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飞驰,窗外满是阳光,阳光下铺展的田野,田野上安宁的树木和村庄。
一个中年男人从地平线上下来,沿着弯弯的小坡路,走在广阔的天地间。深色衣服,夹克敞开,两只胳膊前后甩着,目光紧盯几步之外,他没有环顾两边的田野,也没有抬头看火车。他走得有些急,似乎皱着眉头。也许他就住在附近的农场,刚干完活儿有点口渴,也许他厌恶这里。
我呢,我以及火车上的人,我们又是谁?我看见他走着,像一幅画,一个梦,印在我灵魂深处,他没有看见我们。对于他,我们并不存在,只是一列火车经过,又一列火车而已。也许他出生在这里,儿时向往火车,梦想被火车带走,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他去了,又回来了,是的,这里什么也没有,但别处也一样,整个世界都空荡荡,这些火车,如今也空荡荡。
大地,田野,树林,房屋,村镇,人,周而复始,火车像放映机,播着同一部生活的默片。又一个春天,万物在永恒的位置上闪着启示之光,幸福俯拾即是,只要你愿意,停下来便可啜饮。
漂泊在外的每个春天都在想,不知家乡的杏花开了没有。
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酒泉子》
(唐)司空图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
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
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
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过,“我的原则,是不写自己。艺术家在作品中,犹如上帝在创世中,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强大,其存在处处能感觉到,却无处能看到。”
这一艺术理念,唐代诗人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含蓄》中也有过类似表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作家无论写什么,皆是自我意识的投射,一茎草,一块石头,一片碎玻璃,一条路,随便什么,都可以写出作品,如果写得好,其中每个词每句话,都能感觉到作者的存在,又何必非要写自己呢。语不涉己,就是不写自己;若不堪忧,就是化身为万物,与万物共忧戚。
这首《酒泉子》,很好地诠释出司空图对“含蓄”的诠释。此词表面上写杏花,写栽花、待花、赏花、叹花,似无一语涉己,即不涉及自己的经验世界,但写杏花就可照见他的人生,而且不同的人读了,还将各自生成不同的风景。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从买杏栽种,到亲见杏花盛开,中间竟隔了十年。栽种杏树,不过二三年,即可开花结果,“十载归来”,可见才种不久,尚未见花开,人便离开了家乡。然而,为何说“方始坼”?此是虚写,十年后,诗人方始见杏花为他而开。
杏花开在哪里?开得怎样?“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就开在当年栽种的地方,假山西畔药栏东边,仍在这里。这一句很深情,值得慢慢回味,我们可以想象十年来,诗人应该常常想起这株杏树,当年栽种的时候,应该用心选了个好位置,漂泊在外的每年春天,他一定想:不知杏花开了没有?此时他终于回来了,看见“满枝红”,在他眼中,杏花燃烧着思念的热情。
“旋开旋落旋成空”,等了十年,才见花开,花开不到十天,又什么都没有了。旋开旋落旋成空,三“旋”,恰似三阵风吹过。这句隐喻什么?可以隐喻的很多。我小时候盼大年初一,开春后盼着庙会,盼啊盼啊,终于到了,到那一天时,又觉得突然,而那一天也忽然而过,日暮时什么都空了,心里很是惆怅,没法跟任何人讲。
“白发多情人更惜”,多情人多伤感,况归来后又老十岁,到了懂得的年纪,知道良辰易逝好景不长,一切都是霎那间的事。北宋词人宋祁在《浪淘沙近》中写道:“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华换。到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始惜”二字要紧,浮生若梦,人寿几何,懂得之后,始知珍惜。
“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把酒祝告东风,乞驻春光且莫匆匆,叫人再多得些花时。整首词不离杏花,读之颇有沧桑之感,人与物与时间,三者的关系,短短几句,暗含无尽之意。
北宋 赵昌《写生杏花图》
红杏,交枝相映
《河传》
(晚唐)张泌
红杏,交枝相映,密密濛濛。
一庭浓艳倚东风,香融透帘栊。
斜阳似共春光语,蝶争舞,更引流莺妒。
魂销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
杏花初开时色红,香艳,渐开渐白,香亦渐淡。词的上片,描摹体贴,细微不繁,从不同角度写出红杏的美。这几句很能见出作者的才华,我辈纵使亲见一树红杏,未必能有丰富的感受力,即便有,也未必能找到最准确的词。什么是才华?俄国作家契诃夫曾举例说,把一张桌子按照它原本的样子描写一番,这比写欧洲文化史难得多。
“红杏,交枝相映,密密濛濛”,此是近看,缀满红杏的枝条,互相交叠,彼此辉映,密密濛濛,花开如海。接下来几句,视角移至室内,“一庭浓艳倚东风,香融透帘栊”,花树开在庭院,诗人远观,写出他的直觉感受:一庭浓艳。微微摇曳的花枝,倚着春风慵懒地做梦,馥郁花香融入风中,细细透进帘栊。
下片惜春。“斜阳似共春光语”,在诗人的感觉中,红杏、繁枝、春风、花香、斜阳、蝴蝶、流莺,所有事物都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明亮而芬芳。斜阳不只照在花树上,而且与春光流转共语。“蝶争舞,更引流莺妒”,李商隐的诗可为此句作注:“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
“魂销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最后几句,惜良辰。日暮时分,春光,花树,樽酒,使人沉醉,使人恍若神仙,正在西王母的瑶池饮宴。
明 吴彬《文杏双禽图》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思帝乡》
(唐)韦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词有写景入神者,如上面张泌的《河传》;有言情得妙者,如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晚唐五代文人词以委婉含蓄见长,韦庄的很多词作却隽爽劲直,语气决绝,情感深挚,酣恣淋漓,极富民间曲子词和北朝乐府的质朴风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启始,清新扑面而来。女子游春,行于郊野,“杏花吹满头”,春光明媚,春风旖旎。这句语气畅快,女子一上场,就能叫人立刻感知其个性的爽朗。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春日游,正是邂逅相遇的大好时机,不仅男看女,女亦看男。看与被看,猎与被猎,古犹今也,舞台布景有所不同罢了,古之郊野换成今之大街。
虽然如此,古人却比今人爱得更直率,更有元气,且绝少今人之鬼蜮伎俩得失算计。“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女子对自己的热情并不怀疑,更不掩饰,爱他不需要论证,完全跟随心动。尤其在古代,“将身嫁与,一生休”,这该冒多大的风险,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但她大无畏地说:“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死心塌地,纵被抛弃,她也不后悔。这样的女子,实在泼辣,令人钦佩。想起《西厢记》,此剧本于唐传奇《莺莺传》,二者对比,《莺莺传》的故事更现代,更彰显人性的复杂,虽然《西厢记》唱词绝美。粗心的读者容易将《莺莺传》当成始乱终弃的故事,实则不然(至于作者元稹是否借传奇为自己洗白,那是另一回事),单从文本来看,崔莺莺应为自己的结局负责。莺莺城府很深,患得患失,喜愠不形于色,态度半舍半留,即使已经母亲同意而与张生定了亲,她也不在张生面前表露感情,不在他面前弹琴,不再与他诗文酬答,即使他三番五次请求,她也断然不肯。这样的性格,不仅张生自称“吾不知其变化矣”,就是放在今天,相处起来也很难。
说回这首词,女子的情思,以杏花始,以杏花终,爱情本是一场花事。杏花吹满头,既是耽于美的姿势,也是忠于爱的言语。
最后,仍然和大家分享一首现代诗,德国犹太裔女诗人希尔德·多敏(Hilde Domin)的《语言学》:
你必须和果树谈谈。
创造一门新语言,
樱花的语言,
苹果花的词,
粉红、洁白的词语,
风把它们悄悄地带走。
去向果树倾诉
若你遭遇不公。
学习沉默
在那粉红和洁白的语言中。
果树开花,可不就是在说话吗?不过,它们的语言学法则是沉默,而诗歌正是对沉默的言说。诗前诗后,诗行之间,沉默如水下冰山,不可见但清晰可感。
希尔德·多敏在另一首题为《归来》的诗中,也写到杏花,她说:“在我童年的房子旁/在二月的天气里,/那棵杏树开花了。/我曾梦见过/那杏花绽放。”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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