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汉德克诞辰日,不如重读一遍《骂观众》

彼得·汉德克诞辰日,不如重读一遍《骂观众》

今天是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的79岁生日。三年前,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是:“他凭借具有语言独创性的影响深远的作品,探索了人类经验的外延和特殊性。”

这位叱咤文坛的“国际知名老愤青”,另一个身份是“毒蘑菇大王”,据他自己说,他认识世界上两百多种蘑菇。但性格古怪、擅长冒犯的老头儿,其实也深沉、敏感、悲戚。如他在《骂观众》的《自我控诉》一章里所写:“我看见了分裂在我身上的统一。我把自己撕成了碎片。我四处寻找着碎片。”

“汉德克是在骂语言,”作家李敬泽这样评价他,“他的小说不是回音壁,不是音乐会,他一点儿都没打算让我舒服,我舒服了他就失败了。”的确,如果我们看不懂他的写作,也就很难看透他面对世界无话可说、知道说了也白说的无望和凄凉。

本文摘自李敬泽新书《跑步集》。

《把自己生下来是多么地艰难》(节选)

作者:李敬泽

汉德克在中国最有名的作品是《骂观众》。2016年他来中国,所到之处,大家跟他也不是很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说,所以,一搭话就是请您谈谈《骂观众》。老头儿后来都有点烦了,说自己1966年刚出道的时候有一个《骂观众》,到现在五十多年了,又写了那么多东西,你们老提《骂观众》,这么些年不是白活了吗?

但《骂观众》确实重要,从《骂观众》入手,我们可以理解汉德克的根本想法和根本姿态、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从那时起,他已经写了几十年了,他的风格当然有变化,但是,这个根本似乎没有变。

《骂观众》,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梁锡江 / 付天海 / 顾牧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 世纪文景

《骂观众》很简单,但是惊世骇俗。这是一个剧本,和我们所熟悉的戏剧完全相反,它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情节,舞台上也没有布景,甚至就没有传统的舞台与观众的区分。从头到尾,就是四个人,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夹枪带棒地骂观众。你们这些蠢货, 你们要看的所谓戏剧,不过是“用语言捏造出一桩桩可笑的故事来欺骗观众,将他们引入作者精心设计的圈套”,你们“心甘情愿地受愚弄,毫无思想、毫无判断地接受一种虚伪的、令人作呕的道德判断”。

《骂观众》骂的仅仅是戏剧吗?不是的,从根本上说,汉德克是在骂语言。汉德克的创作起于对人类语言的质疑和批判。他和维特根斯坦一样,认为人存在于语言之中,我们之所以是个人,那是因为人类发明了、学习了、使用了语言,离开了语言,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就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动物。语言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条件。但由此也带来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语言是外在于我们的,是异化之物。语言不是我发明的,也不是你发明的,是我们学来的,是一整套社会的和文化的知识、传统、能力,强制性地传给你、教给你。你不学行不行?当然不行。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存在都受语言的支配,这种支配是根本的,是你自己意识不到的,越意识不到越根本,我们都以为是“我说话”,实际上,我们想想,在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情况下,其实都是“话说我”,我们对此习以为常,我们意识不到。

所以,就要“骂观众”,就要通过这样的冒犯性行动,迫使你意识到这个问题。过去我们讲“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对汉德克、对维特根斯坦来说,灵魂深处在哪里?就在语言里。语言绝不仅仅是被使用的工具,也绝不仅仅是指涉及客观事物的符号系统,它不是中立的、透明的,它自带世界观和方法论。任何一种语言,它都积累、生成着复杂的意义,正是语言所携带的这些意义支配着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法国作家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曾经谈到,恋爱作为一种情感体验,它植根于一套恋爱话语,不是指向生殖的,而是指向精神的、隐喻的、游戏的这么一套话语。《阿Q正传》里,阿Q面对吴妈,有话要说,又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和你困觉!”这就不是恋爱,这是指向生殖和找打。阿Q不是五四青年,他没有一套恋爱话语,他如果说“我想和你度过每一个夜晚”,那会怎么样?也许不会挨打,没准还能谈下去。电影里、电视里、小说里,凡恋爱言情,必须是普通话,用地方方言一定让人笑场,为什么?因为在中国,恋爱话语本身就是用白话、普通话、书面语建构起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语言提供的现成剧本中演戏。

《阿Q正传(1981)》剧照

如果仅仅是谈恋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种语言的力量,它会变为统治权力和统治秩序,它会从生命的根部驯服人,它会让你不知不觉认为女人就是低男人一等,穷人就该永远受穷,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等等。汉德克的作品,都是从这个问题出发的,都是从对语言的这种警觉和批判出发的,由对语言的批判,到对资本主义文化和社会的批判,到对人的存在的反思。从最初的小说《大黄蜂》开始,他就从根本上质疑传统的西方文学,认为那些小说,不过是为人们提供理所当然的、骗人的世界图像,小说作为一种语言方式、话语方式,是虚构的,但渐渐地,这种虚构入侵乃至支配和替换了现实。 在汉德克看来,要革命,就是要从语言干起。

语言如此重要,它是人类存在的条件和根基,也是文学的条件和根基,在这个问题上干革命,肯定会带来很复杂、很严重的后果。

其中一个后果,就是汉德克认为,所有那些我们以为是小说的小说,有故事的、有情节的、有人物的、有命运的,等等,都是骗人的,都体现着语言造就的统治秩序。那么现在,你为了让人们觉醒过来而写小说,你怎么办呢?你必须写不像小说的小说、不像戏剧的戏剧。所以,读汉德克,你得准备好,你如果是一个19世纪小说爱好者,那你肯定会很生气,你倒不一定觉得他在骂你,但你肯定会觉得他在浪费你的时间。

另外一个后果更为严重,就是,你认为语言是人类的牢笼,使我们既无法认识自己,也无法认识世界,但同时,人又不得不在语言中存在,汉德克还得用德语写小说,那么怎么办呢?这不是无解的悖论吗?

在汉德克看来,这正是人的悲剧所在。在他的另一部戏剧《卡斯帕》中,一个人生下来,喘气儿,活着,当然这还不行,他得“通过语言真正地生下来”。于是就开始学语言,但是,“当我学会第一个词,我便掉进了陷阱”。卡斯帕这种进退维谷的命运就是人类命运的象征。可以说 ,汉德克的写作就是为了应对、反抗这个命运,把人从作为一种统治秩序的语言中解救出来,让人身上、人心里那个沉默的、无言的“我”活过来,发出声音,获得语言,不是“话说我”,而是“我说话”。

但是,“我说话”何其难啊,一个人去掉现成话语的遮蔽和支配,把自己、把这个所谓“主体”呈现出来,这是很难的事。这就好像我们自己,现在忽然发了疯,“惟陈言之务去”,排除所有现成的话,看见今晚的月亮你不要想李白、苏轼,不要想嫦娥、玉兔,你只把今晚的这一轮月亮说出来,赤条条、无牵挂地说出来;然后同样地,关于你的生活、关于你自己,你不要小说化、鸡汤化,你排除所有现成的意义话语,你说吧——我估计绝大部分人就无话可说了,反正我是无话可说,一台电脑卸载了系统,那还怎么运行?

《卡斯帕》剧照

这既是逃避和反抗——反抗语言的规训,同时,也是探索、发现——你不得不最直接地注视自己和世界,并找到、发明相应的语言。 在这个过程中,你实际上是要成为自己的上帝,要有光,靠自己的光照出自己,创造自己,你自己把自己生出来,让自己长起来。在生活中,真要这么干,跟疯了也差不太多,所以,我们没必要这么干,我们读汉德克的书就行了。

但汉德克的书真难读啊。说老实话吧,我把他的九卷本摆在那儿,一本一本翻,每一本都没翻完,读不下去。当然,我本来就是一个深刻地接受了语言规训的人,而汉德克是“骂观众”的,是“骂”我的,他的小说不是回音壁,不是音乐会,他一点儿都没打算让我舒服,我舒服了他就失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好奇,想看看他如何通过语言把自己生出来,但在这里,又碰到一个问题,就是语言。 瑞典学院所夸的语言当然是汉德克的德语,而我读的是翻译过来的汉语,从德语到汉语 ,等于过了一遍筛子,故事、情节、人物、命运,那还可 能剩下不少,而这些在汉德克那里本来也没有多少,他有的是“语言”,但偏就是这个语言,过完筛子就基本不剩下什么了。 我读汉德克,总觉得结结巴 巴、不知所云。 咱也不敢说翻译有问题,而且我相信,汉德克的德语原文很可能也是结巴的、缭绕的,不会那么流畅,他本来就是要表现意识和主体的原初的生成,这种生成肯定是不熟练的,不可能顺口。 这种语言瑞典人能看出好,看出创造性,汉语读者能不能看出来我就不敢说了。 从译本来看,我读得最舒服的是《骂观众》,精确、流畅,是好汉语,但是我多少又有一点怀疑,是不是翻得太好了,少了一点原本的狂乱、粗暴? 总而言之,我不能对你说我喜欢汉德克的作品,由此而来的一个教训是,人还是应该学语言,除了汉语,最好还要学外语。

事情就是这样,我认为我理解汉德克的理念,但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他的作品。而且,就理念来说,虽然看上去很本质、很尖锐,但我总觉得那近于屠龙之技——杀龙的技术,技术很高很新,但龙在哪里?或者说,在欧洲语境下,他的批判缺乏真正的政治性。我就是爱看个传统戏,虽然照你这么说,确实也有问题,但说到底是多大的事呢?值得你这么撒着泼地骂?来都来了,看你骂了半天了,那就鼓个掌呗,又是多大的事呢?人固然是生存于语言,一竿子插到语言上去,能搞出五花八门精致的理论,也能搞出各种惊世骇俗的当代艺术,但也很可能回避了现实的和结构性的社会政治疑难,沦为无关痛痒的撒娇。这不仅是汉德克的问题,也是欧洲,特别是西欧文学的问题。我在别的场合说过,西欧小说已经失去了动力,因为它的意识封闭掉了,自以为“真理在握”,它不再能面对真正的问题,不再经受人类生活严峻复杂局面的考验。

彼得·汉德克

然后,考验来了,正好掉在汉德克头上。他母亲是斯洛文尼亚人,虽然属于奥地利这边,但毕竟斯洛文尼亚民族的主体是在南斯拉夫。我们知道,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社会主义的、以斯拉夫人为主的南斯拉夫土崩瓦解,发生残酷的内战,这是二战后在欧洲发生的唯一一场战争,而斯洛文尼亚率先宣告独立,投向西方阵营,为这场战争拉开了序幕。后殖民、后冷战时代造成了世界上很多人在身份上的纠结、危机感,忽然南斯拉夫打起来了,换了别人也就是看新闻,看热闹,而汉德克,他妈妈也是斯洛文尼亚人啊,能说没关系吗?由此,我们也看到身份问题的复杂性,身份可不是身份证上的照片和号码那么简单,人有层层叠叠的身份和认同,比如我,是中国人,是山西人,是山西运城人,是山西运城芮城人,像个俄罗斯套娃;但我要是碰见河北人,我又马上变成了河北人、河北保定人、河北保定完县(今顺平县)人,因为那是我母亲的家乡。我的认同可能随境遇而变化和变换,认同与认同之间、身份与身份之间,很多时候并行不悖,你是个山西人一点不妨碍你同时是个司机、是个男人、是个父亲、是个中国人,但有时会发生冲突,会撕裂和断裂,特别是,在严峻的社会历史局面中,人很可能会陷入身份危机,某些自然的、休眠的身份可能被唤醒,人甚至会脱胎换骨,为自己发明新的身份,建构新的认同。比如汉德克,他身上流着斯洛文尼亚人的血、斯拉夫人的血,对他来说这未必是多大的事。但在眼前的这场悲剧中,他忽然意识到他不是看戏的人,他不是新闻的看客,他的批判性理念,过去是运行在语言层面、个人的日常经验层面,现在,他面对着大规模的杀戮、仇恨,面对历史和现实矛盾的总爆发,他身在其外,心在其中,他觉得斯洛文尼亚的事、南斯拉夫的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的事。

于是,他来到了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波斯尼亚,一路走过去,写了三篇文章:《梦想者告别第九王国》《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还有《冬日旅行之夏日补遗》。这三篇文章被收入了中文版《痛苦的中国人》,据说这本书卖得不错,因为大家看书名觉得和咱们有点关系,实际上没什么关系。这三篇我认真读了,对我来说,汉德克此前的作品如果是飘着的,那么这三篇就是他的锚,扎到了泥泞的、迫在眉睫的人类的困境和苦难中去,在极其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境遇里艰难地探索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正义。

《痛苦的中国人》, [奥地利 ]彼得·汉德克 著, 刘学慧 / 张帆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 世纪文景

南斯拉夫问题,确实极其复杂,上千年的一团乱麻,如果在这里说清楚,就不是谈文学,变成讲历史了,而我对此也毫无准备。简单地说吧,在当时,在西方舆论中,在西方知识界、文学界,关于南斯拉夫的内战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剧本,牢不可破。在这个剧本中,塞尔维亚是邪恶的,是进行种族屠杀的一方,塞尔维亚领导人米洛舍维奇几乎就是一个小号的希特勒,美国人就是这样认为的,西欧人(包括德国人)就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我们知道,汉德克对这种写好了的剧本根本不信任,那往往只是意识形态的统治秩序的产物,而就南斯拉夫来说,这套剧本显然是冷战的延续,不仅因为南斯拉夫曾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更因为南斯拉夫、塞尔维亚是“斯拉夫”,北边还有一个“斯拉夫”,就是俄罗斯。

现在,汉德克来到昔日的战场,从冬日到夏日,他面对着阴郁、沉默的人们,那些塞尔维亚人,那些被指认的罪人。 给我的感觉,他的行文、他笔下的人依然是迟疑、艰难、不连贯的,但我想,这未必完全是翻译的问题,这也不仅是从空无中自我生成的艰难,这是一种被专横的话语暴力压制着、压制到沉默之后的艰难,是面对世界无话可说、知道说了也白说的无望和凄凉。 在这里,汉德克对语言和文学的批判落到了土地上、落到了焦土和废墟上,扩展到对媒体语言、信息语言的政治批判,他发现西方媒体围绕南斯拉夫发生的事制作了一套远离真实、漠视真实的非黑即白的图景,深刻地控制着、支配着人们的思想,进而控制和改造了现实。 在这里,虚构就是这样变成现实的,语言就是这样被抹去声音的。 汉德克面对着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悲剧,他忍不住想象,一切本来可以不这样,原来的南斯拉夫或许能够构成第三条道路,各民族可以在其中和平相处,但是,在西方的推波助澜下,南斯拉夫被毁掉了,他说“这是一个很可耻的行为”,进而,他站出来说: “我们也应该听听塞尔维亚人的声音,我们应该思考一下塞尔维亚人的正义。 ”

也就是说,汉德克并没有简单地站在斯洛文尼亚这边,实际上,就像刚才说的,斯洛文尼亚率先独立,迅速完成了民族和国家身份的转换,不再是“斯拉夫”,而是属于中欧、向着西欧。我的感觉是,汉德克对于这个民族如此轻率地转身是痛惜的,在他的眼里和笔下,这个新的国家如此轻佻,他一点也不喜欢德国化的斯洛文尼亚。他的认同经由斯洛文尼亚转向了原来的南斯拉夫,这使他的批判意识获得了一个支点:人们站在审判者和成功者一边,为什么不听听那边被审判者和失败者的声音?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公正的、追求真实的法庭?

然后,汉德克就闯祸了,就被骂惨了。在大街上骂观众是要付出代价的,背叛他的西方精英身份和认同的结果是,汉德克成了西方文学界和知识界公认的“浑蛋”。这厮获得诺贝尔奖,他们气炸了:怎么能把奖给了这么一个家伙?他说塞尔维亚也有正义,他甚至参加了米洛舍维奇的葬礼!

2006年,塞尔维亚民众送别前总统米洛舍维奇

在这件事上,我佩服瑞典学院。他们艺高人胆大,他们敢于发一回疯,以此证明他们没有失去语言和精神的弹性。虽然以我的知识,无法对南斯拉夫问题做出深思熟虑的判断,但这样一个作家,他一直力图自己把自己生下来,离群索居,艰难地让沉默化为语言,然后,在命运(对不起,他不喜欢这个词)来临时,他忽然发现,所谓“人类体验的外围和特殊性”在越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日常经验之后原来竟是不可触碰的,他走过去了,决意把自己放到困境中去,走进被放逐的人群之中。至此,被他生下来的那个自己,才真正走进世界。这个欧洲老炮儿,他让我想起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的加缪,我因此喜欢他,尽管他在很多人眼里是个浑蛋,尽管他的大部分作品我其实看不下去。

汉德克,他也是维姆·文德斯的著名电影《柏林苍穹下》的主要编剧,在那部影片里,有一首诗一直回响:

“当孩子还是孩子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幻想小溪是河流,河流是大川,而水坑就是大海。”

“当孩子还是孩子时,不知自己是孩子,以为万物皆有灵魂,所有灵魂都一样,没有高低上下之分……”

2019年10月14日初稿

11月23日修改

11月27日改定

本文节选自

《跑步集》

作者:李敬泽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 2021-11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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