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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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谁能在纽约过得很好?”去美国留学前,凌岚的母亲忧心忡忡地问。那是90年代初。

30多年后,凌岚将在美看到的社会新闻和道听途说的故事加工,凝结成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小说主角,是与作者类似的美国新一代华裔移民。他们半途来到纽约,也将死在纽约。异国生活不是想象中的阳春白雪,而同样充满辛酸和不如意:小夫妻因两次流产感情渐生嫌隙,丈夫压抑着内心的“豹子”,两人奋力弥合关系。在小说的结尾,“豹子”还是跳了出来,肆意撒野后留下一片狼藉,它似乎才是最后唯一的赢家,而这是否在暗示暴力和野蛮的胜利?

“谁能在纽约过得很好?”问号过后,应该是一个叹号和句号。

下文原标题为《豹》,选自《海中白象》,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I contain multitudes. 我包含万物。

——鲍勃·迪伦

1 纪念

罗丹和小柯之间的小怨念,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最近的结婚纪念日尤其过得不愉快。

电影《饮食男女》

电影《饮食男女》

那一天是星期五,按照小柯一个月前的预定,他们在泽西城唯一一家高级餐馆——希腊餐厅庆祝纪念日。那天小柯特意提前下班,出门前还洗了澡,把平时穿的T恤卡其裤换成西装,打上一条印满小豹子图案的名牌领带,罗丹也是长裙款款,深紫色的乔其纱衬得她乌发如云,肤光似雪。夫妻二人施施然坐下,点了菜,点了酒。服务员送上面包篮子和黄油的当儿,小柯拿出一个粉蓝色系着白丝带的盒子,郑重放到妻子面前。罗丹梳了漂亮的发髻,薄施脂粉,低胸的裙子让她容光焕发。不用打开盒子她都知道丈夫给自己选的是什么礼物,那是一条纯银珠子项链,配同款的银耳钉。这个礼物是他们夫妻俩上“踢翻你”(Tiffany)网站上选的。选的时候小柯还嫌银首饰不够昂贵,特意选了带钻石的豪华提升版。现在实物拿在手里,跟网站上看到的质感完全不同,那白色丝带打出的蝴蝶结,简直像一朵刚刚盛开的丝质玫瑰花,盒子也是沉甸甸的,握在手里特别舒服称心。

罗丹伸手接了盒子,却发现盒子下面是一张名片,这倒是今晚的小惊奇。名片抬头用花体英文写着“纽约孕育中心”这几个字,名片正中写着名字,艾里克·张,张双辉,中英文。

罗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玉指,把名片轻轻拨到桌子边上,也不多问,就当没看见。然后动手打开“踢翻你”的礼品盒子,取出里面的银链子,就着餐厅的灯光看着上面一粒钻石,小柯脸上赔出更多的笑,等着太太大人发话。

电影《面子》

电影《面子》

罗丹把项链戴上,把那颗钻石放在心口的位置。接着又慢条斯理取出耳钉,侧脸,戴在自己的耳朵上。戴好后,对着丈夫嫣然一笑,娇声问:“好看吗?”小柯点头如捣蒜。罗丹慢慢喝一口酒,脸上的笑收了,双目炯炯地对着丈夫,说:“我不需要看医生,我自己能怀孕,两次流产根本不算什么!”

小柯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保证下次不……不再那个呢。”他实在不想说出“流产”这个词,中文和英文,都让他害怕。

罗丹白了他一眼,道:“怎么那么肯定就是我的问题呢?说不定是你的种子不好。”

“男人的那什么有几百亿呢,大概率不会出问题,我也没有那么老,你别咒我。要是不行多半都是女人不行。”小柯急急地回应,说到最后顿一顿,脸上再次赔笑,说,“小丹你去张医生那里看看,查一下,好吗?下下周二,我已经约好了。”

罗丹没开口,鼻子里先出一股冷气,“哼”的一声,“你们男人,种子跟苍蝇和蟑螂一样海量,成亿计,有什么可骄傲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这时服务员送上一个狭长的盘子,里面排着十几只刚刚烤好的小鱿鱼。小柯巴结地先给罗丹盘子里夹了其中最大的鱿鱼,看到她举起刀叉动手了,自己才夹了一个小鱿鱼到盘子里。他喝一大口白葡萄酒,定定神。那张名片孤零零地摊在桌子的边缘,小柯手疾眼快,抢在服务员收拾桌子准备端下一道海鲜饭之前把名片取回来,小心地放回自己的裤兜里。

2 苍蝇和蟑螂

苍蝇和蟑螂的说法,来自去年朋友家派对,谈到时下很流行保存卵子的业务。当时国内一个女明星带头做了卵子保存,引起众女群起效仿。派对上一个生理学博士,给大家解释卵子冻存的高风险,而精子完全不同——可以在液氮中保存二十多年,随时解冻都还鲜活。卵子有效时间之低,简直是转瞬即逝。在座男人们听罢立刻起哄,难道我们的种子就这么不值钱,和苍蝇蟑螂的一样?

不知道谁接了一句,就是和苍蝇蟑螂一样,也不能对男人弃之不用啊!

就是啊,男人们都附和着,哄笑着。

那一段时间,罗丹刚刚经历第二次流产,心情低落,苍蝇和蟑螂这个比喻着实让她开心了一阵。但细想想,如果男人身体真是那么皮实,那么耐用的话,流产的原因不就主要归结到女人身上了吗?罗丹知道这个逻辑,但是她不信邪。她坚决不肯去看医生,不管小柯怎么哀求。她说我自己有办法。结果两个人就僵持着,一顿饭白吃了。

电影《面子》

电影《面子》

3“老母鸡能做到”

罗丹的办法,是研读畅销美国的科普书《怀孕百科》。这本书详细解释了女人受孕的生理机制,然后制定出一套简单易行的怀孕办法——坚持测量体温,观察体液,在体温刚刚下降,体液变成清澈的蛋清状时,说明一颗成熟的卵子正从卵巢里脱落下来,顺着输卵管缓缓而行走向子宫。这是造人的最佳时机。

她兴致勃勃地对丈夫解释自学所得,过了一会儿,小柯眼神的焦距已经不在太太的脸上,他的面孔浮现出似笑非笑,又是非常耐心的表情。他的内心独白,不说罗丹也能猜到——又是哪个闺蜜告诉你的偏方是吧?流产以后,小柯对罗丹的态度就是这种迁就,把她当作小孩子,她的话被视作无知的玩笑,想到这里,罗丹就很不开心。

小柯真的不想听老婆大讲什么生理学原理,女人怀孕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哪里需要科普。但是不听罗丹的科学原理,好像就不行,罗丹明显不高兴,一晚上都不跟他说话。自从去年夏天罗丹第二次小产,家里气氛就变了,罗丹易怒,说着说着会委屈地哭起来,小柯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老母鸡都能抱窝这种玩笑,自然是不能再说的了。连他跟父母打电话,都得趁着罗丹不在家的时候。否则,老母亲那大嗓门,推荐儿媳妇补这个补那个的懿旨,若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罗丹要是在同一间屋里,总能听到个大概,当然又会不开心。

他老父母是无锡郊县的菜农,大哥接手后开了一家蔬菜供应公司。除了种菜,还承包了几十个池塘养淡水草鱼。每年春夏,一条鱼能出千万个鱼子,鱼子又能孵出上千个鱼苗,都是他从小亲眼见过的。老母鸡能做到,鱼能做到,为什么到了罗丹那里,就那么难呢?

流产够坏的了,最可怕的是流产以后家里难堪的气氛,以及需要他时时安慰、赔小心的老婆。一想起这些,小柯心里的恐慌感像夏天的乌云,先是一小块,很快起风了,天上的云越聚越多,转眼就是乌云密布。罗丹比他大一岁,过了十一月生日就三十一了。年龄像一颗定时炸弹,三十一这个数字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想道破,又时时刻刻想到的。连每周给父母打电话,父母那边都吞吞吐吐,想问也不敢多问,说来说去都是鱼子、鱼苗,你们要是在无锡就好了,丹丹坐月子,鲜鱼有的是,鱼汤特别下奶,说到这里,老母亲突然打住话头,沉默片刻以后,老父亲接过电话,转到别的话题上。老父亲老实巴交,说来说去都是“那个那个”,半天说不清楚,小柯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小柯自己对“那个”也没有答案。

小柯想到这里就特别烦躁,虽然他的头脑知道罗丹是流产的那一个人,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身体对罗丹的哭哭啼啼充满了怨念——他要强迫罗丹,要狠狠地把她丢在床上,地板上,甚至压在厨房的餐桌上,厕所湿漉漉冰冷的瓷砖地上……他想要的就是暴力,要把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无名火发出来,击打在罗丹的身体上。那具苗条细弱、白皙柔软的胴体,还有那副多么无用、不成事的器官!他要狠狠地厮打、压榨、咬噬,把这美丽破坏掉,把她变成一个残破的普通的黄脸婆,油腻、肥胖,不读书也没时间读书,生好多个孩子。这个念头这大半年里经常浮现,把他自己都吓住了。他偶尔发现,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头野兽,比如豹子。小柯作为好丈夫的责任,就是把这头身体里的豹子管理好,不让它逃出来现形。要是真把罗丹吓跑,那么他自己也完了。

小柯在淋浴的腾腾热气中,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安慰一只气喘吁吁的野兽,突然他想出一个办法,绝对可以增进夫妻感情,说服罗丹去看医生。

4“久病成医”

洗漱完,换上睡衣,坐在床头,拿耳温计给自己测了体温。罗丹把体温的数字填进挂历上那一天的空格里,空格上方已经有另外一个数字,那是早上测的体温数字。填完之后,她数数挂历上的那些数字,在脑海中复习一遍书上说的体温曲线波动的内容。然后把笔和挂历扔进床头柜下的抽屉里。夜灯旁边放着一本翻旧的《怀孕百科》,封面是一个肥胖粉嫩的金发碧眼娃娃的大头像。罗丹想了想,把书也扔进抽屉里。连这本书的封面都曾让小柯不爽,“要是我们的孩子也长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扮了个鬼脸。罗丹说这是红遍美国的畅销书,书的封面就是这样,怎么啦?

卧室边的浴室里传来小柯淋浴的水声。罗丹把自己这边的台灯拧熄了,像一条鱼一样往下一滑就钻进了被子里。罗丹闭上眼睛,脑中飞快地计算着上个月体温曲线对应的时间,今晚不是好日子。她翻过身去,侧身背对着小柯那一侧的床。

隔壁传来嘭的一声,那是开香槟时打开瓶盖,酒里的气压将软木塞冲出酒瓶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人的笑声,伴着拉丁萨尔萨(Salsa)音乐。夜未阑,又开香槟,又跳舞,隔壁那对今晚肯定又要大干一场。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埋怨小柯,是他坚持要住到这里来的。

这间两卧室的公寓,在毛特街上,街往东走到头就是通勤车站。毛特街是泽西城又脏又破的旧区,公寓的基础设施跟泽西城西边那些崭新高层公寓不能比,新建的楼不仅干净,炉子冰箱洗衣机都是新的,还附带健身房和托儿所,且每一套公寓都带落地窗,墙壁隔音也好。旧城的房子就没有这么豪华了,但因为靠近通勤汽车站,好多去纽约上班的人都喜欢住这里,可以步行到汽车站。租金并不便宜,搬进来之前,他们自己掏钱修好了厨房里的排风系统,更换了淋浴的莲蓬头,然后拿账单给房东看,房东指着租房广告下的一行字,“公寓装修费用需租户自己负责。”那意思就是,别想减免房租了。

罗丹不喜欢这里,“你又不去纽约上班,就在泽西做码农,住得离纽约近不近与你何干啊?”

小柯像赌气一样,说他就喜欢住得离纽约近,喜欢这里的人气和上班族的格调。“格调”这个词,小柯用了英文character,罗丹听完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过一会儿小柯说:“我也想跳槽到纽约大银行中后台做,我干吗就得待在新泽西这些草台班子小公司呢?”小柯是公司学历最高的、正牌硕士毕业。那些印度同事,比他年轻了六七岁,都是本科甚至社区大学毕业,连他的小老板,都是本科毕业。小柯暗自觉得这些人挣的薪水不会比他低。

眼前的小柯,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严肃的表情里带一点忧伤,一点纯洁的憧憬,罗丹不忍心再打击他了。小柯在国内念英文系的本科,大学毕业后跟朋友开广告公司,攒了钱移民到纽约。他找不到工作,于是申请城市大学商学院读信息系统管理,硕士学位,人生从头开始。城市大学,在美国号称是“穷人的哈佛”,这是唯一录取他的商学院。从微积分学起,小柯比同一年入学的中国同学多补了整整一年的课,找工作也多花了近一年的时间。那时候他在学校边的犹太人熟食店里打夜工,晚上回到家,头发里尽是番茄酱和丸子鸡汤的味道。小柯这些吃过的苦,让罗丹很是心疼丈夫,家里的事几乎都顺着他。但怀孕以后,尤其是流产后,家里他们俩的地位变了,小柯明显地事事迁就她。如今小柯的样子,总让人想到“忍辱负重”这个词。

窗外的高架桥上,通勤大巴隆隆地开过去。引擎在那狭窄的专用坡道上吃力地加速、减速、拐弯,发出巨大的响声,声波震动着公寓的窗户和地板。巴士前部大灯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窗帘。罗丹把头往枕头深处埋得更深,尽量用蓬松的枕头消解音波。那是最晚一班通勤大巴,十点一刻,过去之后,高架桥通向荷兰隧道进城的那一路就会安静下来。

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以为噪声来自高架桥,特意配了厚布窗帘。等他们的耳朵习惯了,一个月以后,隔壁搬来新邻居,那个动静,比通勤车大多了。

不是每天有,但一周至少有一两次,多则三四次。

西班牙裔女人的老烟嗓子,“来啊来啊,干死我吧”。声音嘶哑,是夹杂着英文的西班牙语。那声音不像是做爱,更像是暴力抽打,痛苦和无奈中带着事先张扬的快感,动物一样炫耀着。

小柯皱起眉头,说:“这声音!什么人哪?这么不文明。”

来啊来啊,干死我吧!你个狗娘养的……

罗丹不懂西班牙语,这出隔壁戏她只能听一个响儿,但并不难猜出这生命的呼喊到底喊了些什么。先是理直气壮的女声,接着男声加入,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像吵架一样。罗丹相信整个楼都听到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上去敲门抗议,楼道里静悄悄的。管理员老托马,他怎么也不出来管管呢!平时做一个蛋炒饭,烟雾警报声响过五秒,就可以听到走廊里老托马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整个毛特街公寓都好像被吓着了,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大气不敢出,静等着危险过去。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见到邻居,大家都像做了亏心事那样,躲避着对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摆出扑克牌脸。

不过,第一次听到隔壁响声时,小柯还是兴奋了一下的,他也要!他悄悄对着罗丹的耳朵说,咱们也热烈地来一下好吧?罗丹翻翻眼睛,说这算什么?!大喊大叫搞得邻里皆知,这俩是粗坯吧,只有野兽才会像隔壁那样。于是小柯把自己想象成豹子、狼、老虎,甚至是海陆两栖的超大型鳄鱼,但主要是豹子。最后这只豹子咬罗丹的耳垂时咬得重了一点,罗丹疼得叫了一声,随即气恼地用力把他推开,小柯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他生气地光着脚跑到阳台上,想听听隔壁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隔壁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柯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偷偷抽了一支烟,然后回到卧室,说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罗丹和小柯尤其尴尬。他们自己这边风平浪静,完全是按部就班的夫妻生活,无论是频繁度还是激烈程度,跟生命的呐喊比起来简直弱爆了。小柯也想搞得声音大一点,对抗一下。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喊出来的,结婚六年了,床上生活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创造性。更何况现在两人都惦记着怀孕,严格按照《怀孕百科》规定的时间表来进行,每天早晚两次测体温,做记录,科学规划。他每次看到老婆测体温,就想嘲笑她几句,说她久病成医,你中文系毕业的才女,现在已经成生理卫生知识的专家啦!什么时候你去考个执照呢?

久病成医这句,只说了一次,罗丹哭了一整天,对他爱搭不理一个星期,小柯绝对不敢再说了。

电影《面子》

电影《面子》

隔壁莺歌燕舞的类似派对声,没过多久就会低下去。罗丹知道的,他们从来不在夜里开派对。喝香槟,放音乐跳舞,都是生命呐喊的先声。罗丹有时心里蛮羡慕隔壁的,住同样的公寓,人家过得多么有滋有味啊,为什么她和小柯却总是肩负人生重任的样子呢?要读书,要找工作,要生孩子……

小柯这时已经垂着脑袋,坐在床头,用一个瘦瘦的背影对着罗丹,他穿着旧T恤,背都有点驼了。

小柯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推推假装睡着的罗丹,说:“哎!你想不想我们周末去城里,住两晚酒店,改善一下?我昨天收到一张酒店的推销‘苦胖’(Coupon,优惠券),买一送一。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去订酒店,下个周末,好不好啊?”

罗丹点头再点头,自从上次她流产,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出门。小柯躺下来,熄了灯,紧紧抱住罗丹。他的热情中带着歉意和怜惜,也带着身体里那个野兽的力量。他的头发里是好闻的薰衣草洗头液的香气,罗丹把身体动了一下,跟丈夫贴紧一点,除了按照《怀孕百科》上开列的科学时间造人,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抱在一起了。小柯的身体在洗完热水澡后,像一个温暖美好的热水袋,在充满冷气的卧室里抱着很舒服,这拥抱有点绝境中恋人的浪漫。

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来吧来吧,干吧,来吧,不要等明天!”

听到“明天”两字,小柯忽然泄了气,放开罗丹的身体。罗丹说怎么了。小柯回答睡吧,明天早上公司有例会,我不能迟到。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不然英文都说不过那帮印度孙子。罗丹失望又理解,小柯部门的印度同事很凶,让他压力蛮大的,小柯已经主动考过两个编程执照了,就为了摆平这些气势汹汹的竞争者。

罗丹刚刚被抱得热血沸腾,浮想联翩,忽然小柯就丢下自己睡觉了,不久还打起很响的呼噜,她给晾在一边睡不着。罗丹很沮丧,他们最近的关系总是这么疙里疙瘩。“年过三十”,罗丹想到这句就要眼泪汪汪,真是结婚太久,彼此缺乏兴趣啦?罗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隔壁已经安静下来了,罗丹想起身走到阳台上,不远处是哈得孙河,河对岸就是曼哈顿中城,要不是为了怀孕,她一定会偷偷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然后把烟蒂随意丢到楼下。虽然她知道乱丢垃圾是不好的,但她真想撒一点野……

电影《面子》

电影《面子》

5 生孩子是共同目标

小柯不是罗丹最想嫁的人,但却是她的追求者当中坚持得最久的一个。罗丹不喜欢小柯蔫蔫的性格,老实是老实,但是不够激动人心。她甚至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跟以前的男友相遇,发生一夜情。但嫁了以后,尤其是移民来美国以后,她的人生似乎永远跟丈夫绑在了一起,从来没有发生任何浪漫的偶遇,更不要说一夜情了。小柯赚钱,她持家,申请信用卡都是小柯持主卡,她的是副卡。小柯说你可以出门读一个学位,然后工作,我们又不是交不起学费。但罗丹又下不了决心。不是她成绩不好,恰恰相反,她是学霸。她读报,小柯订了一份《华尔街日报》从来不读,下了班回到家不是吃饭,就是追剧。她读那张报纸,每天读。被知识和英文武装起来以后,罗丹对丈夫的工作有点看不上。但叫她去申请学校——去到国内的母校开成绩单,请人写推荐信,准备GRE考试,她又嫌麻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罗丹心里就是这么千回百转,想自己的人生,想不出什么结果,最后也就慢慢睡着了。

生孩子是两人的共同目标,这是没有错的。

6 西班牙烟嗓

小柯订的买一送一的酒店附近就是“抹马”(MoMA),也就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个地方是罗丹非常喜欢的。他们把简单的行李放进房间,就进了博物馆。博物馆里的讲解员是一个高大的拉丁西班牙裔,穿着白色的夏装,脖子上缠一条彩色大丝巾,她一开口,罗丹和小柯睁大眼睛对视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干死我吧”烟嗓子吗?原来她在这里上班!讲解员现在说英文,小柯恨不得跟她说你换成西班牙语试试。

图源 https://www.nycgo.com/museums-galleries/moma-ps1/

图源 https://www.nycgo.com/museums-galleries/moma-ps1/

在小柯的印象中,烟嗓子应该是一个丰腴大骨架的拉丁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身材苗条,脸已经不年轻了,窄窄的瘦脸上颧骨高凸,抹了厚厚的脂粉,但看得出皮肤不好,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晒成赤棕色,布满了太阳斑。她叫罗西雅,“干死我吧”正式有了名字,小柯对罗丹挤挤眼,罗丹抿着嘴偷笑。罗丹今天心情大好,第一次戴着那条结婚纪念日买的银链子,银耳环,穿着白底印着蓝绿色热带大叶子的亚麻布连衣裙,又潇洒又妩媚,小柯又心动了,不无得意地想,出门住酒店这招还是管用的。

罗西雅带他们一行人去看一个新展,“战争与人”,小柯还没有来得及阻止,罗丹已经拉上他跟着大队人马沿着“抹马”宽阔的旋转楼梯往二楼走。小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美丽的太太后面,他对现代艺术兴趣不大,主要是欣赏罗丹的身影。

二楼灯光昏暗,除了墙上的一幅幅大幅照片被顶灯照亮,其余的空间都在混沌的黑暗中,那些发亮的照片,好像是一扇一扇的窗口。展厅中挂的照片都是黑白照,都跟战争有关:列队而行,双目呆滞的战俘;躲在战壕里抽烟的卫生兵,旁边是被炸掉一半身体的步兵;闷罐火车里下来的密密麻麻的犹太人,扶老携幼……

罗丹紧紧拉着小柯的手,两人站在队伍的最后,她很关注罗西雅的讲解,脖子伸得很长地听着,表情像一个小学生。小柯对那些不是凄苦就是惨烈的照片无感,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张,照片拍摄于1943年东乌克兰的犹太小村子,严冬,一群男女老少,十四五个人,脱得精赤条条,正面对着镜头。其中一个黑发盘在头上的女子,瓜子脸,眉目乍一看跟罗丹有点像。她身材纤细,匀称,这点也像罗丹,赤裸的躯体呈现奶油一样的白色。她右手五指分开,盖住自己两腿之间的私处,另一只手和站在她旁边的男人的手紧紧拉着。要不是旁边有架着枪的纳粹以及四周严冬的旷野,她站在那里的姿势其实很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旁边那个应该是她的丈夫,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害羞一样地低着头,头顶心浓密的黑发上压着一片小小的黑色基帕帽。照片下有一行文字说明,这些人被德军用枪从家里驱赶出来,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冬,在旷野里脱光衣服,然后德军架起机枪,把他们全部射杀。

如果半夜被纳粹军人砸开门,用枪指着头,他和罗丹从泽西城公寓舒适的大床上踉跄地起来,被驱赶着走到哈得孙河边的空地上,他们会有力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吗?被强迫脱了衣服,赤身裸体,面对冲锋队的机枪,他和罗丹是不是也能这么手拉着手、这么笔直地站着呢?小柯心里飘过一丝的怀疑,他甚至有点羡慕照片中那对夫妻。

太压抑了,小柯不想再看,他决定退出二楼这个厅,去看看别的艺术品。罗丹这时正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不肯退出,她松开小柯的手,在他耳边嘀咕:“亲爱的,你下楼喝一杯,到花园等吧,我一会儿就来找你。”这时他们的队伍已经往下一个展厅走,罗丹加快脚步赶上去,丢下小柯留在原地。

小柯有点失望,但想想自己对现代艺术以及所有的艺术都没有那么大兴趣,来“抹马”,本来就是为了投老婆的所好,她一直喜欢博物馆啊画展啊这些文艺的东西。既然来了,就让她尽兴吧,没有什么不好。想到这里,他从原路出了展厅往一楼走。来过“抹马”多次,对这里的布局基本熟悉。小柯在正门旁边的小餐厅买了啤酒,举着塑料酒杯往露天花园走,那里一般会有座位,实在找不到座位,还可以坐在鱼池边的草地上。

花园里人很多,尤其是鱼池边,围满了人。小柯好不容易挤过去,才发现鱼池是空的,不仅里面养的锦鲤一条都没有了,连池里的水都被抽空,鱼池变成一个地上的窟窿,一股呛鼻的漂白粉的气味,从窟窿里散出来,飘在这些围观者的头顶上。为了防止有人失足跌进去,池上像创可贴一样横七竖八拉了几条黄色的塑料带,塑料带上印着黑色的字:Keep Out,请勿进入!

小柯这才注意到花园里气氛不太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身旁几个老太太摘下太阳镜,在抹眼泪,鼻尖红红的,看来已经哭了一会儿了。小柯不明就里,左问问右听听,很快就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天傍晚闭馆前,保安发现锁园子的自动报警装置失常,下楼去找控制中心的工程师。就在那几分钟里,有人偷偷溜进园里,往金鱼池投了强漂白剂,把锦鲤都毒死了。保安从控制中心出来,没有再进花园查看,直接锁门,连上警报装置走人。直到第二天清早,才看见池里漂满了死鱼。那些锦鲤已经养了近二十年,最大的身长近一米,横漂在水面,发出难闻的恶臭。漂白剂把锦鲤身上的五彩鳞片染成棕不棕灰不灰,大鱼死前想必疼痛翻滚,有的撞折尾巴,有的撞破头,有的互咬互噬,死相凄惨恐怖。养鱼的几个园丁到场后抱头痛哭……“抹马”的管理员这才明白前一晚的报警装置失常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为的是造成清场后不立刻锁门这个疏漏,这多么阴毒!策划得多么周密啊!

这么处心积虑杀几条鱼,到底是为什么啊?

小柯平时不关心曼哈顿新闻。现在面对空空的鱼池,听旁边衣冠楚楚的老人讲事件的由来,也吓了一跳。“抹马”花园外就是西五十六街,这时车流喧嚣,街对过儿那些名品店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在夏天的傍晚光彩流溢,橘色、粉红、乳白色、深紫色,照在小花园的上空,仿佛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锦鲤们还会摇着尾巴,动一动背上有力的鳍,翩然而至。

图源 https://www.archdaily.com/430903/ad-classics-the-museum-of-modern-art

图源 https://www.archdaily.com/430903/ad-classics-the-museum-of-modern-art

7 故乡鱼塘

小柯鼻子发酸。整池鱼被毒杀,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他去省城念高中时,父母的蔬菜生意还刚刚起步,鱼塘也只有一个,他们家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养鱼的农户。父母从来没有养过草鱼,没想到运气很好,初春撒下鱼苗,一天天长势喜人,就等到入冬前大丰收,抽干水塘,捕鱼上市。善良的母亲准备给村里左邻右舍每家送一条大鱼,大家都沾沾喜气,高兴一下。

秋末,一夜之后,死鱼漂满整个池塘。有人在夜里往池塘里投毒,杀光所有的鱼。

8 孩子

小柯猛地起身,装啤酒的透明塑料杯子滚落在地上,啤酒洒了一地。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捡起塑料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周围那些曼哈顿衣冠楚楚的文艺事儿妈,注意力都在花园中心的窟窿上,没有人看到小柯神色异样,也没有人指责他乱丢垃圾。

小柯觉得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冲撞着,好像那个野兽要冲破躯体跑出来,他必须去找罗丹。他眼前都是无锡乡下鱼塘里漂满了的死鱼,耳边是妈妈在电话里大哭,他那时都没有掉过眼泪。现在,泪水不停地涌进他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霓虹灯里哭泣的鱼,手拉手的赤身裸体的人……这些被人戕害的万物生灵,现在仿佛都悬在“抹马”的顶上,看着小柯。世界正在完蛋,但小柯特别想有一个孩子。他要好好跟罗丹谈谈,不再畏畏缩缩。这个孩子会比他和罗丹都好,这个孩子就像一个小豹子那样,充满了活力。

小柯走到楼梯前,罗丹正慌慌张张地疾步走下来,她看到小柯脸上一副决绝的表情,好像刚刚吃了什么不健康的食物,正在找洗手间。罗丹一把抓住丈夫,说:“哎小柯,你脸色不好,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在找你!”说着她已经紧紧拉住他的手,往博物馆的大门外走。

9 豹子

那天晚上,小柯和罗丹在酒店里终于睡着了。一只豹子,从小柯和罗丹两人的身体里跳出来,静悄悄地坐在电视前的小沙发上。像往常一样,为了不吵醒屋里睡觉的人,它把电视开到静音,长尾巴顺势将卧室的门关上。豹子喜欢看电影,悬疑片,警匪片,或者那些二、三流的色情片。当看到画面中男女交配的场景,枪战后假的血像喷泉一样飙出来,豹子乐得胡须打战,尾巴拍在地板上嘭嘭直响。如果有啤酒和盐水煮花生,那就更好了。豹子打开酒店的小酒吧冰箱,开始吃里面的零食。

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看完电视,它伸一个懒腰,然后走到阳台上,等着曙色破晓。金紫色的光线冲破远方黑暗的那一刻,它鼻翼颤动,闻到空气中一丝野蛮的气味,带着哈得孙河边湿地的腐臭,从高速公路隔离带的草木上飘过,它激动得浑身发抖,隔着阳台上的栏杆朝楼下长长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它就满意地回去睡觉了,一任桌上的空啤酒罐和零食的包装纸扔在那里。

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本文节选自

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让妻子去孕育中心看病

《海中白象》

作者:[美] 凌岚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新经典

出版年: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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