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如果谁能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宁愿不要今天的成功

麦家:如果谁能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宁愿不要今天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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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观看「凤凰网独家对话麦家」人生苦短,没那么多时间玩

年近花甲的麦家,正在践行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远离人群,无微信,不应酬;戒掉爱好,不再看球、下围棋。这位情报员出身、擅写“谍战”的知名作家,对自己有股狠劲儿,生活细节里是近乎偏执的自我规训。他还是想写,为此放大性格深处的拘谨、愚笨,丢掉人生的趣味,任其剥夺生命的活力。

这种苛刻的另一面是,他从不否认自己的成功,更不掩饰觉得成功来得太晚。八九十年代,作家格非成为先锋文学代表,苏童因《妻妾成群》一炮走红,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却在11年间被退稿17次;他眼中的天才选手莫言,能用50天时间“喷射”出一本《丰乳肥臀》,他学不来,也不敢学,默默制定了座右铭:缓慢是成功的捷径。这背后便不再站着一个那么守规矩、不逾矩的大人了,而是12岁对着月光写日记的少年,从那时开始,文学成为一场圣洁的仪式,他跑出村子,离开军队,直面父亲带来的不幸,和一个未曾兑现的吻。

当这样的麦家出现在镜头前,带一点羞涩、憋屈和直男的可爱,他的很多行为变得很好理解,比如去写带有“心灵鸡汤”意味的《人生海海》,比如成立那间个人品牌书店麦家理想谷。不可否认,我们已经距离过去的大人物、大故事、大苦难很远了,但作家仍让我们看见,那些具体的有趣、生动、深邃和迷人。

凤凰网读书将完整版文字实录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麦家谈恋爱

有一天,我觉得我应该吻她一下了,但我有很愚笨的一面,我觉得这个吻是很神圣的,要在特别的日子进行。我们就等我的小说发表的那一天,以杂志作证,我们开始亲吻。但是这个杂志没有发出来,临时被撤稿了。

麦家谈时代

我不焦虑。缓慢是我成功的捷径。速度是这个时代送给我们的礼物,也是让我们失去自我的加速器。科学可以让生活尽量地快起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飞机没有了,火车没有了,难道我们就不幸福了?如果我们没有文学,没有美学,我们会丢掉很多东西,我们甚至不会流眼泪。

麦家谈自我

如果谁能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宁愿不要今天的成功。我身上有个童年的尾巴,不知道怎么享受成功。我属于那种警惕心特别强的人,像兔子,它没有杀人的武器,它的耳朵始终竖在那儿,始终比别的动物的耳朵比例要大一点,就是因为它弱小,它只有警惕地活着。

麦家谈文学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命特别不好。像格非、苏童都是我的同龄人,他们早早成名了,而我到2002年才发表出版了第一本书。我不是那种才华横溢型,有的作家他是“喷射型”,喷出来就是一幅画。据我所知,莫言他就属于“喷射型"。我扮演“喷射型”,最后肯定是喷得自己一脸脏物。

01 我成绩中等偏下,工作是合格的

华少:你有一段在特勤学校工作的经历,填报志愿的时候,知道这个学院是学什么的吗?为什么考这个学校呢?

麦家:不知道。但这个学校太好了,它不要学费,那是1981年,全国人民都还没富起来,我们家在农村更穷,所以听到不需要学费,我就踊跃报名了。它上面写着是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这是很正常的一个系,你根本没想到它有什么特殊性,和情报没有关系。

华少:跟我们说说,当时这个(专业)都学些什么呢?这能说吗?

麦家:可以说,在互联网出现之前,90%的情报都是靠无线电传播的,我们学的就是无线电信号。但因为你将来搞的不是正常的无线电传播,而是要切进去的,所谓要偷听的。无线电传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它是公开的,它的信号谁都可以接收,每个人都要先学信号接收,然后学信号解密,这其实是一条龙。

华少:您学了哪几种密码?

麦家:密码只有一种。那个其实也不是密码,我坦率地说,我们经常看到,那只不过是个暗号而已,比方说手机密码六位数,就是个暗号。密码其实是一门科学,是把语言变成数字。比方说华少的华,把它首先变成一个数字,比方说这个数字是1234,可能1是“嘀嗒”,2是“嘀嘀嗒”,3是“嘀嘀嘀嗒嗒”。“嘀嗒”变成所有的语言,我觉得是一个巨大的发明。日常我们用语言是为了让人家听懂,但是在情报里面,语言是为了让人家听不懂、看不懂。

华少:那您当时学习成绩好吗?或者这么说,你是个合格的情报人员吗?

麦家:我是合格的,但是成绩应该在中等偏下,不是很优秀,但工作还是合格的,而且有一方面我特别行,就是找电台。无线电军事电台的频率随时在变,早上一个频率,晚上一个频率,尤其在发重要电报之前,它会通知对方,我们到某个地方去约会。但是你听不懂,因为它是用暗语说的。你看电波从1兆到千万兆,无线电是一个海洋,你要在海洋里找一个电台就是大海捞针,这就需要灵敏的耳朵,随便闪了一下都可以听得到。

这个技术我是蛮好的,但是比方说我的老乡,现在我们学校抄电报的记录还是他创造的,他经常说我写的王宝强是以他为原型。他可以短码每分钟抄到236,就“嘀嗒”、“嘀嘀嗒”,可以抄236个码,而我只能抄168个,差距挺大。但我在班上的成绩不是最差的,最差大概只能抄到140。普遍的水平都可以抄到200,但我确实没抄到。

华少:毕业了以后,离开学校去的工作单位,应该是指定的吧?

麦家:国家分配。我当时负责监听台湾空军。台湾空军的英语水平非常高,很多词都用英语,“起飞”、“降落”,所以也加强训练了半年的英语。但后来发现有的人连ABCD都不会写,照样可以听懂对方的英语。有时候简单的骂娘的英语,他们都听得懂,这个人就是熟能生巧。但让他写就不行,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但到了这个工作岗位,慢慢地有些技能就像植物会生长出来一样。

华少:当时这个算是绝对的一线了,前线工作。那段经历是怎么样的,能跟我们说说吗?

麦家:我一边对你说,一边提醒自己我不能说得太多。其实是挺庄严的,你看80年代,我们国家还比较贫穷的时候,机房是非常高级的。我印象很深,我第一次上班的时候,部队穿统一的胶鞋,我们一进走廊,那个红色的地板,上面都打着蜡,锃亮,远远地就看到那一溜,都是有光的。然后必须换拖鞋,换好白色的拖鞋,而且只能进自己的机房,不能进隔壁的机房,因为每个办公室掌握的机密都是不一样的。

我经常给人家说一个例子是,那个时候年轻嘛,下了班没事会去跟人打篮球,有一次我在篮球场上跟一个人不停地交流,我师父在阳台上看到了,就冲下楼来狠狠地教训我,他说你不能跟那个人说话,我很纳闷,说为什么?他说那个人是A院的,我们当时是B院,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属于核心的核心,用一个最简单的标准说,他们的机密年限是二十年,就是离开这个单位后二十年要内保密,我们只有八年就可以了。那如果他有一些机密你无意中掌握了,不是自找没趣嘛,自己“升级”了二十年。

所以为什么要有师傅呢?师傅会慢慢告诉你这些清规戒律、规章制度。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是很骄傲的,但是慢慢的规矩更多,要求更高,可能也更无趣吧。

华少:工作都是机械的、重复的。

麦家:对,我有本书叫《暗算》,《暗算》里的五个故事都是独立的,这种独立既是形式,也是内容,象征着这里面的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刚才的例子已经最典型了,就是人与人之间尽量不交流、互相防范,这是工作需要,不是人和人之间不信任,而是一种自我保护。

《暗算》剧照

这个应该是反人性的。有时候它不仅仅是一种身体上的危险,精神上也危险,长期面对的环境是危机四伏的,人慢慢地精神会被异化。

华少:您发生变化了吗?

麦家:我觉得我的变化没有那么明显,因为我很快就离开那个地方了。我写了一篇小说,发在当时的我们军区的一份报纸上。应该称那是一个文学至上的年代,领导都在看小说,看报纸的副版,司令部的一个参谋长居然看到觉得(这个人)能写小说,就把他调上来写材料吧。其实我不会写材料,写小说和写材料完全不是一回事,是两套语言。但是我也就是因为这篇小说被领导看见了,领导钦点我从业务岗位到一个行政岗位去。

02 谈恋爱时,我有很愚笨的一面

华少:刚毕业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进行工作,都是年轻人居多吗?

麦家:那并不,那个时候年轻人居少。

华少:那又担任保密工作,又得待很长时间,是不是也不能谈恋爱?

麦家:我们那个时候谈恋爱是这样的,学校招生是有比例的,三分之一必须是女生。80年代之前规定,这三分之一的女生必须嫁给那三分之二的男生。

华少:那您那会儿谈恋爱了吗?

麦家:没有。

华少:学校里没谈恋爱?

麦家:我没谈。

华少:到单位也没谈?

麦家:我谈过一个,但是……

华少:这怎么又谈过一个了?说一半儿又反悔了,到底谈没谈。

麦家:没有实质地谈。说起这些来,我觉得挺羞愧的,也挺不可思议的,现在我们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人老了脸皮也厚了可以说一说。

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是我老乡,当时我工作第二年的时候,我们互相表达了爱意,就是明确是谈恋爱了,她也会给我写信,晚上也会出去散步。有一天,我觉得我应该吻她一下了,但我有很愚笨的一面,我觉得这个吻是很神圣的,要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来进行。

最后我们商量是什么日子来吻呢?当时我有一篇小说投给了《福建文学》,编辑已经跟我说9月份会用,那个时候是7月份,也就是再过两个月,我的小说要发表了。如果发出来,这是我第一个短篇小说,应该还是比较有体量的,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就等那个小说发表的那一天,以杂志作证,我们开始亲吻。

但是问题是,这个杂志没有发出来,临时被撤稿了。然后到了10月份,我们就分手了。

华少: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杂志没有发表文章吧?

麦家:这个就是,人生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年轻时的麦家

华少:当时哪件事更让您失望,是没有吻上,还是没有(发表)?

麦家:我还真是第一次想对这个女生说一句对不起,我觉得我的幼稚让她挺受伤害的。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伤害的是我,因为一个美好的开始被我的幼稚生生地摁掉了。

我生命中经常有这种傻事,当然不是指爱情方面,而是有很多事情本来很美好,但我自我要求特别高,我有特别拘谨、严谨的一面,这种东西其实在剥夺我生命的活力,剥夺我生命的色彩。有的时候也是在塑造我,我可能比别人更有耐心去做一件事情,可能别人做不成,我因为我的耐心、我的坚持做成了,但是其实我也丢掉了很多东西,丢掉了生命的色彩,丢掉了人生的趣味。

03 人生苦短,没那么多时间玩

华少: 这还有梅西的球衣。

麦家: 我写过很多年的球评,但是后来戒掉了。一个是生活习惯(变了),另一个是看球非常耗时间,真的很耗时间。

华少:那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喜欢的事不就值得耗时间吗?

麦家:人生苦短,没那么多时间玩了。我原来有一阵子下围棋,后来也戒掉了,因为我很容易迷失在里面。从小我母亲就说,有的人是针,有两头尖,我是一头尖,一旦迷进去,可能就不写东西了。

华少:所以你为了保持对写作的热情,拒掉了那些所有有可能让你着迷的东西。

麦家:差不多。因为我比较笨,(只能)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我想这辈子,写作对我来说可能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看球就交给其他人,你也可以帮我看。

华少:你是一个经常要做自我切割的人是吗?你要跟过去的很多东西做切割,要让自己的这一刻是完美的?

麦家:其实不是完美,因为我整个青春期都是在部队度过的,我接受的是一种非常正面的教育,就是人要自立,要有耐心,要有奉献,要过有意义的人生。我也并不后悔接受这种教育,但这种教育给我灌输的是我要让自己的人生有意义,有价值,那这样的话,我就要把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切割掉。

华少:我们第一次这样坐下来做深度交流,很有趣,你看,麦家经常要培养一个爱好,然后强迫自己切割掉一个爱好,培养自己看足球,培养自己下围棋,这都得花很多时间,要看懂球也不那么容易,围棋更加是了。

麦家:这么说,我要戒这个、戒那个,都是想写一本好书,写作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爱好,它可能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必须全力以赴,我可能才能超越别人,超越自己。我总觉得写作上有才华的人很多,你凭什么超越别人?因为我不是那种才华横溢型,有的作家他是喷射型,喷出来就是一幅画。

据我所知,莫言他就属于喷射型。比如说《丰乳肥臀》,这么厚一本书才写了50多天,是不是,我5年,甚至50年都写不好。有的人就是精雕细作型,就是慢工出细活的,我肯定属于这种人,当我认识到我是这种类型的人,就不要去扮演喷射型,是吧,扮演喷射型,最后肯定是喷得自己一脸脏物。所以我在写《人生海海》的时候,特别告诫自己要慢慢地写,缓慢是你成功的捷径。我把这句话就写在我的案头,贴在电脑边上。

华少:但缓慢几乎是这个时代的反义词。这个时代已经都很快,短视频15秒,30秒就要看完,长视频在被抛弃,支付在变得更快,交流在变得更快。所有的东西都在催着你往前走,要快,你焦虑吗?

麦家:我不焦虑,我真的不焦虑,文学就是要让生活慢下来。

华少:让谁的生活慢下来?

麦家:让每个人的生活都慢下来。你想象一下,人类的发展史上如果只有科学技术,没有文学、哲学,会是怎么样的?科学可以让你的眼睛看到千里之外,让你的耳朵听到万里之外,可以让你在空中翱翔,在海底潜游,就是让生活尽量地快起来。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这些科学技术都没有了,博尔赫斯曾经说过,飞机没有了,火车没有了,难道我们就不幸福了?但如果是我们没有文学,没有美学,我们会丢掉很多东西,我们甚至不会流眼泪。林黛玉葬花,那是人类在文学、美学面前长期积累了几千年之后产生的一种细腻的感情,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所以我觉得我不禁你想劝人读书,就是希望人家慢下来,当你进到一家书店,打开一本书、一本小说,都会让时间慢下来。

华少:说到缓慢,缓慢是你成功的捷径,(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的麦家在写作上的压力变大了?

麦家:不是现在大,从来都是大的。因为我觉得我现在的生命力、创造力随着年纪的增加在减弱,我以前可能一心可以两用,现在一心只能一用了。还有我觉得年龄给了我很多教训,也可以说是智慧,慢慢地我发现,生活必须要简单化,在欲望面前,一定要学会减掉欲望。你看我们关系那么好,除了职业、工作上的聚餐,我们平常都没有(聚过)是吧,就是要让自己过简单的生活。

华少:这个我很同意,年轻的时候做这个行业,几乎每一次别人叫我吃饭,我都会去的。我很害怕丢掉任何一个机会,特别是那些很有能力、能量很大的人,如果他叫我吃饭,这一桌里面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我都必须要参加,而且一定要在饭桌上表现得异常积极,吸收各种各样的关系,生怕错过。但是慢慢地就(参加得)越来越少了,觉得有更有意义的事情。

麦家:我觉得这是生活给你的智慧,或者也可以说是教训。人生真苦短,没那么多时间去应酬,应该把有限的时间交给自己真正需要的事情上去。我从来不相信一个呼朋唤友、在烟火生活面前如鱼得水的人会持之以恒地写作。你又不可能一边看着球赛,或者说一边在酒吧里面喝着老酒,你还能进入一种冥想状态,进入不了。所以我觉得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它需要孤独,那你就要给自己孤独。

华少:我非常同意,我甚至认为每个人都是需要孤独的,因为人很容易从众,现在的个体可能都是孤独的,大家只要一个人,靠一部手机就可以从众了,而这个从众,其实是让你不要思考。

麦家:你刚才说我戒掉这个、那个,不可思议,其实我疫情之前微信都没有的,我直到有行程码的时候,必须要开通微信。我真的不是作秀,也不是要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真是一种需要,我觉得作家不能跟现实保持过于甜蜜的关系,就是你要在生活面前保持自己一定的清高、独立,这是建立自己的世界的一个很需要的磁场。比如说微信,就是用来跟别人吃吃饭、打打牌,那你和他们还有什么不一样呢?当你和他们一样的时候,你写出来东西就没有你的个性,没有个性(的作品)就是没有生命力的。文艺就是要有个性,有个性,才有它的味道,才能被人传播。

04 今天的成功,不能弥补童年的不幸

华少:你刚才说到一个作家不能跟生活保持太甜蜜的关系,我又想到你之前说你的童年太苦了,你用了“太”这个字,太苦了。

麦家:对,我现在都还没走出那种童年的苦,就是被时代抛弃,被别人瞧不起。我们家那个时候成分不好,成分不好就是生来有罪,是吧,这种东西对孩子极其不公平,它给我造成的影响,我可能也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比方说我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我到了陌生环境容易拘谨,这都是童年留下的。

华少:你童年的时候尝试过反抗吗?比如说用孩子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打一架。

麦家:打,十二三岁之前我跟班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但是即使打赢了,还是不行,就是生来有那种自卑感,不会因为把他打赢了就骄傲。

华少:每一个都打,打完了以后被老师批评,父亲还责骂你。

麦家:对,我觉得童年最让我不能接受的就是,我被不公平地对待。同学瞧不起你,老师也瞧不起你,这是我童年最不能接受的。这一页翻过去。我不太喜欢谈童年,所以我也经常很矫情地说,如果谁能给我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宁愿不要今天的成功。

华少:真的不要吗?

麦家:真的不要。现在不是有一种话吗,童年不幸,你要用一生去治愈。

华少:这句话是作秀的,还是认真的?如果可以交换的话?

麦家:我绝对是认真的,因为我今天的成功不能弥补童年的不幸。所以我说,我成功了,但我不会享受成功,我身上有一个童年的尾巴,不知道怎么去享受成功。

你别看我在外面彬彬有礼的,包括我对身边的员工,对大家都非常客气,因为我知道我身上有个尾巴,我得把尾巴夹紧。以至于我回到家了,在自己的熟人、亲人面前,有时候把所谓的负面的东西表现出来,他们在我面前都是紧张的,因为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进入一种不开心的状态。

那话又说回来,成功了,我也会觉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但人活的是开心,童年开开心心很重要,一时(开心)也能开心一辈子,你自己不高兴,一定意义上因为你很难让自己高兴,一个人能够让自己愉悦,这是一个人的美德。但我属于那种警惕心特别高的人,像一只兔子,它没有杀人的武器,兔子的耳朵始终竖在那儿,始终比别的动物的耳朵的比例要大一点,就是因为它弱小,它只有警惕地活着。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兔子。

华少:海明威曾经说过,痛苦本质上是给予作家一些创作的源泉和财富,我想这个也不能否认。

麦家:是,你刚才的话我甚至知道原话,海明威说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我觉得正因为我有这种童年,我才走向了写作,所以我也跟你说过,我对写作有一种生理需求,我真的不是为了成名成家来写作。我12岁,点了蜡烛,对着月光写日记,难道是为了有一天当作家吗?不是的,就是生理需要,就是离不开它。我每天过着僧尼一般自律的生活,5点钟起床,锻炼身体,吃早饭,9点钟肯定打开电脑写东西,如果没有这么个程序,我一天都会不得安宁。它就像吃一颗药,这颗药吃下去,一天的精神是镇定的。

华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你好像经常在聊“和解”的话题。

麦家:可能是因为我太需要和解了。我当初为什么去读军校,其实有一个原因是,我就想离开这个村,因为它给我不愉快的记忆。这也说明了我内心在乎、我计较这个东西,是吧。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罪,最后怪来怪去,怪谁呢,就怪父亲头上,你怎么英年不顺,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麻烦,父子关系也很紧张。我觉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是个自然的状态,更不是财富,它是一种包袱,我要卸掉它。

华少:你最想放下的是哪些呢?

麦家:比方我跟父亲和解。父亲已经走了,他不需要和解,真正需要和解的是我,是我需要放下,用通俗的话说,放下我的小心眼,放下我曾经因为被伤害留下的记忆。其实通过《人生海海》,我也是在寻求这种和解。我觉得每个生命都有这种包袱,我有我的包袱,其他人也有其他人的包袱。所以我写《人生海海》真的有这个用意,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放下自己的人生包袱,相对轻松地完成自己的后面的路。

《人生海海》,麦家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新经典文化

华少:太难了,和解太难了,和解非常非常困难。

麦家:有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退一步。有些东西,你咄咄逼人,太逼近它了,会让人窒息的。真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觉得这可能是阅历给你的一种能力,但我觉得年轻的时候,我真的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才有,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来了总是比没有来要好。

05 上帝给一个苦命人,加了份蛋糕

华少:你第一部小说《解密》被不断地退稿的时候,熬了那么长时间,当时你焦虑吗?

麦家:肯定是焦虑的,因为时间太长了,11年间被退稿了17次。其中至少有10次是因为题材太敏感,因为时代没有开放到那个程度,后来慢慢地开放了,这个特殊的领域也可以写了。

我这种独到性,在一定的时代里是被人不欣赏,甚至恐惧、放弃的。但是当时代有一天改变的时候,这种独到性会被欣赏。我不是吹,所谓谍战剧、谍战影视是一个产业了,这个产业就是从我的《解密》、《暗算》、《风声》这边起来的,但是这些作品谁能想到曾经是被人打压的。

华少:你最早成名的作品里,其实更多是比较凄清的东西,这对你来讲是负担吗,是标签化的吗?

麦家:是,2002年《解密》出来以后,应该说是像一匹黑马杀出来一样,我就倍受人关注,文学圈很关注我、肯定我,同时影视圈也特别热捧我。因为改编了影视就被简单化、标签化,让我觉得我的文学追求被剥削了,在改编影视的过程中,我的文学性流失掉了。

华少:但是影视恰恰是让麦家这两个字更加熠熠生辉的一个很重要的途径。

麦家:是,如果从公立的角度上来说,确实我是因为作品被改编成了影视而广为人知,可能是所谓的市场价值放大了。但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在乎利,我真的特别在乎文学的价值。包括我这次费了老大的劲来写《人生海海》,也是想回头去剥掉那一个所谓的“谍战”的标签。写作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词,就是文学。

华少:我有一个问题,在创作这件事上,你还想得什么奖吗?

麦家:这个问题,你又把我推到了一个作假的人,我真的从来没想要为一个奖去写作。

华少:对,可以不为一个奖写作,和想不想得奖是两件事。

麦家:肯定想得奖。我觉得写作者都愿意得奖,不管是大奖还是小奖,都是读者对你的一次尖叫,对你的一次呼唤,那谁会拒绝呢?但是你如果说是为了这么一次尖叫,为了这次呼唤,你要专门为他发声,这又很低级。

比方说《人生海海》,其实我给自己提了一个设想,想写一部不畅销的作品。因为以前都是畅销书,因为畅销也被人诟病,被人质疑,因为畅销作者就是个通俗作家,所以我选择写农村,写一个孩子的童年,这都不是畅销元素,我想通过这种不畅销,来强调文学性。因为中国的文学就是跟土地,跟农民是特别近的。所以我想,更多是从文学性上攻打一下,但最后没想到,这个文学性也成了我的畅销书。

但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命特别不好,真的。像格非,像苏童,都是我的同龄人,他们早早成名了。而我到2002年,才发表出版了第一本书。2002年之后,我一直运气很好,不管是名上,利上,都是被放大的。所以我觉得也是一种平衡,曾经命不好,现在命很好,也是上帝给一个苦命的人加了一份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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