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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西川:所有人穿越回古代,都想当人上人
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唐诗?它们都是是高高在上的经典吗?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豪?他们都是才华横溢、不容置疑的大师吗?
今天我们经历着新一轮的“古典文化热”,无论在影视剧、游戏、电视节目还是日常生活中,古典文化的各种元素已是屡见不鲜。而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当我们在欣赏古典文化时,我们获得了什么?我们分享着什么样的体验和感受?
在上月底由诗人西川做客的文化直播间中,我们就聊到了这个话题。作为当代诗坛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西川这些年持续关注、研究唐诗宋画,为此他写了两本书。作为一位写现代诗的诗人,他为什么会去研究古代文化?西川的答案是——因为“那种一味赞美的古诗解读,我是觉得不够劲,不过瘾”。
在西川看来,敢于质疑古人、把古人当做同事和朋友来看,才是亲近古人的正确方式——就像谈恋爱,看到优点,看到缺点,但你依然爱他。
谈到现代诗,西川认为在那些为人熟知的抒情诗之外,一个更丰富的诗歌世界更值得我们去关注:“一说起诗,好像只有抒情诗,实际上诗里边东西太多了”。而对于“诗和远方”这个流行概念,他也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远方是包含了地平线的……你永远到不了地平线,但是你能够看到它……”
在直播中,西川朗读了他自己的三首诗作。结合自己的作品,他要说的是这样的一个看似简单,但少有人能说清的事情——诗为何物。
以下为本场直播的文字实录。
杜甫为什么伟大
杜甫
西川
你的深仁大爱容纳下了
那么多的太阳和雨水;那么多的悲苦
被你最终转化为歌吟
无数个秋天指向今夜
我终于爱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两条大河之间,在你曾经歇息的
乡村客栈,我终于听到了
一种声音:磅礴,结实又沉稳
有如茁壮的牡丹迟开于长安
在一个晦暗的时代
你是唯一的灵魂
美丽的山河必须信赖
你的清瘦,这易于毁灭的文明
必须经过你的触摸然后得以保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气
倾听内心倾斜的烛火
你甚至从未听说过济慈和叶芝
秋风,吹亮了山巅的明月
乌鸦,撞开你的门扉
皇帝的车马隆隆驰过
继之而来的是饥饿和土匪
但伟大的艺术不是刀枪
它出于善,趋向于纯粹
千万间广厦遮住了地平线
是你建造了它们,以便怀念那些
流浪中途的妇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劳,你比我们更清楚
所谓未来,不过是往昔
所谓希望,不过是命运
凤凰网读书:在最近出版的《唐诗的读法》中,您也有写到杜甫,从30年前写《杜甫》这首诗,到现在重新去看杜甫,对他的看法,角度上有没有一些变化?
西川:年轻的时候读杜甫,只觉得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诗人,看到的永远是带着光环的杜甫。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能越来体会的东西越多了。当然杜甫还是伟大的诗人,但每个人都有一个具体的年龄,我经常想,他50岁的时候、55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杜甫一共活了58岁,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所以这些年我开始对他有一种同龄人的感觉,这让我觉得,离他更近了一些。有时候别人跟我开玩笑,说你怎么讲起李白、杜甫,就像讲你们单位同事似的。
凤凰网读书:都是诗歌这个单位的。
西川: 我至少有点大言不惭地说,我希望进入这个单位,希望(和他们)成为一个单位的人。
凤凰网读书: 你在《唐诗的读法》里,写到“安史之乱”,您说是“安史之乱”让杜甫成了伟大的诗人,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他可能是一个二流诗人。
西川: 杜甫早期的诗也不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是代表他最高成就的诗歌,还是他在后来颠沛流离当中写下的。
西川(右)在凤凰网文化直播间
很多诗人在没有真正体验生活之前,其实是通过体验别人的诗来创作。过去的人怎么写一个事物,过去的人怎么写一个风景,都有很多现成的词汇。如果一个人诗人对这一套东西熟悉,依样画葫芦,写出来的诗也能“差不离”。
但是,当生活开始直接打击你的时候,那些现成的词汇就有点“兜不住了”。这个是对诗人真正考验的时候:你的诗究竟能够处理什么样的生活?
有些人的尺度就很小,停留在过去那些词汇允许你处理的范围内。当安史之乱到来,王维、李白是怎么做的?王维基本上选择不写。因为王维他的词汇,他的品位,太优雅了,使得他没法面对死人。而李白的个人性特别强,他对自己的关心是主要的,对世界的关心是次要的。
但是杜甫不一样,明代的胡应麟说过,他(杜甫)的诗是“无所依傍”的,就是前辈没有提供写法,他前头没有榜样,他不能通过学别人,来处理一个时代。他反正就这么干了。
西川在电视节目《跟着唐诗去旅行》中沿途寻找杜甫的足迹
真正的亲近古人,不是一味吹捧
凤凰网读书: 您是一个写现代诗的诗人,但近两年来,您写了《唐诗的读法》,还写了《北宋:山水画乌托邦》,是什么让您开始往中国古典文化里走?
西川: 写《唐诗的读法》是因为我看不惯好多人对唐诗的态度。作为一个写作者,别人关于唐诗的好多解读,对我来讲都有点隔靴搔痒。那种一味赞美的古诗解读,我是觉得不够劲,不过瘾。有些大家认为好的唐诗,我觉得不那么好。某些古人干得挺差的,我敢这么说。
我在文章里举过一些写得不好的例子,有白居易的,有元稹的。一般人能背好诗,我能背那臭诗。因为它好玩。
元稹有一首诗我现在还能背,那首诗里写道“城门四走公卿士,走劝刘虞作天子,刘虞不敢作天子,曹瞒篡乱从此始”。是说城门下那些那些士子们走来走去要劝刘虞,你该当天子了,刘虞不敢当天子,于是曹操篡乱。这是诗吗?
凤凰网读书: 有点打油诗的感觉。
西川: 元稹他可不是当打油诗写的。中国古诗里包含了很多这样的东西,那些现在一天到晚认为自己跟古诗打成一片的人,基本上不读它们。在鉴赏类的书里,在讲古诗的节目里,也不会收录这样的诗。
用不着高看古人,他们跟我们是一样,都是人,都活这么多年,我们现在活得比他们还多一点。一般人都会觉着我们没才,古人有才,那是因为这个“才”就是他的文化。我有我的才,我读过的东西古人还没读过呢。
真正的亲近古人,不是一味吹捧,是跟古人拉近距离。就跟谈恋爱似的,你知道对方的缺点在哪,但你依然能包容他,你依然还爱他,这才是真爱。
汉服、古风,假传统的流行
凤凰网读书: 现在有一种汉服热,古风热。比如说把一些古体的诗句,谱成歌词来唱。您怎么看这种流行文化?
西川: 问题是他们想干什么?
我们现在知道的大多数的古曲可以追溯到明代,我能用明代的曲子唱几首古歌。比如说李白的诗“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这是快的古曲,还有慢的古曲,“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个是《子夜吴歌》。你说的古风,是这种歌吗?
凤凰网读书: 听起来比您这个要复杂。
西川: 所以还是现代音乐。我觉得“古风”里面可能有一些是现代人对古人的想象,但是古人不一定真是像你想的这么生活。在现实生活当中,很多人用“假传统”让自己有一个生活在别处的感觉。就是他虽然处在柴米油盐的当代,但是他更愿意生活在一个好像充满诗意的古代。
有一次在西安我有事,在大雁塔附近,看见好多穿汉服的小孩,有人坐在一个大伞底下,穿着汉服在玩手机。
凤凰网读书: 像一下子进剧组了。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片段
西川: 我在庙里也观察过和尚们,也特逗,他们穿着僧袍,脚上是一双球鞋。为什么不连鞋都改成古代的那种样式?
凤凰网读书: 革命不彻底。
西川: 在咖啡厅里边也是,进来一个穿汉服的小女孩。我心想,她一定是要一杯茶,因为喝茶跟她的衣服是合适的,结果人家也要一杯卡布奇诺。我心想她为什么要穿着汉服喝卡布奇诺?不光是汉服,到处都是这种情况。在阳朔,在大理,你总是能看到仿古的大屋檐,大屋檐底下其实并不卖臭豆腐,而是卖咖啡。
前些年在法国巴黎曾经有一个展览,题目叫做“全世界共享异国情调”。就是法国人享受中国的异国情调,中国人享受法国或者德国、西班牙、阿拉伯、印度的异国情调。我想有一些当代人,他们把古代,不是当成异国情调,而是“异时”情调。我不是那么天真的一个人,我相信这背后有人推动,我相信这里边一定有资本,你穿汉服它挣更多钱。
从大的文化角度来讲,一个人如果完全觉得古人好,这个事情就比较严肃了。说明当下满足不了你,你觉得古人能满足你。但是我说句实话,古人也满足不了你,你只能是自己假设一个假古人出来,虚拟一个古代,一个远方,哄着自己高兴。
凤凰网读书: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大家有点厌倦现在比较快的生活节奏?因为在我们的想象中,古人是更闲散,更慢的。模仿他们,像是穿汉服、弹古琴,是人们在向往一种更缓慢的生活。
西川: 我先说弹古琴。扬州有一个老先生是弹古琴的。我们几个朋友去了以后,请他真正给我们弹了一曲。在弹之前,他要做像运气这样的准备工作,等到弹完了之后一身大汗。
有一句话叫“生活大致平静,内心总有波澜”。任何一个门类、行当,你真要进去,要成为一个比较深入的行内人,它都会让你出一身大汗。不是说你在日常生活中拨楞两下、穿个衣服、点个香就行了。
自得琴社的古乐演奏视频截图
最极端的是我在网上看见过的一张照片:在山上,几个人穿着古装,在那下棋,边上还挂着一幅宋徽宗的《听琴图》,我相信那张画是一个复制品。而且古人要观画,是不能挂在树枝子上欣赏的。古人身边总有小厮在伺候,他们也找了个小厮站在旁边。这其实是当下的一种心态,所有想穿越回古代的人都想回去当人上人。穿越回去变成公主,变成士大夫,变成官员。
有时候跟人开玩笑,我说有可能你穿越回去就赶上了“安史之乱”,那也是古代,你不能说只有“开元盛世”是古代。如果有人想回到古代做一个小厮,我觉得这还有点意思,说明他对古代的理解还是有层次的,但是现在基本上没人有这种想法。
外国人怎么理解中国古诗
凤凰网读书: 您在《大河拐大弯》这本书里,介绍了外国对杜甫诗的翻译。然后这些外文版的杜甫诗又被翻译回了中文。
西川: 翻译和翻译之间的东西特别好玩,我们有时候做这个游戏,比如说把一首德语诗翻成英文,然后从英文翻成中文,从中文再翻回德文,会发现这首诗已经走样得很厉害了。我在这本书里,举了个例子,就是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为什么举这个例子?因为我除了收集外国翻译的中国古诗,也收集中国人自己用现代汉语翻的古诗。我发现稍微不错的现代汉语翻译,它的译者会假设三十年代的现代汉语是最优美的,所以他把古诗翻译成三十年代的那种感觉,就是把杜甫翻译成徐志摩的感觉。但徐志摩的语言处理不了杜甫,中间那距离太远了。
更一般的就是把字词直接转化成现代汉语,比如说“城春草木深”就翻译成“城市的春天草木繁茂”。“城春草木深”是好的,但“城市的春天草木繁茂”没什么意思。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你要是直接字词对应去翻,你会发现在古诗里成立的,在新诗里不成立。说明现代汉语跟古汉语之间,它的节奏不一样。语言的节奏不一样,说明对世界感受方式不一样。
我看到太多的外行讨论我们应该继承中国古典文学,恨不得古典文学直接拿过来就能使用。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是现代汉语的时代,不是古汉语的时代了。我出门有时候参加一些活动,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听众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说当代新诗就是狗屁。我说那你觉得什么好?他说唐诗宋词好。我说那我同意你说的,但请把你对我的批评用古汉语再说一遍。
凤凰网读书: 难住了。
西川: 他忽然发现他说不了,因为他的思维方式是现代汉语的。
那么怎么把古诗挪到今天来,怎么有效地使用它们,使得它作为古诗成立,在新诗里也成立?
墨西哥有一个诗人,他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人叫奥克塔维奥·帕斯。他把杜甫引入到了西班牙语中。这个西班牙语的杜甫可能有一点走样,因为他(帕斯)发明了很多原来杜甫诗里没有的东西。但这个有点走样的杜甫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
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
比如帕斯翻译的这首杜甫的《春望》。一位叫宋柏年的先生,把它又重新翻回了中文—— “帝国已然破败,唯有山河在。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 。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天他说三月,当然杜甫在后面的诗句里有“烽火连三月”,他可能有一个借用。“草木深”我们直接翻译过来是草木繁茂,但是他译成了一个现代意象——“绿色的海洋”。
我为什么说他(帕斯)有很多的发明?因为古代中国不是海洋文明,我们是土地文化,是黄河中原内陆文化。所以他说“绿色的海洋”,中国古代不会有这个东西,这不是一个翻译,而是一个转化。然后他说这个“绿色的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原来杜甫诗里面说的是“城”,就这一个字,帕斯觉得不能只是把它翻译成城市, city,那没什么意思,他就用另外两个意象来指代“城”,就变成了“街道和广场”。这里边也有发明,街道古代就有,但广场又是一个西方的意象。当然我们现在有天安门广场,那是把过去的建筑给扒了,古代是没有广场这个概念的。
一下句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 。这个对应的是“恨别鸟惊心”。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李后主有一句词叫做“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很多人都熟悉这句词。我看到这句的一个英文翻译,然后我试着把它重新翻回现代汉语,叫做“我不能忍受去回想我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祖国”,多好,“沐浴在月光中的祖国”,相比“故国月明中”,完全是一种当代的感觉。所以现代汉语是可以出现好句子的,只不过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可能都没有做到,但我知道有人做到过。
那么我接着读, “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塔楼与垛堞,倾诉着火的言语” 。“火的言语”,这又是他发明的,是超现实主义。什么叫超现实主义呢?比如说你们都戴个戒指,戒指上面镶着宝石,你说一个镶着宝石的戒指,这不是超现实主义,但如果你说一枚镶着玉米粒的戒指,是把镶宝石那地方镶了个玉米粒,这就是超现实主义了。现实当中没有的这种东西,就是超现实主义。在这里,“塔楼与垛堞倾诉着火的言语”,这个就是超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
“家人的书信堪抵万金,搔首时,才觉细细的别针,别不住稀疏的白发” 。他把原诗里的簪子变成了别针。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翻译的杜甫的诗,它是这个样子,它是有效的。
我们对“诗和远方”有误解
梦想着灵魂飞扬的文字(节选)
西川
6
人过五十就不要谈论孤独了。不符合经验与身份。
没有到来的人就不要来了。戈多也不要来了。
磨剪子磨刀的师傅同时也磨练了耐心,可是他已经不再被需要了。
美国人惊慌失措,中国人渐入佳境,阿猫阿狗如我也赶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7
从未见过号码8888的钞票。月亮干净的夜晚,银行内鬼乐无穷。
数钱,土鳖的快乐。边数钱边怀旧,土鳖的大快乐。
踩进微信支付的时代,但微信支付买不下做微信支付的公司。
嬉皮中混着青年乔布斯,朋克中混着退休的马云。
8
把竹子种在5G的时代?竹子壳手机、竹子壳手表:环保的新主意。
把竹子种在别人空宅里的王徽之在今人看来是得了强迫症。
风流啊,但国家不需要。游手好闲之徒与区块链势不两立。
穿汉服的小哥哥、小姐姐们没有一个觉得自己是鬼的亲人。
9
小混混不知所措不是因为他参见女神,而是因为他忽然面对太多的女神。
我儿时的一本正经最终毕业于网络天堂里的浑笑话和负面新闻。
怀旧,怀念到过的村庄:母牛下小牛,我最初的记忆。
怀旧,怀念到不是自己的时代。想见见杀虎斩蛟的周处革面洗心。
10
变重的身体。梦是轻的。大局就是窗外的一切。
不适应噩梦越来越少。美梦也越来越少。遂踮脚进入他人的噩梦和美梦。
一间屋子。我走错门了吗?另一间屋子,我走错门了吗?
我屋子里的鬼魂请滚出去。岌岌可危的进化论依然在窃窃私语。
2019.1.23-11.6
凤凰网读书: 您刚刚读的这首诗,里面出现了大量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词汇,比如5G,比如区块链、马云,您把这些词汇全部都写进诗里了。由此想问一个问题,什么东西能入诗,有一定之规吗?
西川: 没有一定之规,什么东西都可以入诗,但是看你怎么使用,比如非常没有诗意的一个东西,要看用什么来带着它,把它带到诗歌里边去。
我们说自行车这个东西,现在可能有人开始觉得可以写写自行车了,因为它已经是一个怀旧的对象。但在过去当它还是基本交通工具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它没有诗意。但是海子有一行诗叫做“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我觉得有意思。这个高大女神也许是一位大个头女孩,她把自行车的钢铁气质给抽走了一部分,使得它变成了一个可以审美的对象。所以理论上说一切都可以书写,但是你必须学会怎么处理它,不然你拿着它干着急没办法。
凤凰网读书: 我们平常看到的诗基本上是“岁月静好”式或者“离愁别绪”式的,可能还主要是抒情的。这样一种诗比较切合所谓的“诗和远方”的概念,但您的诗是不太切合这个概念的。
西川: 我反这个,我讨厌这个。当下普通人对于诗歌的认识,来源一个是唐诗宋词,一个是西方的“积极浪漫主义”文学,不外乎就是雪莱、拜伦、普希金,再加一个泰戈尔。就是这么几个人。
诗人雪莱
说起雪莱,也不知道雪莱是多伟大的一个诗人,但是知道他有一句诗,叫做“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说起普希金,就是大海、自由的元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就是这类东西。这对我来讲全是鸡汤。
泰戈尔的诗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是母亲带着孩子在海边上拾贝壳,实际上我们中国人对他有太大的误解了。泰戈尔是现代印度的三圣人之一。这三个圣人,一个是圣雄甘地,一个是阿罗频多·高士,又可以称作叫室利·阿罗频多。还有一个就是泰戈尔。泰戈尔不是说只有拾贝壳的母亲那个东西,而且他的主要作品也不是用英文写的,是用孟加拉语写。孟加拉语里的泰戈尔非常“硬”,但是经由英文再译成中文的泰戈尔变得特别软,特别“娘娘腔”。
泰戈尔与甘地的合影
有不知深浅的诗人们说,我要做亚洲第二个泰戈尔。对不起,您做不了泰戈尔。我刚才说泰戈尔是印度的三圣人之一,他的重要性在于改造印度社会、改造印度的宗教、改造印度的教育,泰戈尔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我们对外国文学有很多的误会。一说起诗,好像只有抒情诗,实际上诗里边东西太多了。比如说意象派,胡适的文学改良,就是从意象派这里来的,它实际上通过胡适影响到新诗,影响到我们。那么意象派专门有一些原则,这些原则里边包括少用形容词和副词,多用名词和动词,就是要让诗歌写得比较“硬”,而不是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些东西,还是大量使用那种抒情性的形容词和副词,你就会觉得写得最好的都是浪漫主义的诗歌。
当然抒情诗的传统非常久远,从《诗经》到《楚辞》,这全是抒情诗。但是一味抒情是有问题的,所以一定要平衡一下。在古代人那里,抒情是可以被知识来平衡的,使得他的抒情不至于到泛滥的程度。但是在今天,由于我们很多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没有东西来平衡你内心那点抒情的小感觉。
当然当代诗歌的抒情还在,比如说西班牙的加西亚·洛尔迦,他的抒情是一种民族性的抒情,他是要求有现场效果的,他朗诵的时候底下的听众必须高兴到打口哨来呼应他。但是有些人的抒情是非常个人的。
马德里广场上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雕像
凤凰网读书: 我们回到刚刚讲的,比如说“诗和远方”,其实现在变成了一个概念。大家上班比较累,下班以后读点诗来轻松一下,摘抄一些金句,变成了这样一个寄托。
西川: 也不能否定大家,这是大家的生活。你的生活本来已经非常封闭了,但是你能用诗歌打开自己的生活,这也挺好的。我刚毕业那会儿觉得特别苦闷,因为从学校离开后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上班的人。苦闷到什么程度呢,下了班,老同事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高声朗诵诗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一首诗,叫做《疯狂的石榴树》。我就大声读,反正别人都下班了,楼道里没人。
所以别人有时候抄个金句安慰一下自己,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讲,“诗和远方”这个词是远远不够的。
当然,古代和外国的诗人笔下有“诗和远方”这样的作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刃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远方,当然这个远方还不是安慰我们那小小的、脆弱心灵的远方,“春风不度玉门关”可不安慰你这个。但它是远方。
对我来讲,远方是包含了地平线的,我愿意把远方置换为地平线。什么叫地平线?你朝着地平线走,你能看见它,但同时,地平线也在不断后退。你永远到不了地平线,但是你能够看到它。往哲学上引的话,如果地平线这边的生活是我们人间的生活,那么地平线那边的生活是谁的生活?我不知道,也许是某一种形而上的生活,也许是神的生活。所以如果你讨论远方,具体到讨论地平线的时候,你会发现这里边充满了思想的可能性,它不是模模糊糊的概念。
所以我不是一个反对远方的人,但如果说到远方,我就会追问你一句,什么是远方。说到诗我也会追问你一句,什么是诗。望文生义、囫囵吞枣的人,基本上会给你一个错误的解释,连诗人当中都有这样的人。“诗”这个字,我们知道是一个言字旁加一个“寺”,乱解释的人就告诉你,说诗的意思就是寺庙语言,就是庄严的语言,就是正的语言。但这个解释是错误的,如果你去查《说文解字》,会发现诗还有一个写法,就是一个言字旁,那边是“之乎者也”的“之”,这也是诗。“诗”这个字实际上是诗言志的意思,是心之所之的意思。
《说文解字》中 关于“诗”字的定义与解释,附有“诗”的另一种写法,左边为“言”,右边为“之”
而在西方从古希腊传下来的脉络里,诗人的意思是制造者、创造者,你做出一个东西来,你就是个诗人,诗就是你做出来的东西。所以当我们和西方人聊什么是诗歌的时候,双方的理解经常是错位的。这种错位不光表现在对诗的理解上,也表现在对艺术的理解上。
中文的“艺术”这个词和英文的“art”、法语的“de l'art”含义是不一样的。我在网上看到过艺术类的节目,在那讲美术,讽刺毕加索。后来我发现,他们实际上是用中文的“艺术”这个词来要求毕加索。但是毕加索不用“艺术”这个词来要求自己,他是用“art”来要求自己的。
当你一旦明白了这种词和词之间在含义上的差别,你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文化是如此丰富。如果我们封闭起来,只关心自己家门口这点事,就讨论不了世界问题。
在道路的尽头,也许没有人为诗人鼓掌
鹰的话语(节选)
西川
二、关于孤独即欲望得不到满足
13.月亮激发情欲,洋葱激发性欲,草药激发生病欲,火焰激发死亡欲。至于食欲,我说不清它源于我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至于蛔虫,我说不清它们是否参与我活跃的意识。
14.在欲望的面前君王也要立正,在欲望的支配下傻瓜也要显示他的精明。尽管你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随风而逝,但你却知道你欲望的双手空空:你由此进入孤独之门。
15.或为一试耐力你放弃你的房屋。而当你厌倦了困苦想重新招回你的欢娱,却发现那房屋中已建立起老鼠们的制度:你由此进入孤独之门。
16.或你自我怀疑日甚一日,于是开始了盲目的自我惩罚。这正如你亲手栽下一棵皮包骨的苹果树,却被下落的丰满的苹果砸晕(苹果错把你当成了牛顿):你由此进入孤独之门。
17.或你用一张虚伪的嘴声讨一个虚伪的世界。要么你错了,要么世界错了。你把自己逼到满脸通红、哑口无言的地步,真诚便出现:你由此进入孤独之门。
18.或你编造一项使命,并为此而工作,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但这项使命最终威胁要你的命:你由此进入孤独之门。
19.孤独,自我的迷宫。在这迷宫里,植物开花却不是为了勾引,不是为了出售(它另有目的);植物结果却不见它欢呼,不见它歌舞(这内在的喜悦何由辨识)。
20.你养了一只鸟就把这迷宫变成一只鸟笼;你养了一条狗就把这迷宫变成一个狗窝。当你想否认自己是一只鸟时你正在与鸟争论;当你想否认自己是一条狗时你只好像狗一样吠叫。
21.危险的孤独者,你的痔疮还疼吗?这疼痛提醒我们时间不是假设而是血流的节奏、机器的转速、夫妇之间的磨擦和脑力的耗损。经久不息的掌声鼓励孤独者在危险的冰面上继续滑行。
22.你因错过一场宴会而赶上一场斗殴。你因没能成为圣贤而在街头喝得烂醉。你歌唱,别人以为你在尖叫。你索取,最终将自己献出。一个跟踪你的家伙与你一起掉进陷阱。
23.孤独有一个庞大的体积。
24.在孤独的迷宫里人满为患。
25.要不要读一下这张地图:忧伤是第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歌唱,一条路通向迷惘;迷惘是第二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享乐,一条路通向虚无;虚无是第三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死亡,一条路通向彻悟:彻悟是第四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疯狂,一条路通向寂静。
1997.10-1998.4
凤凰网读书: 很多人都觉得这首诗是您的一首转折之作,充满着一种矛盾感和冒犯感。
西川: 矛盾感、冒犯感,里边充满了反讽,就是我开始变得不再是一种单向度的思维。比如说“上帝创造了生命”,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陈述句。但如果你说,上帝创造了死亡,这就是反讽。反讽不是为了逗笑,不是为了开玩笑,反讽是你思维的丰富,是思维走向上的转折。我后来的作品里充满了这些东西,所以好多人读不懂、读不进去,他觉得这不是诗,我只能说这里边有很多的难度。
凤凰网读书: 在《大河拐大弯》里,您说:“诗人和运动员的区别是:在道路的尽头,也许没有人欢迎我们”,听起来感觉有一点孤独和悲观在里面。
西川: 你理解得对。我有一个朋友,他早年写诗,后来他去做生意了,在南方,变得非常有钱。当他有了钱以后,他又要重新开始写诗,出版诗集。他来找我,我们有时候就聊不到一块去,有些话搭不上。后来我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现在已经是这么大一摊买卖,可这么多年我也没闲着。你做了30年的生意,我思考诗歌思考了30年,我不是混过来的。不论你有多大的财产,你看得见,我精神的财产你看不见。
运动员赛跑,观众都给第一名鼓掌,但是诗人也跑,而且长途地跑,跑了几十年以后,你会发现可能在最终结束的地方没有人鼓掌。也许远远的山上有一人看见你跑,那个人也不鼓掌,他就看着,他知道这个人活了一辈子,思想了一辈子,探索了一辈子,发现了一辈子,发明了一辈子,我想那个人看见就可以了。即便没人看见,每一个作家到一定的时候,对自己的工作也都会有一个估计:我已经干了什么、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不用别人说,自己对自己是有把握的。
凤凰网读书: 我觉得这句话里面还有一种意思——即使我知道没有人在远方欢迎我,但我也会这样走下去。
西川: 因为一个人的写作过程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体验过程,他不一定知道得更多。但是他哪怕知道一点点,也算是没有白来世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