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奇谭》重映海报
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到《白蛇:缘起》再到《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国动画似乎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精气和魂魄。归来的大圣、失忆的白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魔童,新一代中国动画电影的主人公们依然在对抗,但他们对抗的对象已从权威变成了自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前的中国动画没有产业只有艺术,现在的中国动画有了产业却没有艺术。中国动画的重新崛起,并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疑难。中国风是什么,中国文化的脉络是什么,中国当下的趣味又是什么……一切一切,都还需要试。
“可以搬上银幕的很多
我们做得太少”
上映23天,《天书奇谭(4K纪念版)》累计票房突破2500万的消息才姗姗来迟。显然,在今天动辄以亿元为单位计算的中国电影市场,这个数字并没有激起太多水花。不过,仅仅以票房成绩作为评价标准对《天书奇谭》并不公允。
1983年,《天书奇谭》横空出世。作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厂”)继《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之后的第三部动画长片,《天书奇谭》至今仍然是中国长篇动画电影“天花板”一般的存在。
《天书奇谭》(1983)片头
然而,碍于当时的条件,电影未能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放映,不少观众都是后来从电视上才得以看到《天书奇谭》的全貌。这也成了上美影厂众多主创心中难以言表的遗憾。
时隔38年,电影重新登上大银幕。无论是稚嫩无邪的孩子,还是仍然心怀童趣的“大孩子”,他们终于可以一尝动画原原本本的趣味,在这场梦幻的时光旅程中,感受中国动画从上世纪留存的余温。
1980年,时任上美影厂导演的王树忱率领中国电影代表团赶赴法国,参加第33届戛纳电影节。由于错过了报名截止日期,他执导的《哪吒闹海》只能以特别放映的形式亮相。尽管如此,电影蕴含的东方艺术魅力仍然让数以百计的现场观众折服。
《天书奇谭》导演之一王树忱。/电影频道
以此为契机,中国动画开始受到西方国家的关注。不久之后,英国BBC公司便拿着剧本上门,主动提出合作请求。然而,由于文化隔阂,这个剧本就像是一碟东方符号的大杂烩。上美影厂和BBC商量,如果要继续合作,需由中方重新撰写故事。
任务落到了王树忱和老编剧包蕾的头上。从戛纳回来后,王树忱一直希望做一部老少咸宜、娱乐大众的故事片,他曾表示,中华文化里可以搬上大银幕的故事题材很多,只可惜我们做得太少。而这一次,王树忱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王树忱和包蕾仔细分析了英方的剧本,发现部分脚本素材来源于明朝的志怪小说《平妖传》。《平妖传》原来由罗贯中编撰,早期只有二十回本,后来经冯梦龙接续改编为四十回本,增加了“袁公盗取天书下凡”等情节。灵感打开,二人决定以此为基础,讲述一个原汁原味的中国故事。
《新平妖传》
罗贯中 冯梦龙 著
远涉文化丨巴蜀书社,2021-10-14
《天书奇谭》扩写了原著中蛋子和尚和三只狐狸精的故事,但把大人的蛋子和尚改成了小蛋生,还改写了其他角色的性格和人物关系,影片的主题思想则落在了惩恶扬善上。由于身患疾痛,王树忱请来了钱运达一同执导电影,而后,钱运达邀请《新华日报》的美术编辑柯明担任造型设计。这时,团队基本成形。
《天书奇谭》是少有的以反派角色为叙事主体的故事。三只狐狸精的戏份表现十分吃重,但绘制狐狸的动作表演尤其困难。为此,导演王树忱和钱运达专门请来了两位舞蹈学院的老师,给创作人员讲解怎样用舞蹈动作来展现人物性格。
经由三只狐狸精,影片分成了几个小章节。狐女用计引诱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情节,原来的思路是借用《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让狐子偷袭击杀二人。但由于BBC中途突然宣布撤资,《天书奇谭》无奈只能由中方独立制作发行,“这段戏就不能这么‘露’了”(钱运达语),二僧才“死里逃生”,最后握手言和。
《天书奇谭》前后耗费了将近4年时间才最终问世。40多位动画制作人员花了1年画出8万多个人物动作画面,6位绘景人员花了1年多绘制背景,50多位描线上色人员花了半年调配出几十种颜色为角色及其造型填色。经过对人物线条和画面的两次拍摄,一共拍了30多万格画面。
《天书奇谭》主创合影。/空藏动漫资料馆
《天书奇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袁公被抓,很多观众曾一度猜测是不是会有续集,但美术设计黄炜否认了这个说法:“两位编剧都表示脑子里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包蕾说,这样的结局是想给大家留好充分的想象余地。王树忱说,后面如果讲蛋生长大了,去给袁公报仇,那叫《宝莲灯》,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相比天真懵懂的蛋生,袁公是更为立体、丰富的悲剧性人物。尽管他在全片中出场次数寥寥无几,却是这个故事的灵魂,是故事背面的第一主角。从某种意义上说,袁公的结局是注定的,他必须因为盗取天书而受罚,以普罗米修斯式的姿态向陈腐、扭曲、僵化、不公的等级制度反击,才能完成主题的升华。
纵观整个故事,蛋生从拓天书到修习天书无一不是在袁公的授意下执行的。蛋生只是机械地履行着袁公的嘱咐,对他而言,袁公何尝不是另一个玉帝?所以,只有袁公受罚,彻底从蛋生身边消失,蛋生才能够蜕变,思考如何用天书为百姓行善。
《天书奇谭》的导演阐述中写道:天书记载着很多法术,好人掌握了可以做好事,坏人掌握了可以做坏事,好坏的标准是对人民有利还是有害。蛋生会是好人吗,会一直都是好人吗,这才是电影给观众留下的真正的问题。
动画里的反抗精神
借用神话故事,向中国人传达反抗精神,并非《天书奇谭》的独创。1941 年,中国第一部,同时也是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诞生。它学习迪士尼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把真人动作转描成动画,将《西游记》中孙悟空对抗牛魔王、铁扇公主的故事搬上银幕。
动画《铁扇公主》(1941)
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期间,导演万氏兄弟希望借用孙悟空的斗争精神鼓舞人民士气,影片中甚至还有一句字幕直白地呐喊:“人民大众起来争取最后胜利”。可惜电影在放映时被电检机关强行删减。不过,但凡看过《铁扇公主》的观众都知道,电影里的牛魔王,即是在中国烧杀抢掠的日本皇军。
“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当时也看过这部动画,他回忆道:“一看就能清楚,地地道道,这是一个体现反抗精神的作品,粗暴地蹂躏中国的日本军遭到了中国人民齐心协力的痛击,这部影片的意图是一清二楚的。”
《铁扇公主》上映以后随即引起轰动,票房收入更是超过了当时所有故事片。万氏兄弟想再接再厉,拍摄《西游记》中更为精彩的“大闹天宫”段落。然而由于时局变故,这个计划被无奈搁置。一别20年,上美影厂重启《大闹天宫》的拍摄,这才有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桃心脸、穿豹纹皮裙的孙悟空。
图源《大闹天宫》
《大闹天宫》由万氏兄弟里的老大万籁鸣和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的导演之一唐澄搭档执导。1960年,已到花甲的万籁鸣花了大半年、倾注心血撰写剧本。他将戏剧冲突集中在孙悟空和以玉皇大帝为首的统治者之间,删去了其他与主线无关的情节,进而一步步地塑造出孙悟空果敢、机智、不屈的性格特点。
孙悟空和玉皇大帝的两场对手戏尤其表现了双方的冲突感:玉帝第一次露面时,画面用的是仰拍镜头,凸显神秘和威严;但到了大闹天宫结束时,反而是孙悟空站在前景,显得魁伟高大,玉帝则躲在远景,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身影。
《大闹天宫》的问世,被公认为中国动画表演体系成熟的标志。作为中国动画里程碑式的作品,《大闹天宫》将民族风格贯彻始终。法国《世界报》盛赞它做到了迪士尼作品的美感,同时在艺术造型上又饱含中国特有的文化气息。
1979年的《哪吒闹海》同样继承了中国动画刻印在骨子里的抗争精神,直到今天,哪吒自刎依然让无数人悲伤痛哭。痛仰乐队用这一幕当作是自己的标志,他们说,这个画面就是摇滚精神的写照:即便是苦痛,也无法阻止我们仰起头颅。
哪吒自刎。/《哪吒闹海》
从《铁扇公主》到《大闹天宫》,从《哪吒闹海》到《天书奇谭》,上世纪中国动画长片的精神世界里写满了对权威的质疑和诘问、对不合理规则的蔑视和鄙夷、对革命理想的讴歌和颂扬。
在那个动荡却又激情的年代,孙悟空、哪吒、袁公寄托了时人对英雄主义最现实、最崇高、最壮美的想象。但与此同时,这些角色的刻画却还是延续了旧的叙事范畴,始终未能走出其作为某种服务性功能的边界。
中国动画的黄金时代
中国动画曾经有过两个黄金时代。
一个是上世纪60年代。在时任厂长特伟的带领下,上美影厂决心“走民族风格之路”,探索将中华传统艺术融入动画表演的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1960年,中国动画突破了过往单线平涂的技法,发明了独一无二的水墨动画,并先后创作出《小蝌蚪找妈妈》《牧童》等作品,蜚声国际。
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
另一个是上世纪80年代。《大闹天宫》之后,以中国风审美而得名的“中国学派”真正地在世界动画史上确立了自身地位。《哪吒闹海》是中国首部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被誉为“色彩鲜艳、风格雅致、想象丰富”。动画短片《火童》《女娲补天》等同样因为浓郁的民族色彩而备受称赞。
根据哈尼族民间神话传说改编的动画电影《火童》。/豆瓣
不过与此同时,电视开始进入家家户户,社会上的声音不断呼吁增加中国动画的产品,尤其是增加系列动画片的产量。在这10年间,中国生产了超过100部动画,当中就包括《葫芦兄弟》《黑猫警长》《舒克贝克》《阿凡提的故事》等作品。
问题是,当时中国成规模的专业动画生产机构只有上美影厂一家。文化部要求,全国每年的动画生产总量最多380分钟,其中350分钟由上美影厂承担,超过部分不另外加钱收购。国家按照标准下拨资金,但对上美影厂来说,这笔钱只能勉强维持其再生产。
1988年11月,第一届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如期而至。由特伟担任总导演,马克宣、阎善春执导,王树忱编剧的《山水情》在竞赛单元夺魁。它被誉为水墨动画的扛鼎之作,但没想到也是中国动画转型商业化前的最后一部精品。
随着改革浪潮的袭来,中国学派的光辉日渐消散。“中国学派是历史的产物,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现任上美影厂副厂长朱毓平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老一辈动画人都是用做艺术品的心态创作,动画做出来后在电影院加场放映,不单独卖票。其实,从名字上看,就能清楚过去中国动画的定位:美术电影,首先得美术先行。
水墨动画《山水情》(1988)
为了探寻片中漫天神佛的形象,《天书奇谭》摄制组曾前往承德避暑山庄、曲阜、永乐宫等地采风临摹,这在过去的上美影厂分属平常。但是,从80年代末开始,这种“慢工出细活”的生产模式已经抵不住市场经济的催促。
影评人 magasa 分析,中国动画长期依赖于一小批人,没有形成很强的延续和传承;而且他们做的都是“艺术动画”,没有“商业动画”的产业基础和环境,当遇上市场化环境冲击,上美影厂转型代工,人才断层问题便日益凸显。
同一时期,民营动画企业在广东遍地开花,它们手上拿着美国和日本的动画代工订单,可以开出比行情高数十倍的薪酬,需要大量优秀的动画人才。自然,上美影厂的画师成了抢手的目标。
就在《山水情》获奖的同一年,包括秦一真等37名业务骨干辞职南下,上美影厂的动画人只剩下了原来的四分之一。1995年,国家取消了动画片计划经济指标,美术片成为中国电影业第一个推向市场的片种。中国动画越发步履艰难。
人才流失以后,上美影厂的创作能力急速凋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国学派独成一派的动画表演体系已经式微,建立在代工体系上的新一代原创动画和从前的中国风审美也并无关系。加工片时代给中国动画带来的创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抚平。
作品太多、人手不足、质量参差,当下中国动画行业的问题,其实都是十几年前疯狂逐利的积弊。钻研动画史的自媒体人马小褂指出,加工片中习得的经验,只是教会人快速完成任务,但真正的创意和审美却被剥离了。
时代的浪潮翻滚向前。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到《白蛇:缘起》再到《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国动画似乎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精气和魂魄。归来的大圣、失忆的白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魔童,新一代中国动画电影的主人公们依然在对抗,但他们对抗的对象已从权威变成了自我。
哪吒之魔童降世 (2019)
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前的中国动画没有产业只有艺术,现在的中国动画有了产业却没有艺术。中国动画的重新崛起,并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疑难。中国风是什么,中国文化的脉络是什么,中国当下的趣味又是什么……一切一切,都还需要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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