠 唐月梅,版本: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22年2月
让我们确认一下事实吧
既然本书是传记,那就让我们去确认一下事实吧。川端抵达汤泽温泉并入住高半旅馆的日期是1934年(昭和九年)6月13日,回家则是在21日左右。下一次入住高半是在8月上旬。换言之,是在夏天,而并不是去了“雪国”。接下来的一次是12月6日,此时川端已经打算写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川端先为《文艺春秋》杂志的1月刊创作了《暮色之镜》,迫近交稿日期时匆匆完稿,寄了出去。随后,他为交稿截止日期较晚的《改造》刊物写了《晨曦之镜》,同样有头无尾,标题中的“晨”也没有体现出来。
三十五卷(增补两卷)本全集中的第二十四卷中,收有最初在杂志上发表、之后成为《雪国》原型的作品,作为《雪国》的“初稿”。川端后来创作的《山之音》和《千只鹤》均采用了先发表若干短篇,随后再将短篇串联起来写成长篇的方法。《雪国》则与上述的例子不同,在创元社出版单行本时,川端对其进行了彻底修改。
有一部分西方作家在创作长篇小说时往往会先进行充分构思,这一点对日本作家来说却并非易事。这是因为部分西方作家如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是贵族出身,家境富裕,还有一些如司汤达以及梅里美则身居要职。当然,日本也有荷风和志贺这样资产丰厚而作品很少的作家,西方也有巴尔扎克等为了收入而勤奋写作的作家,所以也并不能一概而论。有岛武郎不仅家境优渥,而且作品畅销,当下的村上春树也展示了其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热销的盛况。至于川端,从根本上而言,他做不到长时间写作,再加上存不下钱,因此需要为钱创作,算是个特例。
《暮色之镜》以下面这段话开头:
我用手指触碰了她濡湿的头发。——我比任何事情都清楚地记得那种触感,岛村回忆起那个活生生的场景,他便想去告诉那个女人,于是他乘上火车,开始了旅程。
叶子是虚构的人物,但在火车上川端见到了怀里躺着男人的女人,这应该是事实。驹子的名字,在川端写完第四部《徒劳》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用的称呼一直是“女人”,“驹子”这个名字则多半来自对“丙午”的联想。川端笔下“驹子”的原型小菊是艺名为“松荣”的艺伎,据平山三男对盲人女按摩师的原型星野美莎(1893—1983)的采访,川端是在第二次即8月份来汤泽温泉时经美莎介绍而和松荣认识的。川端应该是被她的气质吸引了。正如作品中所写的那样,松荣聪明伶俐,喜欢读书,是个好女人。川端本人未在任何文章中提到故事中的场景是在越后汤泽,事实上对这一背景的确认,依据的是1949年(昭和二十四年)川端全集的后记即《独影自命》。不过,1937年(昭和十二年)《雪国》被改编成戏剧时,已经有人进行了调查,扮演驹子的花柳章太郎和进行脚本创作的寺崎浩(1904—1980)去越后汤泽见了松荣。
高半旅馆的主人是高桥半左卫门的后代,是村里的名门望族,当时其长子正夫刚从京都大学转入东京大学文学部,后来继承了半左卫门的家业。岛崎藤村和北原白秋等人常来此居住,长子正夫拜白秋为师;次子有恒则上中学五年级,后来从新潟高等学校毕业升入千叶医科大学,这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因此,川端8月份入住高半旅馆时,应该和正夫相处得十分投机。6月来的那次,他写给秀子的信中情绪十分焦虑,而他8月和秀子的来往书信则没有公开。川端死后,有恒发表了《〈雪国〉原型考》一文。文中写道,1937年(昭和十二年)5月末,川端在新潟高等学校讲演时,发现了坐在台下的有恒,他突然说道:“了解我作品中的原型和写作过程的人就在眼前,这让我很难堪。我觉得自己的作品和排泄物没什么两样。”
1956年(昭和三十一年),和田芳惠为《东京新闻》取材走访汤泽温泉,后来又为1957年(昭和三十二年)3月刊的《朝日妇女》的连载栏目“名作原型访谈”第一期前去采访,对松荣的故事有了详尽的了解。据说将松荣的存在告知和田的也是有恒:1942年(昭和十七年),还是千叶医科大学学生的有恒参加了作家上田广(1905—1966)等人组织的房总文学会,和田记得在那个文学会上有恒告诉了自己关于松荣的事情,所以他便向当时在东京某医院工作的有恒打听。和田的文章中说松荣的本名为“丸山菊”,也有很多人把她的名字写成“五十岚和子”——据五十岚康夫的采访,五十岚和子是她去给人家当养女时的名字。丸山菊于1915年(大正四年)11月23日出生于新潟三条的岛田,是铁匠铺家中的长女。她的家中有十个兄弟姐妹,因而生活穷困潦倒。1924年(大正十三年),虚岁10岁、正在上小学的菊被迫辍学,并被送去位于长冈名为“立花家”的艺伎世家当学徒。
1931年(昭和六年)8月,丸山菊作为艺伎从汤泽的若松屋出师,次月清水隧道开通。1934年(昭和九年),19岁 的菊在转入“丰田屋”时,已经成长为一个能独立门户的艺伎。换言之,她已经不再欠债了。她以舞艺高强但绝不留宿即不和客人同寝而远近闻名。我见过她当时的照片,其中也有她滑雪的照片,眉毛很粗,修得十分整洁,是个美女。提起这一点时川端写道,花柳表示要去见松荣时,“我说过他会失望的,请他放弃,……他果然扫兴而归”(《作家访谈》 )。本人见到这段文字恐怕会不高兴吧,川端为什么要这么写?
小说将人物写至这种程度的比比皆是,但是,因为川端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所以伊藤初代和驹子会被人格外仔细地研究,甚至到了异常的程度。不过,《睡美人》的原型至今不明。
1968年,川端康成领取诺贝尔文学奖。
据之后去见松荣的泽野久雄所说,1935年(昭和十年)1月,有人告诉松荣,“刊登在杂志上的小说很像在讲你”,于是她立刻买了《文艺春秋》和《改造》两本杂志,读得面红耳赤,这让她害羞又坐卧不宁。后来菊和名叫小岛久雄的、比她年龄小的一个跛脚青年结婚,又于1999年1月13日去世,终年85岁。川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及他自杀后,菊都接受了《妇女周刊》等杂志的采访。
《晨曦之镜》中有大量隐晦的文字,但也有我前面提到的嘴上说着“你说过就让我们做个好朋友吧”而身体却已经重合在一起的场景。据说川端曾给松荣去信,对自己未经同意而擅自将松荣当作了小说原型一事表达了歉意,但没有收到回信。实际上,川端之后又去了高半旅馆,叫了松荣。从1935年(昭和十年)9月30日起,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川端在《日本评论》上发表了《物语》和《徒劳》。《日本评论》是日本评论社的杂志,在1935年(昭和十年)10月由《经济往来》改名而来,小林秀雄在该杂志上连载过《私小说论》。1936年(昭和十一年)7月,川端再次赴高半,这次似乎是最后一次。
1957年(昭和三十二年),岸惠子(1932— )主演的《雪国》电影拍摄期间,川端也去了外景拍摄地汤泽。当时,岸惠子见了菊,川端晚来一步没有见到。也有人说,那之后两人在三条的咖啡馆见了面。1959年(昭和三十四年)川端发表随笔《〈雪国〉之旅》,其中收录了1935年(昭和十年)10月住在高半旅馆时的日记,那上面写有“驹。(注:驹子来旅馆之事)”等文字。“驹子”是小说中的名字,日记中将原来的“松”改成了“驹” ,非常生动。
概言之,当《暮色之镜》等作品发表后,松荣读得面红耳赤,其后川端又来了,为了创作后续部分。川端的房间称作“霞间”,现在还保留着。和田的著作称,松荣的丈夫小岛曾提到,据说小说中写的是真实的对话,大概八九不离十吧。川端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是,即便有现实中的原型,并借用了一下他们的生活场景,书中所写的也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然而,他发表写有“驹”等文字的日记,相当于自己宣布了那是真实的故事。这出自作家的本能:写的是事实,却让人觉得是虚构,这一点让他感到不适。
《雪国》(1957)剧照
他爱她吗?
不能将《雪国》当作爱情小说来读,因为川端写的不是爱情小说。但是,尽管讲的是艺伎和顾客之间的关系,若揭去川端写作技巧的面纱再去读其中的对话,会发现它就是爱情小说。读者的纠结之处就在这里:岛村有没有爱上驹子,驹子又有没有爱上岛村?乃至川端和松荣之间是否产生了“爱情”,而即便是顾客和艺伎之间的短暂关系,也会存在爱情吗?小说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这些疑问,这是川端的写法所造成的。
我并不觉得川端是个让女人倾倒的男人,因此《雪国》看上去是有一些虚构成分的。但是,就松荣这个人物而言,好像又并不如此。首先,川端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在去温泉后叫艺伎的?曾经纯情的川端,压根不懂如何玩弄女人,甚至为了饮食店女招待而陷入单相思的痛苦。距离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他结了婚,也对家庭生活产生了厌倦,因此叫来了艺伎。川端迷恋上了身世凄惨、爱读书、有知识的艺伎。松荣究竟有没有爱上川端?能被写进日记、进入小说剧情中的女人,见到已经成名的三十出头的作家,想必会不知所措。于是,两人嘴上说着“就让我们做个好朋友吧”的话,身体却陷入了男女情爱之中。这件事应该发生在8月,而不是6月。
菊对泽野说“对不起夫人”,事实上是在川端发表《晨曦之镜》等作品之后,此时最受打击的恐怕就是秀子。翌年秋天川端住在高半旅馆时,在最后几天叫来了秀子,两人一起在新潟县小出的栃尾又温泉、群马县的四方温泉等地玩了三天后返回东京的家里。此时,《物语》已经刊登在《日本评论》上。需要注意的是,川端在第一次和这一次给秀子写的信中都写道“想尽快回家”,这里既有想尽快结束工作的本意,也夹杂着想要隐瞒与驹子间的亲密关系,哄骗秀子并使其安心的用意。
《雪国》中没有写到被写入小说中的驹子即菊的苦衷。“你为什么来这里?”这应该是第二年川端在高半期间菊发怒时的台词。岛村对她说“你是个好女人”,听了这话驹子发怒了。误解造成的场面有些匪夷所思,让人感到成年男女间微妙的关系。电影版中,岸惠子没有理会岛村的话,之后她又来找岛村,埋怨他是什么意思。岩下志麻(1941—)则更直截了当地质问:“你一年来一次,难道我是召之即来的女人吗?”也就是说,被写入小说而且也接受了川端的菊,以为自己听到了那样的话后发怒了。不过,“好女人”还有别的含义。
千叶俊二在《色情小说〈雪国〉》一文中引用了一段较长的文字,以体现驹子多么善于情事:“这个男人真的了解我吗?他是为此事才远道而来的吗?他是因为到处找不到我这样的女人才忘不了我的吗?”这段话在单行本出版时被删除,由“你是个好女人”这句话代替。在初稿的《天之河》中也有一处这么写:“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吧?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说?混蛋。”
千叶之后把话题延伸至他曾经翻译的中国唐代小说中的神仙题材。《雪国》原本就让人联想到《桃花源记》等作品中桃源乡的故事,乃至联想到原来属于中国文学但现在只在日本留存的《游仙窟》的故事结构,我倒认为,这里强烈暗示了川端被松荣吸引的一个理由。
据说,菊当时有一个名叫俵丰作的恋人。丰作没有结婚的意思,于1937年(昭和十二年)应征入伍,菊则被住在东京的60多岁的男人养了起来。以不在外过夜闻名的松荣,因为对川端这一作家的名声和对城市的憧憬而终于破了例。那么,川端又是怎么想的呢?他有没有想过娶松荣?想必他们也谈论过这件事吧。不过,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如果带着这样的理解来阅读《雪国》这部作品的话,应该就能够充分理解驹子为什么发怒,而岛村也不是什么幽灵了。岸惠子主演的影片以及搬上舞台的戏剧,都采用了这种表现方式。作品发表之初,很多读者应该也是这么理解的。
《雪国》(1957)剧照
你能看到小说家的脸吗?
川端对《雪中火灾》和《天之河》不满意,进行了修改,将其变成了《雪国抄》。《雪国》借用了德川时代后期越后人士铃木牧之 创作的《北越雪谱》。岩波文库于1936年(昭和十一年)1月出版了《北越雪谱》,对此川端称,自己是在旧版《雪国》出版后读到该作品的,并放入了《雪中火灾》 。
川端本人写道,自己作品的发表方式给出版社和读者都造成了困惑。即便如此,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似乎依然打算继续写下去。死后,他留下了实际上经过修改的题名为《雪国抄》的谜一样的草稿。《山之音》也是中途和《千只鹤》一起出版的,而且更加过分。我们可以在川端谈论自己的发表方式时所说的这些话中领略到他那充满傲气的自信——即便是这样的发表方式,依然被人们称为名著。
《雪国》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拒绝人们将它视为私小说的。它的创作技巧让人觉得将它作为私小说来阅读的话太过庸俗。对于这部小说,人们如何像对待私小说般对它深究都不足为奇,但事实上对它的深究却仅仅局限于人物原型方面,这可以视为“川端康成的神通力”(龙胆寺语)中的一个能力吧。
田山花袋有一篇游记《雪中信浓》,记录的是1904年(明治三十七年)前往信州拜访岛崎藤村时的情景,其中有如下一节:
隧道数量多达二十六条,哎呀,漆黑一团啊。车灯的光影影影绰绰照亮着人影,其貌、其态,恰如阴曹地府。啊啊,这不是通往雪之天国的门洞吗?
一出门洞,山脉皎洁、田野皎洁、房屋皎洁、人皎洁,果然,这才是雪之天国!
《雪国》的开头部分就是对这一段落的改写。川端在《百日堂老师》一文中引用了这一段,并公开了这一秘密。该游记收录在1914年出版的《草枕·旅姿》中。
我们暂且搁下《雪国》的话题。据说小林秀雄曾询问撰写文艺评论的川端:“你撰写月评,能看到作家的脸吗?”川端不知其意,回答“看不到”。小林于是说:“是吗,能看到的话那就完蛋了。”这句话虽然可以理解为“一旦能看到脸,笔锋也就变滞钝了”之意,但当这话出自著有《作家的脸》的小林之口时,意思就难说了。不过,如果把小林的这句话当真也就上当了。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原文作者:小谷野敦;摘编:李夏恩;编辑:张进;导语校对: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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