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北方三所著名的大学清华、北大、南开被迫南迁,先在长沙,复在昆明,三校联合办公、教学,是为西南联大。

说起西南联大,跑警报(躲空袭)、泡茶馆是这所大学的奇特常态,关于刘文典、沈从文的段子更是人们常爱提及的话头。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所大学里走出的现代诗人群体,构筑了未来五十年的第一座群峰,他们的成就更成为现代诗歌后来者的典范和标杆。

在西南联大校园诗里,战争确实是重大主题,却并不唯一——沈从文写下炽烈的“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我心就抖战,身就沁汗!”;马逢华咏爱猫“女性的一切美德你都拥有”……

下文摘选《西南联大现代诗钞》其中 9 位诗人的作品,从诗句中感受一代人的青春中,对生活、对自由、对热爱的追寻。

冯 至(1905—1993)

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德文系。1930—1935年赴德国留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在同济大学、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任教,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西郊集》、《十年诗钞》,小说《伍子胥》,散文集《山水》,诗文集《立斜阳集》,学术著作有《杜甫传》、《诗与遗产》、《论歌德》等,译著有海涅的《海涅诗选》、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等。身后有《冯至全集》(12卷)出版。

十四行集(二十七首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沈从文(1902—1988)

湖南凤凰人。1924年开始在《晨报》、《现代评论》、《小说月报》、《新月》等报刊发表作品,20世纪40年代任教于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身后有《沈从文全集》。《现代诗钞》收入其诗作一首。

我欢喜你

你的聪明像一只鹿,

你的别的许多德性又像一匹羊;

我愿意来同羊温存,

又耽心鹿因此受了虚惊:

故在你面前只得学成如此沉默,

(几乎近于抑郁了的沉默!)

你怎么能知道?

我贫乏到一切:

我不有美丽的毛羽,

并那用言语来装饰他热情的本能也无!

脸上不会像别人能挂上点殷勤,

嘴角也不会怎样来常深着微笑,

眼睛又是那样笨——

追不上你意思所在。

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战,身就沁汗!

并不当着别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

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李广田(1906—1968)

山东邹平人。诗人、散文家、文艺理论家、教授。著有诗集《汉园集·行云集》、《春城集》,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等,理论集《文学论》、《文学枝叶》等。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任教,课余任学生文艺团体“文艺社”、“冬青社”导师。2010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李广田全集》(6卷)。

“我听见有人控告我”

——借用W.惠特曼诗题为“一二·一”惨案而作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带了书包到学校

我听见有声音向我控告:

“先生,你是来上课吗?”

为了争取言论自由,

为了抗议无理的压迫,

你们罢课了。

我心里暗暗答道:

“我不是来上课的。”

而我的沉甸甸的书包,

也忽然盛满了空阔。

十二月一日,最悲惨的日子,

真正的匪徒屠杀了善良的学生,

我空着两手走进了学校,

我又听到有声音向我控诉:

“先生,他们为争取民主、反内战而流了血,你呢?”

我呢,我羞于掏出手绢擦掉我的眼泪,

我两手捏得满满的,

我心里塞得满满的。

我闭紧了总是要爆炸开的口唇,

走进了我们的大图书馆,

我在四个死者身上,读到了仇恨的血誓。

我说我今天是来上课的,

这是最新的、最初的一课,

然而我今天不是先生,而是一个小学生。

我站在那里不能走开,好像在等候发落,

直到有声音向我严厉地斥喝:

“你呀,你这坏学生,这一课你不及格!”

马逢华(1922—2013)

河南开封人。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密歇根大学经济学博士。曾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经济系任教二十六年,并曾担任乔治华盛顿大学客座研究员,及英国伦敦大学富布莱特客座研究教授。学术著作有《中国大陆对外贸易》(英文)等,中文作品有《忽值山河改》、《马逢华散文集》、《景山集》等三种。

(我们底大园子空有草色凄迷,你底莅止

像是碧波千顷中驶来一只小帆船,

完成画幅的美丽,也为我们载来了欢喜。)

有什么东西的飘坠像这样轻,软,

落地缓缓?你底步履是暮春的

花朵,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候却又像淘气的小姑娘,

你发愣,皱眉,为了一只蝴蝶底逃脱;

忽然又追绕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

阳光下你底身体像水的倾注,舒展

得那么没有保留。你困慵的姿态

也这般好看;还眯着眼,学老太婆参禅。

女性的一切美德你都拥有,

有时也像一个谜,在无邪的游戏里

毫无预告,突然抓破我底手。

有人说你是伪善,我想你是出于

疑心或顽皮,但若这样够多么好:

没有疑心,顽皮也顽皮得合理。

王佐良(1916—1995)

浙江上虞县人。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47年赴牛津大学留学。1949年9月回国,任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授,并历任该校英语系主任、副院长、顾问。著有《英国诗史》、《英国散文的流变》、《莎士比亚绪论》、《论契合——比较文学研究集》、《照澜集》等,主编《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英国文学名篇选注》、《英国诗选》等,译著有培根的《随笔》、《彭斯诗选》、《苏格兰诗选》等。身后有《王佐良全集》(12卷)。《现代诗钞》收入其诗作一首。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会说几种语言,也善于茶桌上的絮谈,

一慷慨,他会向你坦白他信仰什么,在半夜忏悔什么,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十八世纪的文雅与节制,

女人与性,人与兽,时间与石雕,蜘蛛网,

派别与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马厅的报告与地缘

政治的社论。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什么?

他暗中是吻还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关了的门背后

有什么地图,什么山水的速写?

突然间他停住了,惯做姿势的手悬在半空,抓住了空

洞的回声……

他看着你又越过你,一个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诱人的城市,千万个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听见撕裂的声音,

剥光、刺透、燃烧的声音,

震垮、压平、倒毁的声音,放弃和死亡的声音,

所有时代和所有恐惧的声音,在斗室之内,

他听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一九四六

杜运燮(1918—2002)

福建古田县人,1918年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抗战期间,曾到过印度和缅甸。毕业后曾任报纸编辑和中学教员。《现代诗钞》收入其诗作3首。1951年起在北京新华社国际部工作,1986年退休。主要诗集有:《诗四十首》、《南音集》、《晚稻集》、《杜运燮六十年诗选》等,另有散文集《热带风光》、《海城路上的求索》。与袁可嘉等人有诗歌合集《九叶集》。

我全身充实得要爆裂。

有时像满天阴霾的夏日,

来的将是一场暴风雨;

有时像黎明前的黑暗,

来的将是粉碎一切的太阳;

有时像一堆吸够阳光的干草,

一点火便是一片欢愉的红光;

有时又像到了梦的结局,

醒来后不过是一场自慰。

我完整地意识到新的力量:

每条路有了新的启示,

每双眼光都有新的标志,

每幅风景,鸟飞,水唱,

小巷里小孩们的打闹,

忽然都浴着更奇异的强光。

我仿佛忽然已变为发光体,

把我又湿又狭的斗室

点亮,像一个春日的早晨。

一九四七年

杨周翰(1915—1989)

原籍苏州,生于北京。1933年入北京大学英文系,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并留校任教。1946年赴牛津大学留学,1950年回国后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现代诗钞》收入诗作两首。身后有《杨周翰作品集》(7卷本)。

女面狮

我们肩靠着肩,膝盖倚住

膝盖,亲爱的,坐在这节列车上,

绿草上翻筋斗的阳光向车窗欢呼,

车轮单调的韵律又把它辗伤。

亲爱的,车外鲜活的故事在我们

头脑的银幕上映成一串连续

不起的影片,我们在想,在做梦,

直到我们是奇怪的大头的动物;

生命载着永恒的蜜月中的你我,

在迷宫的循环铁道上,煤烟的长城里,

走向我们所自来的开始,

那就是母胎里的黑暗;黑暗爬过

高墙,又来抚摩我的灵魂,

我们停止了,没有一切的责任。

赵瑞蕻(1915—1999)

浙江温州人。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42年入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任教,1949年后一直在南京大学任教。出版诗集有《梅雨潭的新绿》、《诗的随想录》、《多彩的旅程》,学术著作有《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德文本)、《诗歌与浪漫主义》,译著有《红与黑》《梅里美短篇小说集》,弥尔顿的《欢乐颂与沉思颂》,马雅可夫斯基的《列宁》等。

金色的橙子

——赠C. J.

爱,你是喜欢金色的橙子的,

秋光绚烂中的一片明辉的欢笑。

我记得那个芭蕉味的黄昏,

你那么孩子气的又那么爱娇,

独自跑向响满牛铃的泥泞的街头,

擒住几只鲜橙进来:“你瞧,这多好!”

你从书橱上取下茜红色的瓷碟,

还有一把镂花的银刀……

(这记忆也是橙色的呢。)

你一一抚摸这些大自然骄傲的孩子,

你在窗前展开一幅乐园的美景——

那儿有翠羽鸟,高翔着的百灵,

神异的蟒蛇盘踞在幽深的树丛下;

原始林中有做着昼梦的红狮的家。

清泉在玫瑰花枝下流逝着琤淙,

一派碎玉的啼声投落在嫩绿的湖中。

啊,那儿一切都是清新,香甜和奇异,

我们漫游,终日无忧地逍遥;

看流云变幻,星星闪烁,木叶的萧萧。

五月,在橙花间盖了我们轻暖的窝,

十月,枝头挂满了累累的金色的果,

柔和的爱随着你的歌声飘落;

季节的醇醪醉了你在果园中睡,

圆熟的橙子便往你裙里流星似的下坠。

金色的橙子,你啊,生命温暖的象征,

阳光和流泉酿成了盈盈的柔情;

(流泉赐给你心肠水一样的清净,

阳光造就你鲜美的容颜,圣洁的核心)

你染着山林清气和原野的风情

大地泥土又滋长了你一分坚贞。

你离别了家乡的故枝,在凝露的清晨,

烟霞中你上了长河中鸟篷的果船,

于是,你开始又喜悦又惆怅的路程。

谁能预料你命运中的风雨阴晴?

谁能猜度你将向哪双手掌投生?

谁知道你将往哪个方向航行?

爱,你是喜欢金色的橙子的,

秋光里开出一朵朵欢愉的花;

今年橙子为你长得分外丰硕,

鲜嫩的果皮仿佛落日的云华。

如今你还跑向街心,还那样爱娇,

还手剖新橙,犹如写你的诗篇?

或似一枝怀着多情心意的春桃,

随着你的韵律在记忆里曳摇?

然而,我愿你以那双眼眸凝视我,

永远寻觅那乐园里的无边的欢乐;

犹如夏日的永昼,繁荫芳菲的山林,

在那儿,爱,橙色的梦魂随风飘过。

一九四四年五月,重庆,柏溪

袁可嘉(1921—2008)

浙江慈溪人。1946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40年代发表现代诗,并写关于现代诗的评论。出版作品有《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学术著作有《论新诗现代化》、《现代派论·英美诗论》、《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译著有《英国宪章派诗选》、《彭斯诗钞》、《驶向拜占庭》等。与郑敏等人有诗歌合集《九叶集》。

诗二章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像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披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

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像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

身边天边确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人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像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

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

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像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

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夹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

商店伙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想再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走进城就走进了沙漠,

空虚比喧哗更响;

每一声叫卖后空中,有窟窿飞落,

熙熙攘攘真挤得荒凉:

踏上街如踏上轻气球,

电线柱也带花花公子的轻浮;

街上车,车上人,人上花

不真实恰似“春季廉价”的广告画;

无线电里歌声升起又升起,

叫人想起黄浦滩畔的大出丧,

空洞乏味如官定纪念烈士的假期[,

滑稽得一样令逝者心伤;

转过身,三轮车夫打量你底脚步,

你只好低头打量脚踢起的尘土,

“O, I’m simply out of place!”

两旁树叶齐声喊:“呜呼!呜呼!”

——三月,北大。

本文节选自

《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作者: 卞之琳、冯至、穆旦等

编者:杜运燮、张同道

出版社: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出版年: 2021-8

编辑 |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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